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烬余
阿妮塔也没想到,逃生之路通向的地方,竟会是这里。
这个地方她不认识,可这里的人,竟然全都是帜字旅的旧部!
何止她没想到,连阿旺也全没想到,自己的住处,居然会连通着阿妮塔的逃生之路。
阿妮塔接下来的第一感觉,就是佩服死了索瓷。
那个世家子什么都没跟她提过,可他居然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当,包括自己画室中的防御,包括这条逃生之路。他居然想得到,把逃生秘道连通到这里!
没错,如今,明城中唯一可帮助自己的,就只剩蒙毅与他的帜字旅了。
——可索瓷,现在、他还好吗?
耳中只听得阿旺问了一句:“刃者?”
他需要确定一下敌手。
阿妮塔就点了点头。
只见阿旺的眼中的神色立时死灰了下去。仿佛肩膀上立时掮上了千钧的重担。
可他的眼神中,却也有一份释然:
——老大安排下来的任务,果然、没有看轻他旺大大!
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个字:逃!
这个字眼可能会让很多人不服。毕竟,蒙毅手下的帜字旅,可以说是明城三军王牌中的王牌。不凭别的,就凭他们是明城三军中,唯一的独立旅。按照三军传统,他们甚至可以临阵自行决断,不受最高统帅部的辖制。
要想加入帜字旅,是要经过最严格的训练的,淘汰率一度高达十七比一。
——凭什么为了“刃者”,他们就要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的逃?
如果刃者经过什么专门的训练,那他们也一样,同样经过专门的训练!
可旺大的命令不容违抗。
他的命令只一个字:逃!
沉吟路在明城正北,这里不是什么交通主干道。
这条路、通往城北的燎原地。
明城三面临海,背倚燎原。燎原之上,有明城人最为倚重的水资源大九湖,也有神秘莫测的大峡谷神工谷,更有盛产矿产的鬼斧山,以及盛产能源的内海、灌愁海。
细仔一时不明白为什么要逃往那里。一旦进入燎原,就等于出了明城的保护罩,失去了明城的气侯保护。
而整片烽火燎原之上,当年为了抵抗暗域的入侵,曾烧光了所有的树木。如今在燎原与明城的交接地带,还有数十里宽的范围内寸草不生。
如果逃入燎原,那他们这几个人,会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抢眼。
所以他想不通。
想不通他就要问。
旺叔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他们应该从没有出过明城。”
——他指的该是刃者。
何止刃者,连细仔从生下来起,就从没出过明城。
穿越明城的保护罩,是一段极为艰险的行程。如果不是有当年帜字旅的旧部带路,简直就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一旦穿越出了保护罩,细仔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立时困难了起来。只听身边的倪三叔冲自己笑了笑:“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原来旺叔希望的是,刃者也会像从没出过明城的自己一样呼吸困难。
明城当年为了规避大洪水,选择了这块极域高地。明城的存在,依赖于它的保护罩。出了保护罩后,失去了加压保护,细仔只觉得自己的肺虽全力吞吐,还是吸不进几口气。这里空气稀薄得简直就不适宜人类的居住。
他们是借助一道地下暗流的帮助,才绕出的明城保护罩。
从地下暗道一出来,细仔有生以来头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烽火燎原”。
明城外的夜,可能因为空气稀薄的原因,比城里的更加透明。远远悬挂在天上若隐若现的是月,身后,就是灯火辉煌的明城。
——这里原来真的寸草不生。而这里,竟然还有着数十年前烧毁的草木遗迹。到处都是灰,在明城保护罩的作用下,这一带纹风不动,那些灰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故态。数十里宽的灰白灰白的一道防护带,随着燎原嵯峨的地势就那么延伸着。到处一切死寂,可又是那么壮观。
可细仔无暇细看。他们一路逃去,一路在灰烬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细仔不懂,为什么要使用这种最笨的,暴露自己行迹的逃生方法。
出了暗道后,他们一连奔跑了几十分钟,旺叔才终于停下脚步,说:“可以歇歇了。”
细仔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再这么跑下去,他担心,自己一向自认强壮的肺都会就此报废。
可这时,他的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
那是倪三叔的。
耳边只听倪三叔道:“回头!”
细仔一时没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可他还是闻言回头。
这一回头,眼前的景像却让他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只觉得心里闷闷地一疼。
——他的身后,万仞山巅,斫冰击雪的正罩着一个玉钟。
只听倪三叔道:“我知道你生长在明城。”
“但我估计,其实你从没见过明城,因为你一直在它的体内。”
“明城里的人们曾经是自由的,可那仅是原来。如今,还有谁见过大九湖?见过烽火燎原?见过鬼斧山?见过鬼斧山下的那片死海灌愁海,或者鬼斧山背后的那条神工谷、直逼造化极境的神工谷?”
“自从明城与暗域开战以后,明城人的自由就已被限定在明城之内了。明城之内,归铎长老的议会与市政厅的明一堂辖制,那里也管制所有枪火。而城外,就归‘天机’三军管辖了……你,见过这个吗?”
他伸手一挥,挥向的正是细仔正傻呆呆,几乎忘了呼吸的、凝视的方向。
——那里、就是明城。
明城座落在万仞山巅,整个城池的建设,从山腰一直到山巅。
下面的是下城五城,上面的是上城三城。
下城依托的是五个较矮的山峰,上城依托的是三个最高的山峰。
细仔只见到万仞山的走势波折陡峭,而从山腰起,就罩着明城那巨大的保护罩:连城粹。它在月色下发出别样的光芒。
那巨大的保护罩原来并不真的是个钟形——如同细仔与小伙伴们猜测过的那样。它变幻莫测,看起来更像是夜空中,天神偶然滴落的一滴泪。它是透明的,可所有光的细笔在上面勾画出了无数变幻不定的色彩,仿佛传说中天域的琉璃。
这色彩,细仔从小就听老辈说过,人们称之为‘窑变’!
——从前,明城的人们特别钟爱他们的保护罩上,为日光、月光、星光、雪光、与海水反射的光带来的色彩。当年,各种神妙的色彩其实都有着它们专有的名字,这夜月光下的异彩,是不是就叫“夜光杯”呢?
只听倪三叔陶醉地说:“真美啊!今天空气的透析度可真好。如果有时间,再加上运气,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可以见到当年曾倾倒过无数明城人的‘万滟杯’了。那时,明城像浴在这世上所有你能想像得到的色泽里面,那无穷无尽,虹霓不足夸,霞彩不足饰的色泽……当年明城初成之日,洪水滔天而至,迁入城中的人们整日都生活在惊恐与绝望中,当然,还有疲惫的工作,还有悲痛,因为整个世界都已沉没……直到七年之后,终于迎来了云开日出。那一天,全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涌出了城外来,逃离了明城那人工气侯的小环境,想出来透一口气,看看世界,也看看保护了自己七年的明城……”
“……据说那时,正逢日落,大家头一次看到了一直保护着自己生命的‘泽杯’,看到了‘连城粹’。那一刻,万般色彩同呈于上——数百十万人一时惊艳流涕,那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万滟杯’!那一刻,所有人都迷醉了,因为,那是生命的色彩——原来生命是如此的美!所有人都在高呼着‘班大师’的名字,就是他,缔造了整个明城,也缔造出了‘连城粹’。那一刻,数千万人同时举杯,杯中有酒,万滟同杯……”
倪三叔说得自己都激动起来。
“那一天,是明城有史以来,最美好的日子。你我虽不能亲历,思之已足令人神往。”
“我叫你看,是要你记住,什么是你将为之战斗的!”
细仔却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阿妮塔也在看着透明的保护罩上的琉璃色变。
琉璃变颜色万千,变化不定,可她在那些色彩中只寻找着一种色彩——那她曾终日面对,却一度将之忽视的色彩。
她想找到一抹蓝、那在想像中也难描难画的……倾海蓝。
可就算是琉璃变这样的人间极色,原来,也不能呈现出那人眸中同样的神彩。
她在想像里追寻着‘连城粹’上也泛不出来的色泽……那双眼,现在,却在望向什么?
旺大忽低声说:“来了!”
只见他们的来路,远远的出现了两个身影。
“真快!”
连倪三叔也不由感叹。
人人都知‘刃者’是葛博士手下的秘密劲旅,也是葛博士的底牌。可他们还是想不到,刃者追踪形迹的速度居然可以这么快。
——只两人!
细仔脑中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那有什么可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沉稳的旺大脸色会变得这么紧张。
却听旺叔道:“我本以为他们从没出过明城,一定会不适应城外的环境。没想他们适应城外气候居然也可以适应得这么快。倪三,以他们的脚力,咱们逃不逃得掉?”
倪三叔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旺大便果断地说:“那么,留下一人!”
“不要轻敌,这批家伙,我眼看着‘长九’跟他们遭遇过。‘长九’风光一时,却整个覆灭在刃者的手底下。从那以后,明城当年赌王的地下赌博业几乎一蹶不振,就此转手。他们的锐劲与速度,都不是我们所能匹敌的。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怪物。”
“现在、谁留下?”
细仔才要开口,却听一向最老实巴交的老于叔应声道:
“我!”
旺大认真地看了老于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依然镇定,可他的声音忽然哑了,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怒气冲冲地冲其余人喝了声:“走!”
细仔一愣,胳膊却已被倪三叔猛地钳住,耳中只听他喝道:
“走!”
就在这时,空气中隐隐发出一声嘶鸣。
却听阿妮塔低叫了声。
细仔就见到一缕血顺着阿妮塔的肩头流下。
——这么远!
什么样的力道才可以这么远就轻易伤了阿妮塔?
阿妮塔身子一阵摇晃,自己的整个人忽被古迟一把挟住,一甩,就甩在了他的肩头。
可阿妮塔最讨厌的就是自己成为别人的负累。只见她挣扎了一下,却挣扎不下来。古迟扛着她,大踏步地就向前奔去。
所有人都在逃。细仔却是一路奔逃,一路回头。
——他简直一步一回头,等奔出一里地时,再一回头,却发现,老于叔已经不见了。
他一时喘着气:“于叔……”
可他的话没完,却发现,那两个黑影,已快赶到了自己等人刚才停身的不远处。
真快——这样的脚力,连久经训练的帜字旅旧部都无法匹敌。这些刃者倒底是什么人?
相距仅里许,明澈的月光下,细仔只见到那两个黑影飞行在灰白的烬余滩上,仿佛噩梦里蝙蝠的影子。
就在这时,他只见,那两个刃者身边,突然爆起了无数灰尘!
那数十年前燃烧剩的灰白色的草木灰突然沸腾起来。远远的那块地方,方圆数丈之内,像突然刮起了一阵沙尘暴,到处都蓬起了满天的灰!
那该就是、老于叔的出手。
那片沙尘暴几乎湮灭了那两个刃者的身影。
可那隐隐的黑影在烬余灰中飞腾起来的速度与力量还是不由让细仔大吃了一惊。他终于明白了旺叔为什么下令只下了一个字:
“逃!”
然后,他在那蓬飞灰中,突然看见了一把刀光。
他只觉得喉咙一堵,那是老于叔的刀光!
他方要停身,胳膊却被倪三叔一把钳住,拖着他奔走。
耳边只听旺大毫无感情地吐出了三个字:
“十分钟”
他希望老于可以拖住他们十分钟。
——怎么可能!
细仔心想。
他清楚老于叔的底细,他当年可是帜字旅的搏击教头。自己的哥哥就是在他手里受训的。如今,伏击之下,一刀在手,老于叔不说干掉那两个刃者,也断不至于仅寄望他能拖住十分钟吧?
老于叔扬起的刀风卷起了漫天的飞灰。
那飞灰该可以阻挡住那两个忍者的视线。所以,旺大带着他们一行人猛然转向。
他们行走向另一条路线,折向东方。只听旺大沉声道:“希望这十分钟我们来得及走到嵯岈口。”
每个人的脚下都不敢稍停。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现在消逝的每一秒,都是老于正在用性命来搏的。
细仔的眼中已全是泪,因为转眼之间,他就已看到,老于叔分明已落下风。哪怕相隔越来越远,他分明已看到,老于叔已用上了他用来搏命的“白首刀”,那是与敌偕亡的战术。
而正前方,他也看到远远的三里多外,露出了一片黑色嵯岈的岩石。那片岩石势起突兀,突兀的焦黑色与烬余滩上惨白的草木灰交相映衬,看起来那么古怪。
那里,该就是嵯岈口!
这才是旺大选择的逃生之路。
可就在他们赶到嵯岈口之前,细仔耳中,忽听到后方响起了一声烈呼。
那分明是“白首同归刀”最后一势时提气发声的烈吼。
——于叔!
于叔拚到最后一招了?
细仔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却见那边满天的灰白色的飞灰似乎一瞬间静住,然后,它们开始定定地落下。
细仔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只见两个黑影已从那片如帷幕般落下的飞灰中逸出。而他们的身后,那片飞灰里,溅起了细微的、几乎分辨不清的红色微痕。
难道、那就是老于叔的血?
太远了,细仔看不清,也不情愿相信。
可那细微的血迹又是那么刺目,强烈的铁血味道似乎已扑入了细仔的鼻子里。
耳边,只听旺大哑着喉咙说:“我错了。”
——不到十分钟。
细仔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明城中,严禁火器,所以旺大他们,都没有携带他们最擅长的枪火。
细仔忍不住往怀里一掏,一掏就掏向他藏诸胸口的哥哥留下来的两柄的护手钩。耳中却听到了倪三叔冷静已极的话:
“还不到你拚命的时候。你的腿呢?断了?没断就给我快点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