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抉择

(一)

寅时一刻,富贵钱庄。

附近的大街小巷均已被面色肃然的捕快封锁,昨夜发生在这里的血案已惊动全城。

铁恨水负手走在富贵钱庄后院内,仔细检查着四处横陈的尸体,郭道成和赵龙跟在他身后。

他看完那个断了腿的麻脸汉子的尸身,皱眉问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郭道成道:“一共十四个,看起来全是会武功的。”

“这些人的身份查明了没?”

赵龙忙道:“经属下和多个弟兄辨认,有二个是吉祥寺的僧人,还有几个以前常出没吉祥寺,其他人身份不明。基本可以断定,这些人多半都是前日从吉祥寺遁逃到此处的。”

“道成,你是否明白了一件事?”不等郭道成回答,铁恨水便略带感慨地说道:“千万不要得罪蝙蝠山庄的人。”

郭道成苦笑称是。

从崇安到这里,这种被杀得遍地死尸的景象,他俩已见了多次。从下手的手法和风格来看,这些人多半又是石敢当和何强干掉的。这两位猛汉铁血无情、斩尽杀绝的作风,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铁恨水也为之感叹。

赵龙道:“据旁边客栈老板讲,凌晨时分有人给他送去四个孩子,说是从这里解救的,嘱咐他交给官府。也正是这位客栈老板报了官,我们才发现这里的情况。”

铁恨水眉毛一扬:“是什么人送来的孩子,那老板有没有说。”

“那老板告诉我,他只是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弄醒,在耳朵边告诉他孩子的事,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人。”

“恩。”

“大人,如此说来,蝙蝠山庄那两人所言非虚,他们真的是来救人的。”

铁恨水对他的话未作理会,继续问道:“那些孩子是哪里的,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们都是方圆二百里内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被人强行掳走的。最大的五岁多,最小的才三岁。据那大点的孩子说,他们先被掳到崇安,后来又被弄上马车送到了吉祥寺,接着连夜被弄到了这里。这些孩子这段日子以来没有行动自由,除了吃饭解手的时候,多半时间都被喂了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我看他们的状态,都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惊吓,能否恢复正常尚属未知。”说到这里赵龙面露不忍之色,“也不知这伙人掳掠这些幼童是要做什么。对了,孩子们说,本来在一起的一共五个孩子,有一个前夜被单独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枯木和赫连寒的下落有什么线索。”

“尚且没有。”

铁恨水目光闪动,不再发问。

三人步入堂屋,端详着香案上那尊非人非鬼的塑像。

郭道成道:“属下在吉祥寺也见过类似的这么一个东西,不知这些出家人供奉此等怪物作甚。”

铁恨水沉思片刻,嘱咐赵龙道:“这两日在城里四处加派人手,如见有可疑人物,立即告诉我。”

赵龙领命而去。

铁恨水抬头看着那古怪的塑像,半晌一言不发。

此物别人没见过,他却见过。

这分明就是他那本发黄书卷内的九幅画像里,其中一幅所描绘之物。他知道,这其实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

……

正阳楼是蒲城最好的酒楼,招牌菜是粉蒸鮰鱼和梅干菜烧肉,特供的状元红劲道也很足。

石敢当与何强此刻就坐在正阳楼内最好的雅座上。

所到之处,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楼、喝最烈的劲酒、杀最强的狠人,这一向是他俩的风格。

昨日离开富贵钱庄后,他们两人左思右想,觉得能救徐家那孩子的最后一线希望,只在一个人身上了。

“我看咱们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谁?”

“竹竿,他可能还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何以这么认为?”

“感觉。”

“呵呵,我也有同感,不然的话昨晚他不会逃得那么快。”

……

半日来他俩已转遍了“竹竿”平时常出没的地方:蒲城的各大赌场、几家最有名的春楼、还有现在他俩所在的正阳楼。

没有找到半点竹竿的踪影。

对此两人丝毫也不意外,即便是最嗜赌的赌徒和最好色的嫖客,恐怕也不会在受到那样的惊吓后,第二天还有心情去找乐子。两人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打草惊蛇,让“竹竿”不要到处乱跑,而是呆在他那三个窝里,尤其是郊区那个他自认为很隐秘很安全的小院。

他俩也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此刻城头上到处贴着他俩的画像,城里四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捕快。蒲城南来北往的江湖中人虽然不算少,但像他俩这样大摇大摆四处乱转的,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但两人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多耽误一刻,徐家那孩子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而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们似乎已能感觉到百余里外苍龙岭那渐渐聚集的杀气,那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是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但这个人的性命却是徐家那孩子无法相比的。因为他一个人的生死,事关千千万万江湖中人的生死;他一个人的存亡,涉及到武林中无数大小门派的存亡!

因此,眼下只能依赖他们脸上那出自七巧神君的人皮面具来瞒天过海了。

……

石何两人并不知道,此时铁恨水正在街对面一家杂货铺的阁楼上,隔着窗格远远窥伺着他俩,郭道成和赵龙也在场。

赵龙身着便装,此刻正禀告道:“属下依照大人吩咐,将所有人手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乔装前往各处客栈酒楼等江湖中人聚集的场所,打探有用的情况;另一部分分成若干队,专门盯梢可疑的人物;第三部分就是属下自己,专门负责跟踪两个人,便是对面楼上这两个。”

“哦?”铁恨水面露欣赏之色,微笑道:“你为何独独对这两人感兴趣?”

赵龙道:“这两人半日来一直在城中走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们跟蝙蝠山庄那两人虽然长相完全不同,但身上那凌人的气势,实在太像了!我怀疑他们正是那两人乔装改扮的,但若果真如此,他俩的易容术实在高明得匪夷所思。因此,属下也吃不太准,才请大人跑来一趟。”

铁恨水笑道:“我看这两人的易容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大人,您的意思是?”

“据说蝙蝠山庄七巧神君制作的人皮面具巧夺天工,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因此,蝙蝠山庄的人戴着七巧郎君制作的人皮面具,丝毫不奇怪。但是制造再精巧的人皮面具,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神。因此真正的易容高手,不仅擅于易相,更擅于易神!能够把自己的气质神采化为无形的人,才是真正的易容高手!这不仅需要多年的苦练,还需要极深的心境修为,放眼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七巧神君之外寥寥无几。这两人的眼神杀气隐现,戾气十足,怎么看都似曾相识,我看他俩就是咱们要找的两位案犯!”

郭道成闻言一喜:“既然如此,属下这就去召集弟兄们,将这里团团包围,然后擒获这两人!”

铁恨水摇摇头:“不可。这里是闹市,一旦动起手来,恐伤及无辜。何况,在这里你我也并无抓获这两人的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看着窗外的街头,突然眉毛一扬,喃喃道:“这下热闹了。”

不仅是他一个人,此时街上大多数人都抬眼看着一个方向,确切地说,是看着一个人。

那决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轻易看到的人,他走动起来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到跟前更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那旁若无人的眼神一直高高地看着远方,仿佛近前的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一瞥;而他那背在肩头的无比巨大的铁剑,似乎时刻都在散发着浓重的杀气,令所有看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城的闹市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是的,他是个久居仙山的世外高人,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萧擎天!

在人们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萧擎天来到了正阳楼下。这时他空洞的眼睛突然转了转,径直往楼上去了。他上楼的时候,铁恨水注意到他的左腿略有些滞缓,似是有伤。

石敢当与何强此刻当然也看到了萧擎天,两人对视一眼,不禁苦笑。

他们没想到萧擎天竟锲而不舍地追到了这里,这真是一个苦手。

而他们看到萧擎天那一刻时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逃过对面铁恨水的眼睛,对此铁恨水不由得一笑。

萧擎天上了楼,略扫了一眼在座的食客,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他眼光扫过石何两人的时候,并未停留。石何两人则不得不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萧擎天,因为此时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如果假装看不见,无疑承认自己心里有鬼。

同萧擎天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都觉得心跳得很厉害。

萧擎天要了一碗阳春面,一碟茴香豆以及二两老白干,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用起餐来。他的动作很认真很缓慢,仿佛要从这无比清淡的午餐中品尝出山珍海味琼浆玉液的滋味来,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天外来客。

正阳楼上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闷,石何二人也只有在那里闷头喝酒,不敢再看萧擎天一眼。

他俩并不是怕了萧擎天,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同这样的人交手,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半个时辰后,萧擎天吃完最后一粒茴香豆,喝完最后一滴老白干,吃干净最后一根面条,终于起身下楼而去。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看来就是专门来此地用饭的。

对面的铁恨水等人一直观察着正阳楼上的情况,此刻见萧擎天要走了,郭道成忍不住道:“大人,何不去暗中告知萧擎天,告诉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正阳楼上,让他们打起来,我们在这里坐山观虎斗……”

铁恨水冷笑:“你若是以为萧擎天没看出楼上坐的是什么人,那你就太低估擎天剑客了。以他的眼力,方才在楼上那段时间,必已弄清楚了所有的事情!我看他来这里用饭,本就是来查探虚实的。”

“那他为何不动手?”

“或许跟你我一样,在等待时机。对付楼上这两个人,即便是他萧擎天,也需要最好的状态,他现在不动手,说明他还没有十成的把握!”

铁恨水看着萧擎天离去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

他知道,虽然三方都未动手,但最后摊牌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二)

石何二人一直呆到华灯初上,这才下了正阳楼。他们打算在夜色的掩护下开始计划中的行动。

两人穿街走巷,来到一处灯火昏暗的十字街头,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左右一分,各自钻入了一条胡同。

石敢当在胡同里飞奔了片刻,突然一闪身,躲进一处墙角后的阴影里潜伏起来。没过多久,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有人从来路飞快地追了过来。石敢当待那人跑过墙角,上前伸手一抓,揪住了那人的后脖领,正欲将其按倒在地,谁知那人反应很快,一记后肘直捣石敢当肋下,趁他招架的功夫,那人已从他手下挣脱出来。

紧接着,那人脚一蹬墙,借那一蹬之力,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同时只见寒光一闪,那人刀已出鞘,刀光如水银泻地般划向石敢当!

此人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足见得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手。石敢当喝了一声“来得好!”,蝙蝠刀亦已出鞘,一格一带,便同那人打在一起。

那人的刀法颇为精妙,轻巧灵活又不乏刁钻之处,似也是出自名门,只是力量弱了些,应变也差一点。石敢当和他过了十来招,待对方一刀砍过招式变老,突然飞身一撞,一肩膀便撞在那人胸口。那人稍显单薄的身体当即被他撞得飞了出去,顿时眼冒金星,嗓子眼发甜,差点喷出一口鲜血。还没待他站起身来,石敢当的刀已架到了他脖子上。

那人看上去清瘦而精干,此刻一脸困惑地看着石敢当,问道:“你这是什么招式?”

石敢当笑道:“打赢的招式。”

那人黯然失色,似是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的对手。

石敢当问道:“你是何人,偷偷摸摸跟踪了我俩一整天,想干什么?”

那人挺起胸膛道:“我叫赵龙,是本地的捕头。”

对方是六扇门的,这点石敢当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小城的捕头,能有这样的身手,倒是很难得。”

赵龙看上去很沮丧,他一向对自己的盯梢能力很有自信,没想到今晚居然栽了。但是他倒是有三分胆气,此刻自忖难免一死,便把心一横,道:“我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说什么废话。”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赵龙闻言有些吃惊:“你难道不是杀人不眨眼的?”

石敢当默然片刻,淡淡道:“在这世上,你所听到的,所看到的,十之八九都是谎言。”

说完左掌一切,切在赵龙右后颈处,赵龙当即晕了过去。

料理了赵龙,石敢当这才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穿街过巷,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来到了城郊一处雅致的院落门外。

世间之人,总分三六九等,是以大城小镇,亦分富人区与贫民窟。这处院落所在地段便是大户人家聚居的区域,四周环境优雅安静,就连犬吠之声都少了许多。

石敢当方一到达,何强便从一棵柳树背后钻了出来,两人会意地点点头,便一齐翻墙而入。

这处院落,当然便是“竹竿”在蒲城的那处藏身地点,之前田七已将“竹竿”的三处小窝细致地画在图上,找起来并不难。

进了院子,何强先去了楼后,石敢当等了片刻,这才悄悄摸进了堂屋。

此刻“竹竿”正躺在内室他那张温软舒适的大**,盯着天花板发呆。以往的此时若不是去赌场,他多半会和一个香喷喷的女子躲在他另一处小窝里寻欢作乐,可今晚他却除了紧张和不安之外,一点别的心情都没有。

他已知道石何两人正在满城找他,这个消息是他在杏花楼的一个老相好偷偷跑到他俩常常私会的那个小窝里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即屁滚尿流地跑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他任何一个相好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藏身之处,而且他还专门在这里弄了条暗道。

他一边揣测着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再次找他的目的,一边极力回避着脑海里那些可怕的记忆,突然,他惊恐地发出一声大叫!

因为他蓦地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就像个幽灵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中,正用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盯着他。他定睛一看,正是昨夜捉住他的那个虬髯大汉!

对方看着惊慌不安的他,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轻功不错,为何还不跳窗逃走。”

“竹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若跳出窗外,恐怕又要跳进一张网里吧?”

说罢他的手往床头某处一按,他身下的那张大床便突然往两边一分,于是他连人带被都从石敢当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手段,万一有人找到了这里,他还能借着暗道逃走。

可惜他这一套,早已被人洞悉得一清二楚了。

他从**落下,只觉得身子一软,便发现自己掉进了一张网里。他大吃一惊,他的身下本应该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怎么变成了一张渔网?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看到这张脸他顿时感到一种尖针般的寒意。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更阴冷更可怕的白面书生!

他万万想不到,他这处隐秘的小窝,早已被田七探得清清楚楚。他事先设计好的逃命之路,却成了石何两人捉拿他的捷径。

看着惊恐和困惑的“竹竿”,何强不由笑了:“你们蒲城人,怎地都喜欢钻地道?”

片刻后石敢当也从上面跳了下来,看着魂飞魄散的竹竿,也忍不住笑了。他只觉得七叔这个人,实在是深不可测。

然后他说道:“说吧。”

“说什么?”

“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情都已经告诉你了。”

石敢当的目光如钉子一样钉在“竹竿”脸上,一字字地说道:“你还有没告诉我们的东西,是不是?”

“竹竿”一脸苦相,显然知道对方所指的是什么。事实上他心里的确藏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他知道只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今晚他才能活命。于是他说:“我一直觉得吉祥寺这伙人很古怪,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危险的人,因此一直都不敢过分招惹他们。”

何强淡淡笑道:“你终究还是招惹他们了,是吗?”

“竹竿”苦笑一下:“也不算是招惹,但现在想来还一直很后怕。”他皱着眉头,似是在回忆一段他并不想记起的往事,“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这伙人就会派出一辆马车,出城奔西而去。驾车的人,一般都是枯木本人,这实在是很蹊跷的事。有一次,大概四个月前,我实在是闲的久了有些无聊,便忍不住好奇心,跟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西去,最后发现他们到了蟒山!”

“蟒山?”何强皱眉道:“那是二百里以外了,据说那里是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竹竿”点了点头,“我跟着他们进了蟒山深处一个叫射虎谷的地方,便没胆量继续跟踪下去,而是溜了回来。”

“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并未发现有什么。”“竹竿”眼中突然闪过一种恐惧之色,“我只是觉得,那个山谷有一种妖气。”

“妖气?!”

“是的,一种可怕的妖气!两位请莫见笑,我跑江湖的日子不短了,自认也见过很多大场面,可那次在射虎谷,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我相信我的感觉,那里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人,一定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怕再跟下去,会不明不白死在那里。回来之后,我一连几天都吓得睡不着觉,只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贱,非要去打探这种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我知道这可能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因此这段时间一直惶恐不安……”

看着神色惴惴的“竹竿”,石何两人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如此看来,枯木这伙人中,一定有人躲在那个偏僻的山谷里练九幽魔功,徐家那孩子恐怕已被送往了那里。他们如此诡秘行事,可谓处心积虑,殊不知还有“竹竿”这种无聊的人,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石敢当上前,将“竹竿”从渔网中放了出来,神色郑重道:“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却喜欢做窥人隐私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不但无聊,而且愚蠢!长此以往,你必死无葬身之地!以后还望吸取教训,切莫再做这种下作之事!”

“竹竿”闻言大喜,心知今天有救了,忙不迭道:“多谢两位好汉的教诲!其实,我做此类事情并不是为了谋财,而是因为看到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人得知被我抓住把柄后的那副嘴脸,总会有一种特别的快意。我沉溺于这种快意不能自拔,差点酿成大祸!明天我就会离开此地,隐姓埋名,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石何两人不再理会“竹竿”,转身离开。他俩突然觉得这个人,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夜色已深,两人并未施展轻功,而是缓缓向周记绸缎庄走去,脚步均有些沉重。

(三)

周记绸缎庄的生意比较冷清,此刻已是辰时三刻,依然门可罗雀。

七叔手下那个伙计领着石何两人来到后院的马厩,他俩的坐骑就寄养在这里。

两匹骏马看上去精神饱满,毛色油亮,看来不但喂养得不错,还经过了精心的梳洗。

对此两人很满意。这个小伙子不但机灵,做事也认真细致,当然,身手也不弱。

石敢当上前,抚摸着马背上那长长的鬃毛,若有所思。

何强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决定。

昨夜从“竹竿”那里回来,两人整理了一番思路,一致认为整个事件中有一个最大的蹊跷之处,便是徐家那个孩子。究竟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赫连寒等人先是委曲求全,然后又接连主动放弃了九幽堂、富贵钱庄这些经营多年的据点?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想揭开这个秘密,只有去一趟“竹竿”所说的那个妖谷了。

石敢当开口了:“从这里到蟒山二百里地,快的话两天便能到达。如果一切顺利,咱们四五天后就能赶回这里,应该不会耽误行动。

何强默然不语。石敢当有些乐观了,西去的路途不少是崎岖难走的山路,即便两天能赶到,也必定筋疲力尽。那山谷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人并不很清楚,若真有已将血幽魔功练出点火候的家伙,就必须打起十足精神来应对,因此四五天内赶回来不太现实。

他正要说出自己的顾虑,忽听一声鹰鸣,却见半空中飞来一只雀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

雀鹰的鸣叫一声接一声,声声悸动着两人的心。他们认得这种雀鹰,那是蝙蝠山庄专门训练出来的灵物,用来在重要的头目之间通风报信用,无论灵性、翔程和安全性都比信鸽强很多,现在有这样一只雀鹰飞来,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

果然,那鹰儿盘旋片刻,便飞下来,直落在那伙计肩头。伙计从鹰脚上取下一个纸卷儿,打开一看,脸色微微一变,将那字条儿递给石敢当:“这是给你俩的。”

“给我俩的?”石何两人此刻已明白这周记绸缎庄是蝙蝠山庄在蒲城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重要的口信都会通过飞鹰传书先送到这里。那字条上写着:

“陈州分舵石、何两位兄弟,圣火、素女两位堂主将至,初九子时前,速至苍龙岭北槐树坡会合,急!急!急!”三个急字笔墨尤为浓重,落款署名:秦中云。

只看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便飞身上了马,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驰出东门,向苍龙岭方向飞奔而去。

护送灵貂的队伍真的来了,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从这里赶往苍龙岭大约两日路程,初九子时前赶到,还来得及!

可跑着跑着,石敢当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一桩心事像阴云一般蒙上他的心头。他仿佛看到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个徐家的幼子正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四周恐怖的场景;仿佛听到了在无比绝望之下,孩子发出的那无助的哭泣;当他想到那孩子被人敲开天灵盖攫取脑汁的惨状时,他的心就像被一根绳子系住后狠狠拽了一下。

他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下了马步。

沉默片刻后,石敢当道:“我们这一去,徐家那孩子怎么办?”

何强知道石敢当为什么停下来,事实上他也在揪心这件事。他思索片刻后说道:“等助两位堂主成功闯关后,咱俩再回来救孩子。”

“可是,孩子在那群恶人手里,随时都可能惨遭荼毒。等我们参与行动后回来,他存活的希望还能有多大?”

何强看着石敢当,默然片刻,终于长出一口气道:“石大哥!其实对于此事,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已经仁至义尽了!蝙蝠山庄对我们不薄,如今正是急需咱们的危急时刻,你我岂能不助一臂之力!?此次行动,事关庄主他老人家的生死,你既然始终相信庄主就是救你一命的恩人,那这次去苍龙岭就是你报恩的最好机会!请你三思!”

石敢当紧闭双唇,脸庞已因痛苦而扭曲,显然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后他缓缓说道:

“老何,我石敢当自问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了朋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可今日该何去何从,实在是我生平未有遇过的纠结之事。我何尝不想去参加行动,大显一番身手,报答庄主的恩情,完成我的夙愿!可是你想想,若我们不去参加行动,仍有众多武艺高强的兄弟会去,再加上两位威震天下的堂主,行动仍有可能获得成功;可我们若不去救徐家那孩子,那还有谁能救他,那可怜的孩子就死定了!徐家夫妇不顾自己的安危,见义勇为惨死街头,像他们这样的好人这世上已然不多,我能想象得到他们临死前目睹亲子被夺走的痛楚,我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何强面色肃然,认真地问道:“你还是要去蟒山,去闯那个妖谷?”

石敢当思索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是的!不管徐家那孩子是不是在那里,我一定要去找一下,否则这辈子我都会于心不安!”

何强沉默片刻,同样深吸一口气,看起来也下了某种决心。

“石大哥,对不起,这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此刻何强的脸庞同样因痛苦而扭曲,“你我情同手足,不管遇见什么事,我本应该和你一同赴汤蹈火,可唯独这一次,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请你听我说一些往事。”

何强目光缓缓望向远方,回想起过去的事令他更加痛苦不堪,他幽幽道:“你我结拜几年了,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和来历,因为只要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就会因仇恨和痛苦难以入眠!

我本不叫何强,我叫何文昊,是江南霹雳堂何家的幺子。我曾有个美丽善良的妻子,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我的父兄从小就很爱护我,我过着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幸福的生活。你恐怕无法相信,我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怕见到春逝花残、燕去楼空,我都会莫名伤感一番。我喜欢诗书远甚于刀剑,我一直认为打打杀杀是父兄们的事,我用不着操心。

可是有一天,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霹雳堂的另一大家族,也就是现在的韩家,一直同我们何家有隙。他们为了独霸霹雳堂,暗中纠集了一大批高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突然向何家发动袭击。我们猝然遇袭,寡不敌众,全家上上下下一百余口,几乎全部遭到了毒手!我亲眼看着我的妻儿死在我的面前,而我的三位兄长为了掩护我逃走,拼死挡住韩家的杀手,一个都没活下来,他们始终把我当小弟弟看待,直到最后关头,他们还那么照顾我……”

说到这里,何强,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已经泣不成声:“石大哥,你方才说徐家夫妇看到自己的幼子被掳走时会很痛苦,可你是否知道,我亲眼看着我那三岁的儿子死在面前时,会是什么感觉?”

石敢当此刻已不由耸然动容,他虽然知道何强是个抱有仇恨的人,却没想到他的身世如此凄惨。他现在明白了,何强的暗器功夫为什么能有名家风范,原来他本就出自暗器名家!像他这样身负如此滔天血仇的人,也难怪会那么残酷冷血!

何强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道:“为了躲避韩家的追杀,我逃离江南,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却不知如何去做,因为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听说霹雳堂在江湖上的声名越来越大,甚至光明正大地加入了剑客盟,我真是欲哭无泪!我痛恨上天的不公,却不知向谁申诉。我报不了自己的仇,我的仇人反而越来越多。我曾经想过杀回霹雳堂,拼死算了,却又不甘心白白送死。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蝙蝠山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无论什么人,不分高低贵贱,如果有冤屈,蝙蝠山庄可以帮他伸冤;如果有不平,蝙蝠山庄可以帮他摆平;如果他想要公正,蝙蝠山庄能给他公正;甚至,如果他想要光明,蝙蝠山庄可以给他光明!对此我虽然半信半疑,但毕竟有了希望,所以我才投奔了蝙蝠山庄。这几年在陈州分舵,我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报效蝙蝠山庄的机会。因为我知道,我要蝙蝠山庄做的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只要在这次护送灵貂行动中我立下大功,我就能请求总舵四大圣堂的高手们,甚至直接向庄主他老人家请愿,请他们为我报血海深仇!石大哥,为了等这次机会,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说到这里,何强的脸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声音也嘶哑了。

石敢当按住何强的肩膀,郑重道:“好兄弟,你不必多说了。我不会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唯一有一点遗憾,就是不能跟你一起参加行动,帮你完成报仇的心愿!你去吧,去参加行动,好好表现!不要让总舵的弟兄小瞧了咱们!替我向秦中云赔个不是,就说我石敢当对不起他,对不起庄主!此番去蟒山若能活着回来,我自会去向他请罪,无论如何惩罚我,我也不会有半点含糊!”

“石大哥!”何强难掩心中的悲痛,哽咽说道:“你独自去蟒山,恐怕比我去参加行动还要危险,你多保重!”

“放心好了,你也多保重!”石敢当说完便调转了马头,他只怕再多说几句,自己也会忍不住流泪。

两个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就这样一东一西,分道扬镳。此刻他们两人,并不很清楚前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们知道彼此很可能已没机会再见……

城西,吉祥寺。

铁恨水负手站立在禅房窗前,看着院内那棵老柳树,一动不动地就像一尊雕像。

熟识他的人都知道,铁恨水这种样子时一般或是有很重的心事,或是在做一项很重大的决定。

郭道成小跑着进了禅房,面带几分兴奋:“大人,根据城外马道蹲守的兄弟禀报,那两个蝙蝠山庄的人有了新动向,两人分道扬镳了!一个人骑马朝东边去了,另一个本也出了东门,却又穿城而过,奔西去了。”

铁恨水倏地转头:“石敢当去了哪个方向?”

“他去了西边。”郭道成上前一步,“大人,这两个难对付的人现在各自落了单,这是抓住他们的绝好机会,真是天赐良机!”

“奇怪,他们这是要作甚?”铁恨水目光闪动一下,“萧擎天有什么动向?”

“我正要禀告您,他也出城奔西去了。”

铁恨水沉吟片刻,道:“是时候了,给我备马。”

郭道成点点头:“我这就去召集弟兄们。”他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去,刚走到门边,就听铁恨水说了声:“且慢!”

铁恨水肃然道:“这次行动,我一个人去便可。”

“大人?”郭道成闻言愕然之极,“这是为何?”

铁恨水看着郭道成,眼中带着几分暖意:“道成,你跟我有多久了?”

“十五年。”郭道成听铁恨水这么一问,有些不明所以。

铁恨水道:“你们这班弟兄,跟我时间都不算短了。此去情况复杂,而且要对付的人非同小可,你们去了或许只是徒增伤亡。何况,十五日期限已近,我想你们还是先回到开封府复命为好。替我向上头交代一下,就说我已尽力而为,只要再宽限几日,必定将案犯捉拿归案。”

“可是,您一个人如何捉拿两个案犯?”

“这个我自有主意。”

“两个案犯皆亡命之徒,您一个人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铁恨水摆摆手:“你不用担心我,只需向上面帮我多解释几句,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说罢他拍了拍郭道成的肩膀,走出禅房飞身上马,驰出吉祥寺,奔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