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警局里只剩下还在加班的寥寥数人。课长室紧闭的玻璃门未能把吉永警部愤怒的咆哮声里拦截在内。三原胜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不住偷眼去瞧课长室内的情况。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我不许你去审问石川先生!”吉永部长涨红着脸,手舞足蹈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看起来就像动物园内,被关在玻璃幕墙后的野兽。

拿着咖啡杯的熊野纯平倚在三原胜美的桌边,笑着说:“真怀念啊,自打藤岛君不再按时上班,好久没见过警部这个样子了。”他见三原胜美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说,“你一定特别好奇吧,这么恶劣的小子,又不按时上班。警部却始终没有开除他,还让你这个前途无量的新人去当他的搭档。”

三原胜美摇了摇头:“藤岛前辈虽然玩世不恭。但却是个优秀的警探。”

“是啊,虽然是个又懒又恶劣的酒鬼,但却是整个北方地区破案率最高的刑事。要不是这么恶劣的个性,以他的履历,说不定已经是个警视了呢!”熊野正笑着说话,自己工位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低声念叨了一句“明明已经下班了”,小跑着去接电话。

“藤岛前辈……”三原胜美看着背对玻璃门而坐的藤岛升,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吉永警部拍着桌子,一遍一遍地咆哮着相同的话。

藤岛升一脸淡然地坐在办公桌前:“只是传唤而已,又不是定罪。在案件存疑的时候传唤嫌犯,这在规章制度上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和三原胜美已经与石川先生聊过一回了,整个谈话过程都非常愉快。”他轻咳一声,强调道:“是的,特别愉快。”

“那时他是受害人家属的身份,而不是嫌犯!藤岛升,你听着,石川先生对政界的影响力巨大,如果你惹恼了他,你就完了!你以为我把你叫回来是干什么?我就是要告诉你,不要玩火!你懂吗?只要他敲打一下内务部,以你劣迹斑斑的前科,他能让你一辈子再也当不了警察。”

“那就让熊野刑事去问,他应该天天都有按时上班。”藤岛升摊开手。

吉永警部:“这不是谁去问的事情。”

“可您刚才的意思明明就是。”

“藤岛升!我不许你传唤石川先生!这是命令!”正在咆哮的吉永警部看到熊野纯平快步朝课长室走来,压低声音,“藤岛,听我的,我是为你好。”

藤岛升无奈地耸了耸肩:“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吉永警部长舒口气,他站起身来打开玻璃屋门:“怎么了?熊野刑事。”

“嘿,熊野!”熊野纯平未及回话,便看到藤岛升从吉永警部的身后探出脑袋,“我刚才和警部商量了一下,你去传唤石川仁智怎么样?”

“藤岛!”吉永警部转过头来怒视他。

“呃,我想我们不用传唤了。”熊野纯平说,“刚才法医打来电话,说石川先生去了尸检室。”

藤岛升拎着外套出现在尸检室时,法医刚刚打开裹尸袋,石川仁智一脸肃穆地站在尸体旁。死者的身体已被洗净,胸口上尸检留下的细长伤口也已用手术线仔细缝好。

头发稀疏的陌生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低头站在石川仁智身后。简单的寒暄过后,石川仁智向几人介绍了身边这人是他聘用的律师三木研介。

藤岛升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三原胜美却是一头雾水,如果石川仁智此行只是为了来看受害人的尸体,律师的存在全无必要。更何况,石川仁智曾说过不想与警局发生瓜葛,此时却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藤岛升见石川仁智目光灼灼,紧盯自己,而不是看向他死去的儿子,忽然笑笑:“石川先生,你真的是来看石川琉生的么?”

“当然是。但是我想,你可能有问题问我。”

三原胜美这才醒悟,石川先生该是从别的渠道得知,警方已经找到了石川琉生与石川友枝两案的联系,他之所以主动出现在尸检室,是因为他不想冒着被警方传唤的危险等在家中。所以他只是以此为由,来给藤岛前辈一次与他正面交锋的机会。

藤岛升:“问题的确有,比如十五年前石川夫人的死。”

石川仁智身侧的三木律师接过话头:“石川夫人的死是一个惨剧,她在回家途中被人劫杀,更令人遗憾的是,凶手始终没有找到。”

藤岛升看向他:“根据警方保留的文件,石川夫人被一颗子弹击中眉心,这和石川琉生的死法相同。不仅如此,尸检表示,两起凶案,作案人使用的凶器都是同一型号的手枪。”

这话说得其实已足够明白,既然藤岛升已经明确点出两案的作案手法相同,就证明警方已在怀疑它们不是孤立的案件,三木律师却只是职业地点头:“是的,这实在是一场悲剧。”

三原胜美忍不住说:“杀死石川夫人和石川琉生的凶器,是同一型号的手枪,我们认为两案之间有很大的联系。”

“哦。”三木律师不咸不淡地点头,“石川先生是个有名望的人,如果有人故意针对于石川先生的家人,也不算奇怪。”

律师的话滴水不漏,三原胜美听起来却有些不太舒服。

藤岛升犹豫一下,突然点头应道:“是的,我们跟三木律师的想法其实很接近。对了,石川先生,您知道么?石川琉生在死前正在调查石川夫人的案子。”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三原胜美却感到一侧的律师突然变了面色。

“是么?我并不知道。”石川仁智说。

藤岛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再说话。石川仁智见他摆出一副意得志满的样子,问:“有什么问题么?”

“你说不知道,但你却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石川琉生正在调查那个案子的。”

石川仁智蹙起眉头,藤岛升又笑说:“十五年前,在东京时,有人在石川夫人提出离婚、马上要分走一笔巨款前杀掉了她。我们都可想到,石川夫人此时的死究竟对谁最为有利?而十五年后,石川琉生开始调查当时的案子,那人立刻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在十五年后出现在石川先生所在的城市,准确地知道了石川琉生的动向,用同一把枪将他杀掉。我们不禁会想,这个关注了石川家族十五年的凶手究竟会与石川家是什么关系?”

与在石川家时表现出的巨大敌意不同,此时的藤岛升彬彬有礼,但他所描述的一切却直指石川仁智。

石川仁智冷眼看他,等待着他把自己的名字说出。

藤岛升挑了挑嘴角,底气十足地说:“这个凶手,一定就是石川家的管家!”

三原胜美目瞪口呆地看向藤岛升,其余几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藤岛升却是得意洋洋地说:“美国有句谚语——‘the butler did it’,当你找不到凶手时,就一定是管家干的!三木律师,你想一想,如果石川夫人成功离婚的话,石川家的财产几乎会被她带走一半,如果你是管家,你会怎么想?”

三木律师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藤岛升却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对!你会想,我为这个家忙里忙外,却只拿着低廉的工资,可那个女人,明明对这个家没有任何贡献,每天就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入各种高端的场所,过着奢华萎靡的生活。但即使是这样,她仍是不满足,居然想用离婚这么卑劣的手段来拿走大笔的财富。三木律师,你说,你能不恨她吗?”

一脸诧异的三木律师仍是没想到该如何跟上藤岛升的“推理”,藤岛升则是继续胡扯:“更可气的是,石川夫人提出离婚,对管家的地位也是巨大的威胁,你想啊,三木律师。在此之前,你所侍奉的家族,其财富基本上可以排到东京前十,这就说明你是整个东京排名前十的管家,但是一旦离婚成功,石川家族的财富就会巨额缩水,在到处都是富豪的东京,很可能就一下掉出前一百,这样你在业内的排名也就随之下降了。如果是你,你能接受吗?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从职业前十的宝座,直接掉到了一百名开外!而这个时候,你恰巧知道对石川夫人每日的行程。这时候你会?”

三原胜美小心地拽了拽振振有词的藤岛升,他却全无反应:“你杀掉了石川夫人,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十五年后的你发现,石川琉生又开始调查此案,你怕事情败露,只得把他也杀死。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凶手能第一时间知道石川琉生在调查石川夫人的死,因为在石川家,恐怕和石川琉生交流最为频繁的人,就是管家!”

“说完了?”石川仁智冷冷地问。

藤岛升笑:“对啊,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琉生死的那天晚上,管家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且,家里管家更换过多次,现在的管家和我在东京时的管家并不是同一个人。”

藤岛升摊手:“哎呀,居然猜错了,不过没关系,探案本身就是一个排除错误答案的过程,只能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了。这也没有办法,像我们这些警探,虽然都希望能事无巨细地了解任何与案情相关的信息,但事实上,我们所得到的信息永远都是片面的。但当事人的亲属就不同了 ,他对案件的了解是全方面的,所有我不得不问,石川先生,如果站在你的角度来想,凶手不是管家,还会是谁呢?”

三木律师看出藤岛升的真正意图,他冷哼一下:“石川先生,您不必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不必。”藤岛升笑着说,“只是闲聊,又不是审问。”

石川仁智铁青着脸:“我向来不善猜测。而且我也不觉得,把探案建立在猜测之上是个明智之举。”

藤岛升:“您说的对,证据说明一切,只不过有时有的放矢的对嫌疑人施加压力,可能会有特别的收获,毕竟这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完美犯罪。”

石川仁智沉默一会儿,转过身去看琉生的尸体。藤岛升见他不再说话,便与三原胜美告辞,石川仁智的突然出现本就出乎他们的意料,藤岛升信口胡扯管家的事情,也无非是听进去了吉永警部的劝告,在没有真正证据时,贸然去惹眼前“利维坦”一般的人物,恐怕不算什么明智之举。

临走前石川仁智突然将他们叫住。“藤岛刑事。”

“嗯?”走到门口的藤岛升转过头来,“有什么事吗?”

石川仁智皱着眉,低沉的嗓音终于有了些许躁动,“我不是恶魔。”

藤岛升楞住。

“哦。”这是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