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客·天演三 7、 旧帜

作者:小椴

插画师:卢波

“老大有多久没有消息了?”

“四个月零三天。”

明城北沉吟路一带的道班休息站内,几个男人正自阴郁地坐着。这是夜,能够消这漫漫长夜的,唯有他们彼此之间的沉默与沉默中的烟雾。

他们都是“帜字旅”的旧部。自晦朔战役之后,“帜字旅”早已名存实亡:他们的旗号被载入了明城的史册,可他们的编制却在军中取消了。

明城“天机”三军中,再也没有“帜字旅”的番号。而“帜字旅”中,晦朔一役幸存下来的人几乎已个个退役。

——退役就退役吧,即然那一场仗他们打得太苦。

可一段平静的生活后,他们中有的人又重新地聚在了一起。不为别的,不只为了那段共同的记忆,还为了他们曾经共同的主帅、蒙毅。

屋里的六个人中,只有年纪最小的细仔没有参加过晦朔之战,但他的父亲与兄长都是在那场战役里阵亡的。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脖子上带着一条长长伤疤,却总用一条红色围巾遮盖住它的,就是帜字旅当年的护旗使、旺大。他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浑身肌肉虬结,两只眼一大一小,长相颇有些凶恶。

屋中,就只他跟细仔是这个道班的养路工人。现在、这道班已成了他们这班帜字旅旧部的聚集地。

只听旺大沉郁地说:“老大最近好像在忙着什么。只是他不说,我也不好问。不知他这么神秘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

答话的倪三长了张白净的刀条脸,脸上有道隐隐的青筋破坏了他面部的协调,让他多少带点神经质的气质。他当年是随军的机要秘书,专责制图,可以闭着眼默画下当年整场晦朔战役的战况图,了解那场战争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在场的人中,他算是一个智囊型的人物了。

屋中所有人一时不由都望向他。

却见倪三抽了一口烟,闷闷地说:“只能是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太过凶险,凶险到他觉得咱们这班弟兄都无力承担了。”

虎背熊腰的古迟就哑着喉咙低吼了一声:“七十九号高地咱们都拿下了,还有什么咱们不能承担?”

倪三不由冷笑了一声:“你是可以。你从战场回来后,一直没成家吧?可问问屋里的老于,再问问哈拉,他们现在可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了。有了这些牵挂,他们就算不顾忌,老大总要心存顾忌的吧?也不想想老哥儿们几个有多少现在已拖家带口了。”

古迟被他一语噎住。

老于也没有说话。

旁边的哈拉却不由哼了一声:“这么说,是我们这些有窝的扯了你们这些没窝的后腿了?让你们跟着颓废,成为你们再创大业的累赘……我说,倪、大、英、雄?”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分明带着嘲讽。

倪三的心情也不好,不由红着脖子就盯了哈拉一眼。

——两人都是军人,也都是火爆脾气,彼此眼睛一对,就有火星迸了出来。只要再一刺激,怕不立时就跳起身打上起来。

阿旺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要打外面去打,打伤了谁,谁事后跟老大亲口禀告去。别再烦我去跟老大解释,我没那工夫!”

一句话,就闷熄了屋内即将爆燃的火星。

众人一时不由默然,好半晌,才听古迟低嚎了一声:“闷啊!”

闷的原因不用多说,因为多到无法细说。

……比如老于,那个一脸沉重,老实到没话说的老于,如今他带着老婆孩子挤在一间比鸽子笼大不了多少的斗室里——以明城现如今的房价,可不是他们这些退役的英雄们轻易承担得了的——那斗室里如今想来塞满的是老于老婆阴沉的脸色,让他在里面转侧也难……

……再比如,“帜字旅”的番号被消是大家伙儿心头永远没法出的一口恶气。更何况,前些日子还听说,经过文教部几度的教材删改,“帜字旅”三个字,终于在教科书里面完全绝迹了。为了进攻七十九号高地,这个事后证明有效当初却属抗命之举,天机总部分明至今还记着帜字旅的仇……

当然这些他们都不愿提,提起来,倒显得自己不够男人。

但这些压力,无处不在,憋得所有人心中都郁郁的。

又闷了好一会儿,倪三捅了捅身边的古迟,把嘴里的烟取下来递给他。古迟抽了一口,又递给细仔,细仔抽了再递给老于,老于又递给阿旺,最后阿旺把它递给了哈拉。

这一圈烟递下来,刚才彼此的不快,也就等于勾消了。

——这是他们间无言的沟通方式。吵了和,和了吵,男人之间,也就是这一根烟的事儿了。

却听哈拉喃喃着:“不是我不安心过日子,实在是觉得,当年那场仗,远还没有打完。叫我装作一切都已经完结,开开心心坐在火山口上过日子,这嘴脸我装不出来。”

说着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嗤声笑道:“知道当下最佳的堵火山口的策略是什么?就是往火山口里洒钱。人人都被钱迷了心了!就像当年,明知天翻地变,大洪水马上会来,可全世界的人反倒纸醉金迷,烧石油的烧石油,砍森林的砍森林,人人都坚持着自己消费的权利。大家都不把气侯变化当回事儿,弄出咱们现在明城这么个孤城来。”

“而你看看现在军中,哪一个有着备战的样子?要是暗域再像上一次全无先兆地攻来……”

他说不下去,激动得一翻白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阿旺却一挥手:“咱们别扯那些闲蛋了。”

“蒙将军还在!”

“细仔,大家即到齐了,你现在该说说,你收到了什么消息吧。”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细仔清了清喉咙——他喜欢跟这些父兄辈们在一起,因为跟他们在一起,就仿佛自己的父兄还没有死,自己还跟他们在一起,跟那些……自己童年时就仰慕的传奇在一起。

只听他说:“我们‘斥侯组’一直怀疑老大最近消息不通,又到处都找不到踪迹,是不是去了禁地十九区。”

“所以,斥侯组已派出了兄弟三批,一共七个人,试图突破十九区,打探老大的下落,可如今却个个都落得下落不明。”

——所谓“斥侯组”,就是如他一样,一些当年老帜字旅子弟们组成的一个组织,细仔就是其中的统领之一。

“还有,就是葛博士手下最近颇有异动。”

“我们怀疑,葛博士最近的计划跟恬哥儿当年留下来的一副草图有关,有个兄弟身在兰姆试验室,这是他传出来的消息。所以,我们现在怀疑老大最近查的也是这个事。这些天还有兄弟发现,葛博士那里,好像出动了他一向不肯轻易出动的‘刃者’。这批刃者行踪诡秘,很难追踪。但我怀疑,这批‘刃者’的意图,就是指向蒙将军!就在今晚,他们好像要有个大行动!”

这时,屋外忽传来鸽翅的声音。

细仔一扑,就已扑出了屋外。

没一会儿,他就已重新扑入屋内,只见他捧着那个鸽子,激声道:“消息说,刃者已经动手!方位东北,就在索氏家族的地界。”

“旺叔,发信号吧,咱们帜字旅已经闷了好久。他们现在要对老大不利,咱们怎么还可以袖手?”

所有人都在等着阿旺的一声令下。

阿旺的脸色也变了,他的手就要挥下。

可他忽然犹豫了起来。

细仔脖子一梗,嘴皮子动了动,如不是慑于这位父执的威严,他几乎就要责问出来。

可阿旺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中虽有火苗在跳,口里却冷静已极地道:“我们还不能动。”

“为什么?!”

细仔几乎怒叫起来。

阿旺的眼皮垂了下来,遮盖住了自己眸中的烈火,压抑着声音说:

“因为,蒙将军临走前曾留给我一道秘令。他指令我,除了那件任务外,就是天塌了,我们都不能行动。”

“可现在火烧眉毛了!”

阿旺却一抬眼,冰冷的望向细仔,沉声说:“那也给我憋回去!”

就在这时,小屋内的地面忽然一阵颤动。

这震动极为剧烈。

屋内的人,数细仔跳得最快,他一跳就已跳起,喝了声:“有敌!”

其余人都没做声。

可无论是倪三,还是老余、哈拉、与古迟,他们四个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阿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头,盯着屋中间颤动的地面。

好一会儿,那地面猛地裂开。

接着,一束水流直冲上来,像在地上猛地开了一个泉眼。

随着那泉眼涌出的,还有一个木桶。

而那桶里,居然坐了一个湿漉漉的女人!

她一出现,就在咳,分明肺里呛进了些水。

细仔怔怔地看着随那泉眼里涌出来的混身湿透的女人,只觉得那女人有些眼熟。可那半透明的衣服耀得他花了眼,他连忙一闭眼,耳中却听到旺叔发出了一声惊呼:

“你?!”

那女人似乎也没料到会碰到如此场面,也惊叫了一声:

“旺大……是你?!”

细仔不由重新睁眼,却只见,那几个叔叔都已现身,一脸惊态着望着那个女子,脸上的神情,有如、故旧重逢。

却见旺叔猛地一挥手,那只带着护腕的手终于重重地在空中劈了下来:

“行动!”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可以行动了?

细仔的眼困惑地望向旺叔。

——难道、只是为了她是个女人?

且还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却听旺叔静静地道:“因为、她就是蒙将军留给咱们的任务。”

“她的安全,就是我们全部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