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篇《键客·刑天》(上) 第一章:永生

作者:小椴

图:卢波

1、 在雄奇的安第斯山脉南段,有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它没有阿空加瓜山那么的高耸,也没有德尔萨多山那样的雄奇,仅两千多米的海拔让它埋没在群山的掩映里。

可在接近它山顶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平台。那平台仿佛凿空而成,俯瞰着整个安第斯山脉西侧的风景。平台上建有一座宫堡样的建筑。它仿佛飘浮在空中似的,这建筑的名字就叫做“浮堡”。

而它附近的地带是如此荒凉,连当地的山民都很少有人涉足,当然也就更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

仿佛要跟山脉间那到处都是的、纵横嶙峋的花岗岩、片麻岩、古结晶岩做对似的,这个平台,被人很夸张地铺满了整平台的黑色大理石。上千平米的平台上光滑如镜。云影过处,倒映下来,让人怀疑它简直是一片宁静的湖泊。

平台广场后面,耸立着浮堡。

这时,浮堡的最高层,一个老人正坐在窗边。他右手窗框上装饰着一个铜制的鹰首,手上的戒指上也雕着颗鹰首。而窗子外面就是陡峭的悬崖。

他看起来已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膝盖上,正盖着条彩色安弟斯山民风格的毯子。这时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口里低声喃喃着:

“太浮华了。”

可他的口气里的欣慰多于抱怨。

“尤其是在这天堂和地狱的接口。”

他也不全是喃喃自语,距离他不过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个三四十岁的精干的男人。那是他的儿子林亦可,刚从南欧飞过来,打算赴亚太地区履职。他此来即是辞行、也是受命,同时还要请躺椅上的老人面授机宜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吗?”

老人问。

林亦可满眼祟敬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名字叫林孚。他是不理解,父亲已届高龄,退休之后,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个远离文明、如此蛮荒的地带盖下这所豪宅。

“因为只有在这儿,我才能看得到天堂与地狱的交会所在。”

“今儿我叫你来,一是想让你看看这份大自然的雄奇;二是……今晚,我猜你还是要住在这儿的。那你就住在山脚下六十多哩远的那个嘎多镇吧。估计那儿的**满是虱子,跟你这些年习惯了的酒店不太一样。明天一清早,我要你绝早起床——反正你被咬得几乎肯定睡不着——那时,你旅馆的窗下,会看到三五成群的、不时走过的安第斯山民。他们几乎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个硕大的篓子,他们都是采硫磺的人。这附近一带有很多火山口,那些火山口上腾满了毒雾。这些山民,就背着背篓,爬上很高的山,冒着毒雾与高温,走近那些火山口,从那里采集硫磺出来。我要你跟着他们,去一次他们工作的地方,然后你就会知道……”

“……什么叫做‘活着’。”

“我年轻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我就决定,等我老了以后,一定要到这里来颐养天年——天年是什么?不跟天接近,还称得上什么天年?”

他混浊的目光忽然混进了点儿亮采。

“我要来这里看石头,那些组成了今日安第斯山的古老的岩石。那些2.5亿到4.5亿年前的沉积物曾淤积在整个地盾的西侧。压力和热量使它们凝聚,把砂岩、粉砂岩与石灰岩变成了石英岩、页岩和大理石。”

“石头是一种你很难说清楚它是活着还是死了的事物,它会让你感到存在,也可以让你想起死亡……”

“……而死亡,是让人面对真相的时刻。我坐在这窗边,一整天一整天地想着‘死’。它的力量要远比你我想像的都更强大。现在,你该明白我要派你去南中国的原因了吧?”

林亦可愣了愣,接着有些激动起来:“难道,那儿的‘冰丝试验室’终于有了新的突破?”

老人点点头。

“那也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这一生,我几乎什么都经历过了。”

他几近喟叹地说。

“我曾经满怀欲望。到后来又希望可以删减欲望,如今删减下来,不多的欲望也只剩下一个,那不过就是……”

他叹了口气,侧头望向窗外,低声喃喃着:

“……活着。”

林亦可怔了怔。

他望着他的父亲。

他知道父亲口里虽只说是“活着”,可它的含义却是——永生。

2、 林亦可今年三十八岁,他是十六岁才回到父亲身边的。

那一年,父亲已有六十五岁。

林孚当年白手起家,到四十岁时,就已创建起了浮氏实业,接着,又创建了罗浮投资与浮丘基金会,控股公司无数。这么多实体的、公益的、科研的机构相互之间,以复杂的资本纽带关联在一起。单看那多重控股协议达成的资本纽带示意图,就够一个中等智力的人消化半年的了。可以说,他给林亦可准备好了一整个资本丛林。

而林亦可此后的成长,也是断断续续地从各种第三手资料中,通过阅读父亲的历史开始的。

他知道这个父亲其实一直未婚。据说,直到老人六十五岁时,有一天,他走下楼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腿在颤抖。

所有的佣人和管家都看到了,但没一个人敢说出来。

老头子那时跟自己来了一句:“看来,我是需要一个儿子了。”

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免心中窃笑,难道,老头子要临老入花丛?

没想到,他说到办到,第二天,就派人到爪哇,直接从贫民区里拎了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儿子回来。

这孩子就是林亦可。旁人一看长相,就知道,这个儿子绝不是虚的,实打实地肯定是老头子亲生的。

佣人们背地里议论:“看来,老头子什么都留了一手。”

林亦可常常想像,自己的母亲,当时正当青春年华,是怎么遇到父亲的。

——短短半个月的欢愉,留下了一个骨血,从此就消失不见。

由此更不由在想:虽说自己现在是老爷子唯一亲口指定的骨血和继承人,但他在世界各地,倒底一共生了多少个孩子?

这话他从来不敢问出口。可以他私底下的揣想,养儿子对于老爷子来说,估计也像他在投资科技项目时口头常挂的一个词:试错。

——是不是,有很多个孩子出于不同机缘被生下来了,然后,就那么被放置在不同的,贫富各异、文化相去甚远的环境里,在只有生母的照顾下长大?如同老爷子当年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直到他需要时,只要把他暗中一直派了调研人员跟进的每个孩子的成长资料与现况进行比对,就可以选择出一个最佳的结果?

林亦可知道自己能够入选的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他不会对这些年缺失的所谓“父爱”抱怨。他确实并不抱怨。他早就知道了,活在这世上,抱怨是没用的,唯一有用的是:在那些你想抱怨的对象身上去学习——把抱怨留给那些天性虚弱的人吧。

可他也知道,哪怕跟了老爷子二十二年,直到今天,老爷子还在对他进行考核。

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了。

他的父亲这一生已混到如此境界,可毕竟风烛残年。他没想到的是,风烛残年中的老人家竟还有一个梦想。

那梦想确实宏大,符合老爷子一向的眼界。

那梦想……就是:

永生!

3、 “你爬过山吗?”

老头子忽然问。

林亦可点点头。

为了证明自己,十年前,他爬过两座六千米以上的山峰。

“那你该就见过垂直自然带。”

“从海拔几十米到几千米的不同高度上,生长着与其气候、土壤、温度密切相关的,彼此迥然不同的植物带。”

老爷子慢慢地说着。

“你小时候,我没抱过你,没给你换过尿布,没关心过你上什么学校,几乎没参予过你的所有成长。如果我还算给过你什么,那该就是,我让你见识到了与‘垂直自然带’相似的‘垂直社会带’。”

林亦可在心中点头。

没错儿,从爪哇的贫民区,到台北的振业中学,再到马来西亚的大学,再到普林斯顿,再到浮世实业的基层执行人员,直到浮氏创投的最终决策人,他是见识过所谓“垂直社会带”的分布了。

“你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吧,那你可明白‘大器’运行之道?”

原来这才是关键的一问。

“现在问你这个可能还早,也许该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再说才适宜。总之,一件事,在它最可能开花结果,有所成就时,面对的危险也最大。咱们现在南中国就碰到了这样的风险 。”

林亦可愣了愣:风险?

以浮氏实业的实力,几乎就是产业界不沉的航空母舰,还有什么风浪躲不过的?

随即他明白过来。应该不是浮氏实业,而是冰丝实验室。老爷子晚近以来,对实业、金融、教育等等项目早不如当年那么关心。他唯一关心的,除了哲学,就是那几个高级机密的科学试验室了。

林亦可立时警觉起来。

他一警觉起来时,两只耳朵会稍微地一竖,有点儿丛林野兽式的本能。老爷子望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简单的一句道出了事态:

“那儿,最近有个工人跳楼了。”

林亦可怔了怔。

——工人跳楼?

——就为这么点儿小事儿?

为了这个就把专门他从南欧召过来,要他飞赴亚太履新,就为了应付这么小小的突发状况?

——这又会对冰丝试验室会产生什么冲击?

林亦可知道,冰丝试验室为了保密,也为了更加接近生产基地,直接把试验室设在了南中国的浮氏实业园区中。而对于外界,冰丝实验室根本就不存在。就是在那儿的整个浮氏工业园区中,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

他心里不由滑过一丝狐疑:果然是父亲太老了,又在南美住了这么久,真的相信起什么‘蝴蝶效应’了?他真的觉得随便哪只蝴蝶在扇乎下翅膀,太平洋上万里之外,这遥远的南美州都得刮起一场风暴?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耐心地听下去。

只听老人慢慢地说:“你肯定以为这是个小事。不过是一场自杀事件。如果它只对浮氏实业在那儿的工厂产生什么冲击,我就不会专门叫你来了。哪怕浮氏实业在亚州正饱受着‘血汗工厂’的骂名。问题是,这孩子跳楼后,据那面反馈给我的信息,好像引出了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还恰巧是个很轴的、不易收买的女人。”

“一个记者。”

“这也许不算什么,我知道你们有顶级的公关部门。那年轻人的死在浮氏身上砸不出什么坑,我担心的是……”

“……那个女人的背后。”

“她姓什么?”

林亦可小心翼翼地问。

“罗。”

林亦可怔了怔,小心地探问道:“您担心她跟罗立本有什么关系?”

老人点了点头。

那她可能就是个“红三代”或者“红四代”了——林亦可心中想着。他留学时,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对他们没什么好印像,但也震惊于这批人做事的强悍。他知道罗氏家族在内地政界的影响力,这影响力漫入官商两界,是隐藏在社会暗层的巨头。而浮氏实业当年进入中国,是避开了罗氏家族的。双方为此,一直存憾。

只听老人淡淡问:“你知道什么是血酬定律吧?”

林亦可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如果你想运作资源,策划项目,哪怕把资本、市场、技术、人力……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那都没用。你必需要考量一下那些人:那些对你这个项目毫无用处,但却有本事让你这项目整个垮台、无法运作、具有巨大破坏力的人。你必需事先跟他们商量好,邀他们入伙,哪怕他们给你带不来任何东西,只会瓜分利益;哪怕他们不会投入任何资本,你也必需邀请他们加入。他唯一的资本就是破坏、所以他们也有能力减少破坏——他们从来是以其破坏力来入股合资的。

而这、就是一个商人必需敷衍好的“黑白”两道。

相对来说,黑道易与,白道难缠。

姓罗的就是白道。

难道父亲的意思是说,担心这自杀事件会给对方一个题目,一条下蛆的缝隙?会引起罗姓一派对浮氏实业在中国的运作发动起最野蛮也最有效的狙击?

“您是想让我去试探试探他们的开价吗?或者是、他们有没有就此开价的打算?”

林亦可问。

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没错。这个世界,水从来都浑。浑水中,你永远不知道,哪儿潜藏着真正的大鳄。”

然后他叹了口气。

“我担心的还不只这个。”

林亦可愣了愣。

那个工人的死不过是个题目——难道,想做这个题目的人还很多?

只听老人叹着气:“这男孩儿本身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技工,他自己怕都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敏感的岗位上。他死了本不该是多大的一件事。可现在,我担心的是:他这死,只怕会招惹上……”

他顿了顿,然后慎重地吐出了两个字:

“……江湖。”

4、 ——这两个字,他说得更轻。

仿佛不愿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

林亦可愣了愣。

——江湖?

现如今,哪儿还有江湖?

——所有的陆地上的水域都几乎已被水泥封好,所有的海域也都被一条条航线、一个个贸易港、以及保护航道的军事力量所统治。

——人类早已把‘水’做为资源,而非生态,这世上,又哪来的“江湖”?

却见老人流露出点儿不满的神情:“你混了这么些年,虽然从来没人跟你正面说过,但影绰绰的,你总该意识到‘大器’的存在了吧?”

林亦可点了点头。

——大器。

——大器之行,大器之道。

这是他三十五岁后才意识到的一个存在。

只听老人喃喃道:“但、孤阴不长,孤阳不生——这是句中国老话了。大器即在,那你怎么会以为它没有对立面?”

林亦可心中的疑惑不敢形诸于色,可心底却在腹诽着:大器是无所不包的,如果还有对立面,那它就不叫“大器”了。

却见老人的神色忽然转冷,磨练过几年,可别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有句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

——又是哲学!

林亦可一时头都大了,愣愣地怔在那里。

说到这儿,老人好像也累了。

只见他摆了摆手,按动了椅子扶手上一个触感遥控器的按钮。

老人正对面的墙上,本有一面墙的实木窗板。这时,那道木制百叶窗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外面,铁青的山岭与薄灰、透亮的天。还有,就是近处,浮飘在这山岭与苍天之间的、过千平方米的大理石铺就的平台。

这时,那片平台上空无一物,也恍如一镜。

那镜面上,却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如此阔大、又毫无一物的平台上伸手投足,引颃折腰……跳着舞。

老人的目光就盯在了那个舞者身上。

——他晚近的爱好无多,近年来,唯一肯花重金的事就是请来一个个杂技演员、肢体演员、模特、体操选手、运动员、舞者、冰滑者……来到他这远避世外的高山上,在他这个平台之上,**进行一场肢体之舞。

林亦可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第一眼看到时,他本能地有些尴尬。

可在这阔大的平台上,在这群山之间,万壑无言、众木森森,一个年轻的躯体在那儿径自舞蹈着。

那舞者可能也被这环境震憾了,以至全都忘记了其余一切的存在。

老人的目光盯在那年轻的身体上,他几近石化的身躯像有了点儿活泛的意思。

只听他喃喃着:“年轻时,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女人了,为此还受过不少磨难。而为了立业,还曾强迫自己过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可活到最后,我才发现,人最爱的还是自己。女人现在已唤醒不了我。我最怀念的,居然是、自己还在他那个年纪时的身体。”

说完,他摆了摆手。

“去吧,把那事儿给解决掉。”

“冰丝试验室现在处于关键阶段,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要记得,中国是个特别的地方,那儿的浮氏还远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强大。你、要谨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