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平凡

1、(不是所有人都有幸居住在雄奇险峻的绝顶——让我们把时间拔回到几天之前,海拔相对低上两千来的地方。)

从这儿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罗斐闭着眼睛站在楼顶的水泥栏杆上,张开双手。

这是她每日必行的功课。

她住在顶楼,每天一清早,天没亮时,她就会醒来。

她一向睡眠不好。为了对抗每天不断侵扰她的忧郁与焦燥,她选择的方式就是:索性每天都面对一下死亡。

所以她会一清早来到这个顶层的公共平台,站在楼顶的水泥栏杆上,张开双手,闭上眼,提起一条腿,把一切都交给不靠谱的平衡。

这是个老式的公寓楼。

隔热板是水泥的,到处都是实用的灰色。可就是这灰色,被岁月泡久了也会有点儿生活的味道。

每次在这里她都只想着一个问题:从这儿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人常说,叹息是心灵的停顿。

而对于她,这一刻,就是心灵更长时间的的停顿。

想及“死”,反而让她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她能感受到一种平常不可能有的宁静。

她会花一刻钟时间来专心想像“死”,好让自己其余的时间,可以远离它,不再接受它的困扰。

十五分钟后,手机铃声响了。

那是她这声“叹息”的结束。

她把闹铃的音乐设置成了拿波里民谣:Caruso。

她喜欢这道歌,当那男高音的声音阴郁而沉重地响起,像乌云弥漫的漆黑的海上,梗梗不眠的夜里,浪花不懈地拍打着铁样的礁石。可黑夜总会过去,哪怕天亮后,笼罩你的仍旧是铅灰冷硬的天,可你知道,太阳就在后面,就在那乌云后面!它的霞光随时可以化做光的巨擘,劈过来、穿透云层地劈过来!

她记得自己看过的劈过云层的阳光,像伸开硕大手指的光的巨掌,那种郁暗的灿烂令她毕生难忘。

而铃声响也代表她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是个工作的女人。

她的职业是记者。

她这时微微睁开眼,望着脚下的这个城市,看着灯火一盏盏地点亮。

——她熬过来了,如同往常一样。这仍将是平凡的一天。而做为记者,她要去梳理这个城市所有水泥缝隙间的泥垢了。

2、 这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2015年12月15日。

如果要给那天在日历上标注一个什么批语的话,那一天即没有重大的天灾,也没有非常的人祸,更没有什么普世同欢的喜庆,那一天只能标注下两个字:平凡。

那一天的浮氏工业园里,早上九点钟的员工宿舍里空****的,几乎所有人都去上班了。

这幢宿舍楼在内厂区。

内厂区不大,有单独的围墙把它跟外面那个过十万人的大厂隔离开来。

宿舍楼是个拐把楼,它拐角的地方窝着半个篮球场。球场上水泥的地面裂开了。球场被四周蓊郁的树木挤着,越显其小。很久没人投掷的篮框上剥落着漆,片状的漆像陈旧的血痂,篮框像这繁忙的世界中小小的、塌陷的一块。

宿管老吴端着碗伊面从球场边走过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正蹲在篮球场上写字。天上的阳光很毒,照在他彩条的T上颇为亮眼。

要是别人,老吴可能会喝斥上一声。但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儿他认得,名叫舒桐,平时走进走出时总带着一种鹿一样的步态,脸上也总挂着纯和的笑,在一帮染着怪模怪样头发的青工中显得格外自然。

老吴心里嘟囔了一声:这个很少休息的家伙今天居然也会休息?

他没多想,端着那碗面回门房了。

十几分钟后,他隐隐听到一声闷响。

然后听到楼上有人叫: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他跑出门时,远远地看到篮球场上躺着个人形。

等奔过去时,只见炸着裂缝的水泥地面上,有一行粉笔写下的字。

致我们不再困惑的青春

人就落在那冒号后面,像一个标点——给上一句添加的注脚。

——这个人是舒桐。

他跳下来了,还穿着那件柠檬黄条纹的T,头部漫出的血像青春炸裂后的TNT残渣……老吴对随后赶来的记者罗斐复述事件时描述的大体就是这样。

2、 那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

保安部的于孟尝本来算计着手头紧,眼看着手底下的这群保安们又要到发工资的时间了,该把他们再整到家里去打上一晚上的麻将牌,赢点儿钱收点儿税——过个肥年再说,这时突然接到老吴的电话。

他赶去现场时并没有着急。

厂子这么大,跳楼也算常见,年年总有那么一两起。可那是公关部门的麻烦,跟他们保安部门没多大关系。

他本以为自己会抢先赶到,没想到到达现场时,有个女人正在那儿拿着个相机拍照。

他的脸色就变了。

跳楼跟他没关系,可现场放进记者,那可就是他的事儿了。

他心头郁闷,知道为了这个,接下来自己大会小会都得挨批,眼看到手的年终奖搞不好都得黄了。

他第一反应是想阻挡那个记者,可一扫眼间,猛然见到跳楼的那个小子手上戴的东西,脸上不由一怔:如果他没看错,倒霉的将不只是他,他们整个保安部门只怕麻烦都大了。

那跃下来的小子脸侧面贴着地,伸出来的手腕上套着一个水母色的手环,那手环材质极为特别,像是湿润的,会呼吸般。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踱了两步,挡在了那女记者的镜头前。然后才注意到那个女记者的身材、装束,与那条一看就很名贵的丝巾。

他踌躇着该怎么阻拦。看架式,这不像什么寻常日报晚报的小记者,一举一动间都透着股寻常小记者所没有的专业范儿。

他正打着主意,公关部门的人赶来了。

那哥们儿一见到那女的就一愣:“咦?罗记,多大的事儿,居然惊动您的大驾了?还亲自赶来?”

那女记者笑笑:“本来是采访别的事儿的,赶上的,做记者的不就是这命?”

看到公关部那哥们满脸陪笑的孙子样儿,于孟尝庆幸自己没急着动粗。

3、 那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

罗斐记得自己一清早去办公室报了个道,与坐班的女编辑心里彼此互致了“碧池”、“绿茶婊”这样的问候后,就拿着那台老得测不准光的相机出了门。

她感觉身后那个女编冲她背影“呸”了一口。

她们俩的恩怨由来已久——比如上周杂志社五十周年纪念,她没耐烦去吃那个庆祝饭,照旧出门采访,回来时在办公桌上看到那个礼品盒子。估计是杂志社的纪念品——也不过是些录音笔,U盘什么的,她就随手扯开了。

可她在里面发现了一枚跳蛋。

然后她感到办公室里那几个娘们儿压抑着不住的笑。

她知道是谁干的,这屋里几个女人,就她依旧未婚。

可她冷冷地笑了笑,拧开那跳蛋的开关,由它在桌面上震动。一转身,走了。

把尴尬留给那些找尴尬的人,这是她处事的原则。可她心里茫茫然地划过了一丝悲凉,没把那东西塞进那挑事儿的娘们儿嘴里,说明自己真的老了。

……三十一了。

这年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爱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以前的自己是生来就不停地自转着,可现在,要靠时不时自己对自己挥动岁月的鞭子才转得动了。

接下来,她就见到了死亡现场。

4、 北大医院的停尸间她不是第一次去。

看停尸间的吕医生都跟她混熟了。

这医生也是个女的,见她来了,冲她摇头露出个苦笑。这苦笑不像平时,感叹彼此工作的无益,而像含着点儿别的意思,有那么点儿悲悯的味道。

罗斐知道所谓医生、记者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做久了,所有悲悯都是他妈的见鬼。心里还盘算着,今儿这吕医生怎么这么脆弱了?脚底下不由地走进了那个由瓷砖、不锈钢、与冷光灯组成的停尸间。

停尸间中的灯光让她吃了一惊。

以前来,永远是天花顶上那几根日光灯管投下冷冷的白光,一切仿佛都在加重死亡本身。可今儿,这房间里居然在停尸床边上点了盏台灯,还是医生自用的,绿罩子金竿儿,老电影里的那种。

那台灯投下了暖黄的光,打在一张停尸**。天花板上的灯管都被关了,而那灯光下罩着的,是个**的,不过二十岁的,男孩的身体。

吕医生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他可真……”

“真”什么她没说,叹了口气就走出去了。走到走廊里那二十四小时都有日光灯管照耀的世界。

那儿虽然依旧在地下,可毕竟有流动的空气。

罗斐把眼盯在**。

她站的位置可以一览无余。

她感觉自己呆了下,然后下意识地感到自己靠在了瓷砖墙上。后背一片冰凉。身后的门被吕医生理解似的带上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背贴着那冰冷的瓷砖正在往下滑,一直滑到大腿贴小腿……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蹲了多久,良久后一抬头,这时视线只见得到那男孩被灯光打出的的阴影,微突的膝盖与小腿上逆着光的汗毛,平滑的小腹与侧面看更加挺直的鼻梁。

她感觉自己从前握过画笔的手都有点儿发抖,抖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她知道已经是晚上了,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彩铃与手机接通的声音,可有一会儿她开不了口,足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掀得动自己的嘴唇——好在马丰是她从小认识的发小儿,一点点沉默他该能习惯的。

她终于能开口时,说出的第一句就是:“我答应过你,要碰上这种事儿总要第一时间通知你。”

听到这句话,电话那头就沉默了。

她也不知道下面这句该怎么说,却听到那句冰冷的、像没有任何感情的句子从喉咙里涌出来:

“我恋爱了。”

她像听到电话那头心跳停了一下的声响——静默的声响。

她疲惫地说:“也算一种解脱,以前你老说:我就这么追着,你就这么单着。不到我宣布爱上哪一个,你就绝不放手。”

“现在好了,对你对我,都是解脱。”

“也许有些对不住,可我想,这回,这场恋爱,该是最不伤你男人自尊的一种方式了。”

“因为——我爱上了一具尸体。”

她的嘴唇开始干了起来。

“或者说,是死亡也没封堵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