第四卷 第五章 争论

栖霞山上一片红火,红成一团梦,冬风微颤,红叶沙沙作响,片片红叶随风飘落,叶子把山地也染成红色。已过了赏枫的最好时节,过不几日,枝头上的叶子就会落尽,只剩萧条的树枝,然而这里对比其他任何地方,仍拥有近乎奢侈的色彩。

寒风中,萧冠闽衣衫单薄地立在树下,他失望地抬起右手手掌,断掌被接的犹如天生,只留下一点瘢痕,伤筋动骨须百日,早过了一百天,也早拆了包扎,他曾迫不及待试探手掌的力气,和完好的时候简直天差地别,他曾安慰自己,还没完全恢复,时间久了,一定会慢慢一点点恢复的,可是,事到如今,早过了四个月,没有一点进步,手掌仍使不出力气,稍微用力大了,便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比断掌时所受的疼痛更尖锐刻骨。

他掌上的功夫颇为自负,行走江湖,鲜遇敌手,再加上曾经栖霞山在的名号,闯下了一点名头,提起萧冠闽,总有人会露出敬佩之色,而他掌上的功夫,一大半来自右掌,左掌只是辅助右掌,现在右掌断了,无疑等于废去他一多半的武功。

经过那么多日的尝试和恢复,内功仍然出不来,一运到手上便引起手掌的剧痛,他已经有些怕了,甚至在运功的时候都能感受到疼痛。

他咬着牙,气愤的将右掌狠狠的砸在旁边的一棵枫树上,枫树受到震动,叶子哗哗掉落。萧冠良从后面跑过来叫道:“大哥!”

萧冠闽手掌疼的发抖,倚在树上憋着一口气,萧冠良上来,拿着大哥的手腕,难过地说道:“大哥,别再练了。”

萧冠闽咬牙说道:“你走开。”

萧冠良道:“大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开始就应该叫我给那姓钟的砍死就行了,害你今天遭那么多罪。”

萧冠闽一把推开萧冠良,道:“你走开!”

萧冠良万分愧疚:“大哥,你要是有气,就往我身上撒,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大哥!”

萧冠闽终于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怒吼道:“你滚开!”说完,迈开大步走了。

萧冠良愣在原地,心里难过的哭也哭不出,恨也恨不起来,想生气又不知该气谁,胸中烦闷之气越涨越大。

他身后有人叫道:“二公子,观中有人求见。”是青阳观的小道童。

萧冠良叫道:“不见!”

小道童没来由地被吼骂一声,有点吓着了,小声道:“可这人坚持说要见你,说见不到你不走。”

萧冠良转身怒道:“把他赶走!”

说完,往道童所在方向的下山路走去。经过道童旁边,道童轻声道:“那我回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从后门进了道观,此时萧冠良的怒气消的差不多,不知道谁来找他,于是问道童:“什么样的人来找我?”

道童见他反复无常,无奈地说:“蒙着脸,我也不知道,是个公子哥,挺高的,说话挺和气的。”

是谁,萧冠良猜不出。独自走到门口,大门虚掩着,他打开门,一个身披貂裘的高大男子的背影出现,瞧这身影和气势,他联想到白天宇,萧冠良突然感到心酸。他问道:“你找我?”

那个身披貂裘的男子转身,脸上蒙块白布,只露出两只眼睛,萧冠良瞄了一下那眼睛,突然身体定住了。

那男子把蒙着半边脸 的白布往下拉一下让萧冠良看着他的全容,同时低声说道:“冠良,是我。”

萧冠良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那男子又说一遍:“是我。”

萧冠良嘴唇动了两下,用力眨了下眼睛,他不敢相信似地问道:“天,天宇,真的是你吗?”

面前的白天宇眼神深沉,低声道:“真的是我,冠良。”

萧冠良一下像哭出来一样呼出一口气,随即上前紧紧抱住白天宇的双肩,用力感受到他的身体后才确定真的是白天宇,他言语慌乱地说道:“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出现,你不是进凌霄宫了吗,你,现在怎么样,你怎么出来了,我以为,我以为,这次真的是永别了,我真想跟你一起去凌霄宫陪你一起死。”也许因为太兴奋了,哭也哭不出来。

白天宇知道见到萧冠良,萧冠良一定会十分激动,他只淡淡的说道:“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叫你为我担心了。”

萧冠良这才感到僵硬的身体慢慢有了人气,身体慢慢缓和,他哑声哭出来,好像不敢放声大哭怕惊动了谁一样,但身子随着哽咽声一阵阵颤动。压抑已久的泪水一点点流出来。

白天宇领着萧冠良来到附近树林里。红叶在地上铺了一层绵软的垫子,走上去叫人感到不踏实,来到林子里,萧冠良已抹了眼泪,他用已经变声的嗓子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白天宇左顾右盼没人才拉下脸上的布,三个多月没见,他一点样子也没变。他急切地问道:“萧子仞怎么样了?”

萧冠良没想到他第一问的是萧子仞,反应慢了片刻,失落地说道:“她,她的伤已经好了。”

白天宇问:“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萧冠良道:“还在山下的村子里,她伤好了之后一直在那,但是我已经有段日子没过去了,不知道走没走。”

白天宇听了之后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带我去看她。”

他们一见面,白天宇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关心萧子仞,令萧冠良心里有些郁闷,而且奇怪的是,虽然再见到白天宇,但两人之间也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兴奋感,他感到白天宇依然心事重重。

他们一起往山下赶,一种可怕的陌生让萧冠良感到通体冰凉,白天宇不主动和他说什么,只是低头走路。

萧冠良道:“天宇,你怎么了,你没什么话要和我说吗,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白天宇道:“我不是逃出来的。”

萧冠良开心地问:“她们把你放了?”

白天宇摇头:“也不是。”

萧冠良问:“那是怎么回事?”

白天宇不敢告诉萧冠良他这次出来只是暂时的,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还会回去,如果萧冠良知道也许会阻止他,到时破坏计划,于是说道:“一言难尽。”

萧冠良感到白天宇有话没跟自己说,他也不再问了。

走了一阵,白天宇说道:“冠良,不管以后仞儿有什么事,能帮她的尽量帮,不只是因为我,是因为她是你妹妹。”

萧冠良停下步子,把脸转向白天宇,白天宇也停下来看他,白天宇的眼睛沧桑阴郁,藏着说不尽的秘密一般。白天宇不待萧冠良提问,说道:“为什么凌霄宫不计代价在找她,因为她是宫主的女儿,当年栖霞山庄庄主和夫人所生的是一对双生女儿,因为一些事情,一个受了重伤,另一个流落在外,就是仞儿。”

萧冠良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敢相信白天宇说的是真的,但白天宇又不会这么认真的骗他,他只能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天宇道:“我也是进宫后见到她们口中的若姑娘才知道,姐妹两人长的一模一样。”

萧冠良想想,他初次遇到萧子仞的时候恰巧遇上凌霄宫的人追杀他,当时凌霄宫手下见到萧子仞一起朝萧子仞跪拜,并称萧子仞为“若姑娘”,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萧子仞,真的是他们萧家的人。萧子仞曾经几次笑称,他们同姓萧,说不定几百年前是一家人,现在不用追溯几百年了。

萧冠良满面震惊地问:“那她知道吗?”

白天宇道:“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她不会接受的。”

萧冠良彻底不明白了,问:“那你现在做什么?”

白天宇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重新迈步,茫然地看着前方,感到人是如此渺小,人的力量是如此薄弱。

他们一路沉默来到一个散落几座茅草房的村子里,隔着很远,萧冠良指向其中一座房子,道:“就是那家。”

白天宇站住,抬头仰望萧冠良所指的那家,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萧冠良道:“从她知道你被凌霄宫带走了之后,经常茶饭不思,在这一住就是两三个月,我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趟,每次来都是老样子,她要知道你过来,肯定会很开心。”

白天宇沉思片刻,道:“你进去看看,看她还在不在,如果在,叫她出来一下,随便和她说点什么,像往常一样,不要告诉她我在这,如果她问起我,你就假装没有见过我,别让她发现。我就在屋子后面。”

萧冠良感到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既然他说的明白如此,只好照做。

萧冠良迈向那座房子,白天宇悄悄转到屋后,躲在屋子后面看着前面,不多久,萧冠良带着萧子仞从屋里出来,萧子仞穿一件棉袄,背对着白天宇,白天宇看不到她的容貌,但只看她孤单的背影,就让白天宇鼻子发酸,眼睛发胀。

萧冠良带萧子仞在门前一块空地上停下,地上的牧草被霜打的花白,干枯的叶脉无精打采的贴在地面,萧子仞低头踩草,萧冠良跟她说什么,她时而点头,时而抬头看他一眼,二人都情绪低落。有时候相顾无言一阵,萧冠良会抬头看看白天宇这边,似乎在向他求助或者问他的意见,此时的白天宇,眼前已蒙上一层泪花。

这就是他在凌霄宫日思夜想的人,如今人在眼前,却难以相见,所谓爱情,也许说不出具体原因,但总让你时时牵挂惦念,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你心头,或浓烈,或凉淡,但不会消失。

后来,萧子仞转身往屋里走,白天宇闪身躲起来,等听到吱呀的关门声,白天宇靠在后墙上慢慢平复心情,萧冠良悄声走上来,两人一起离开,萧冠良见到白天宇微红的双眼,不敢说话,一直走到很远,萧冠良才想明白白天宇这么做的目的,他问:“你真的就只是这样看看?”

白天宇淡淡的问:“你们都说了什么?”

萧冠良道:“我就是问问她有什么须要的东西,又问她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白天宇望着前方地面,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就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别让她知道你见过我。”

萧冠良问:“为什么,你明明在这却避而不见,为什么?”

“眼下还是不见为好。”

萧冠良问:“为什么?你不能什么都不说,也不解释。”说完,他拽着白天宇的衣服站住不动。

白天宇长叹一口气,道:“我感觉,进了凌霄宫,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很迷惘,但有一个是肯定的,也许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经白天宇这么一说,萧冠良也发现站在面前的白天宇有些让人感到陌生,那种眼神,那种自信和抱负被击垮的无助,就像曾经崭新的画卷突然经历千年风尘腐蚀,画还是那幅画,但总有说不出的不同之处。

萧冠良道:“不管什么事,跟我说了起码我心里有底。”

白天宇摇头道:“跟你说了,徒添你的烦恼,但我这次前来,确实有事情让你帮忙,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

“你说吧,不管什么事。”

“我想你跟我去一趟滁州,去宋家庄把润儿接过来。”

还没说完,萧冠良已经皱起眉头:“接她干什么?”

白天宇道:“小姮因为我的毒而死,我总觉得亏欠她,润儿也因为我中毒,我在凌霄宫找到解润儿毒的办法,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滁州把她接出来,把她的毒医好了,我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这事情小事一桩,但萧冠良极度厌恶宋承影那张嘴脸,尤其他疯癫之后,萧冠良更加看不惯,而且似乎自己曾经发誓,再不踏进滁州一步,想到这里,萧冠良犹豫地说道:“我,我不愿再见到宋承影。”

白天宇道:“这件事情我只信任你一个人。”

萧冠良为难的说道:“我曾经发过誓,再不踏进滁州一步!”

白天宇不好勉强萧冠良,沉思一下,说到:“那这样,你不踏进滁州,我从滁州把润儿接出来,咱们一起去九华山,去九华山寻找九子泉,九子泉旁有一处红岩泉水就是解药,我们到了那,只须要每天给润儿喂那泉水就行,我不知道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完全解毒,所以来找你帮忙。”

萧冠良似乎听到另一层意思,问:“你是说你也许等不到润儿完全解毒?”

白天宇点头道:“对,我这次出来时间有限,必须很快回去。”

萧冠良大声道:“既然都能走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

白天宇道:“我有我的苦衷,我必须回去。”

萧冠良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道:“凌霄宫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吗,有机会逃走却要回去。”

白天宇知道萧冠良不会理解的,他索性不解释,道:“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到九华山的九子泉找红岩泉水,我不确定润儿的毒要多长时间完全清除,但直到彻底清除为止。”

萧冠良生气地说道:“咱们俩一起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但不是所有的事情,现在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却要我做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不会做的。”

白天宇用力恳求道:“只有这一次,一定要帮我,冠良,就这一次,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相信你能做到,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到最后,白天宇双手抓住萧冠良双肩,让他知道自己已是走投无路的境地。

萧冠良道:“那你告诉我原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凌霄宫有什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回去的事?”

白天宇感到,如果不跟萧冠良说清楚并让他信服,他是不会帮自己的,眼下自己又编不出合适的谎言,于是把关于她们利用软玉接近自己并在软玉怀孕后利用她威胁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萧冠良听的目瞪口呆,如同五雷轰顶。

白天宇又说凌霄宫人已经承认他的父亲白廖曾经去过凌霄宫,如果白天宇肯交代萧子仞的下落,不仅能保软玉母子平安,还答应把关于白廖的所有事情全告诉他。白天宇迫于无奈,想到世上最挂念的,一个是萧子仞,一个就是润儿,于是和凌霄宫妥协,准他出宫寻找萧子仞的线索并把她带回宫,其实是利用这个时间给润儿解毒,一旦润儿的毒解了,就算他立刻死去,也没有特别大的遗憾了。

萧冠良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他不能接受在他心里顶天立地完美正直的白天宇会和魔宫妥协,甚至与她们厮混并让女人怀孕,他强烈地摇头反对道:“我不相信,这不是你!”

白天宇痛苦地说道:“但这就是我做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我没办法,也许凌霄宫真的把我改变了。”

萧冠良又气愤又失望地说道:“所以,你为了一个野女人,就把你自己出卖了!”

白天宇高声道:“你还没听明白!并不为那一个女人,还为了我这么久以来苦苦追寻的问题,我一直不知道我爹究竟怎么回事,现在答案就在她们手里,我想知道答案,你知道吗?”

“你也说了那不过是个圈套,你不是最不服别人给你设圈子吗,你不是自诩聪明总能死里逃生吗,就算你真的按照他们说的做了,你担保她们真的信守诺言告诉你所有吗,放在以前的你你会相信吗?”

白天宇知道在和凌霄宫的这场博弈里其实是自己输了,他苦恼地说:“可是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萧冠良伸出拳头在白天宇身上打了一下,道:“我认识的白天宇,拼死也不服输,就算不能改变,心里还有股志气,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是不是就要为了那个野女人把萧子仞送进宫里?”

白天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不会伤害她,这是底线。”

萧冠良恨道:“底线,你还有底线吗,你的底线都在凌霄宫手里!”

面对萧冠良无情的指责,白天宇感到无地自容,他感到被骂的遍体鳞伤但是有种撕裂的释放感,他说道:“我唯一求你的事情就是润儿。”

萧冠良愤怒之下说道:“好,我帮你,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想到做这事的时候,你还是我认识的白天宇,只是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