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存在

1、在遥远的大洋另一端,安第斯山脉南段,海拨2200米高的悬崖上,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独自操控着轮椅,滑入了他那个阔大的平台。

他膝上仍盖着条彩色安弟斯山民风格的毯子。随着轮椅的滑动,那毯子随风鼓起,蓬然欲飞。

他在驶向一派长风里。

他未遵医嘱,没戴那顶让他厌恶的羊绒小帽儿。

平台上空无一人,他轻轻按动了轮椅扶手上的一个遥控按钮,只见阔大的平台上,他的正前方,一大片水幕喷涌出现。

那水幕阔达二十尺,被风吹着,象一块抖动的布。

紧接着,那水幕上缓缓地显现出图像。

林孚盯着水幕上的图像看去——他冒着如此大风来到这平台上,不是为了看风景,不是为了看那笼罩在他四周的穹庐样的天与鬼斧神工的山,而是看向水幕。

哪怕,水幕上的图像,投射的不过就是这些风景。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脑子中想起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有个女人曾一度想得到他的爱。

“……然后呢?”

年轻的他问道。

“……然后,我想天天躺在你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看我最喜欢的爱情小说。”

老人唇角无声地扯动了下。

……而此时,他也在风景中置身边的风景于不顾,去看那水幕上的风景。

2、 整个浮丘与它四周的环境,包括:悬崖,山峦,高天,飞鸟……都以3D的形式,在水幕中拉阔着镜头,旋转着,推进着,巨细无遗地把这环境二度呈现,直到焦点锁定在老人正坐着的那个位置上。

只是水幕的图像中,他坐着的这个位置上,空无一人。

实景中,他正在这里存在。

——什么是“存在”?

老人的脸上枯涩地笑了下,带着点揶揄似的神情。

——什、么、是、“存、在”?

其实万物永远存在。

就比如他现在就死了,随同他死去的,将连同有他全身大概一共四十万亿个细胞。没错,四十万亿,一个令人眩晕的数字。可构成细胞的原子不会死去,粒子也不会死去。它们还会存在。

也许,它们才是更本质的“存在”。

老人看着水幕,却不像在看那水幕,而是把眼光透过水幕看向别处,可他看的又不是水幕后面的那山、那云、与那铅灰色的天。

他老了,表层视觉已经模糊,可更深刻的视觉在表层视觉退化后才真正显现出来。如果——他看世界能以粒子为单位,会看到何种景像?

他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论万亿亿亿……计的原子,和构成他们的各种基本粒子,以及原子之外的那些光子、介子、轻子、强子……所有这些顽皮的小家伙们是如此寂寞而又不甘于寂寞,在时间那阔大无畴的匹练上,它们有时聚合成石头,有时聚合成树,有时聚合成星球,有时聚合为花鸟,当然,偶尔也会攒成一个人……而一旦它们玩儿厌了,不耐烦这个序列了,不打一声招呼,就那么消散了……那些石头可能就变成了沙、炼成了矿;星球可以红巨、可以白矮;树可以转化为煤;而人将死去、腐烂。

世界万象不过是这些粒子的一场游戏。

而人活在这万象中,谁又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它一定是散落在万物之中。构成人的那些粒子,曾以花的一部分出现,土的一部分出现,石头的一部分出现,或者、屎的一部分出现。

谁又知道自己的后世是什么?它同样地散入万物之中,去聚花,结土,凝石,化便……

仅按物理学的眼光来看,万物确实永远存在,只不过变了形态。

可难道只有它们才能“存在”?

那、“我”呢?

一念及此,那个大大的“我”字像突然跳起于虚空。它不依纸墨,不凭笔砚,自从创生以来,就可以无维而生,凭空而在。

老人看向水幕后的虚空,像那里悬着一个巨大的“我”字。

——如果那些粒子才是“存在”。

——那、“我”又何在?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活到这把年纪,他已能明白:“我”不过是偶然。是亿万万个原本无序的粒子偶然间攒出了一个序列。它们偶然兴动,也就攒出细胞了,继而攒出个脏腑了,继而又攒出一个人了。

——“我”不过是个序列,由粒子排成的序列。

而世间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序列,是粒子以不同方式排列出的一个个特有序列:比如石头,比如草木,比如、人。

那么些个粒子凑成一个人的机率有多少?而在这少之又少的机率中,变成一个“我”的机率又有多少?

这是老人活到八十七岁才终于醒悟并确定的一件事实:“我”是那万千无羁粒子偶然攒成的一个序列而已。

它出现的概率是如此的微弱而单一,也正是为此,这场“我”,这场生命,才会让他如此留恋。

3、 四十年前,林孚第一次接触电脑,并了解了“二进位制”后,一道幽暗的大门猛地在他面前打开。

他明白电脑其实执行的不过也是一个个序列,数字的序列,简单的“0”和“1”而已。而人、本身也不过是一个独特的序列。

想到这个并没让他烦恼。因为:若果如此,那“永生”岂不近在眼前?

他体内的这四十万亿个细胞有一天确实会不耐衰朽,分崩离析,然后它们会腐败消散,化为粒子,重返万物循环间。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又不是“我”!

“我”即然只是个序列,那它就不需要依附那些特定的粒子存在。只要序列在,“我”就在,随便用什么介质承担这个序列都可以。

——唯余的问题不过是,你怎么才可以做到,把人的思想,这奇异的序列,可以尽量不失真的保存下来。

把“我”搬一个家,比如搬到电脑中去的话,在理论上又比输入一串长长的命令执行符困难多少?

想到这儿,老人的唇角微微的笑了。

他的皮肉可以老,脸上可以长老年斑,各种皱纹可以雕刻满脸,可笑不会。

笑是一个序列,如同一个概念。

它可以不老。

因为它即是承认,也是反抗,是可以反击那些没心没肺的“粒子式存在”的一种存在!

想到这儿,他扫眼望向四周的山峦,没有在任何具像上停留哪怕半秒时间。

他知道自己的永生之路何在,也知道,如同自己这具肉身一样,四周的一切,早晚会尽成废墟——生命不过是在永恒中、不断折腾的废墟道场。那硕大无朋、远胜恒河沙数的粒子世界里,生命不过是一个个独有序列用废的祭坛。

他不能容忍自己被那些微小的粒子玩弄,仿佛它们可以一时兴起,就攒出一个“我”来,而一旦它们兴致不在,就可以把这个他所万分珍视的序列就此拆散。

他看着身边这些终将成为废墟的一切,脸上冷冷而笑。

——那又有何妨?

反正、冰丝试验室已在,而、“我”将永在!

4、 水幕上的景像突然变了。

这突然闪现出的景像让他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按序运转。

他已把唯一承认的、能力超强的儿子派赴了前沿战场。以他的能力,本该可以掌控好这一切。

可水幕上那画面突然切换到“冰丝试验室”。

画面里的“冰丝试验室”,此时正像一个有机体一样,正在无可挽回的崩解,所有的仪器,所有的生产线都已走到崩溃的边缘。

然后,他猛地听到隐藏在平台下面的高保真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一个年轻的、甚至还稍显稚嫩的声音在怒吼:

“老子掀了!老子要他妈的都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