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雪落

天机阁一战过了三日,太原城内一家客栈里,张剑生重伤未醒,几日来,睡梦中时常念着白海棠名字。张三丰瞧在眼里,不禁摇头叹气。白海棠躺在隔房一张床榻上,虚弥老僧正运功为她疗伤,哪知丝毫没有见效,几日来均是气若游丝,生死未卜。陈剑平在另一间客房里,正由陆剑风照看着。又过一日,张剑生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见了张三丰与张思凡,不禁一呆,道:“师父,凡儿……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里……这里又是甚么地方?”张三丰照实说了。张剑生略感心喜,道:“白姑娘呢?她怎么样了?”虚弥老僧进了房来,皱眉道:“张施主过来看看罢。”张剑生忙起身着好衣物,跌撞着来到白海棠房里,见了她模样,不禁悲痛万分,凄楚难言。虚弥老僧叹道:“张施主伤心过度,不助于调息养伤,白施主尚有一口气在,说不准有一天自己便醒了过来。”张剑生跪在张三丰与虚弥老僧身前,双目中泪花滚动,道:“师父,大师!我求求你们想办法救救她,我不想她死!”虚弥老僧面有难色,道:“张施主,老衲也无能为力啊。”张剑生心灰意冷,跪地不起。

隔了一会,陆剑风一脸惊慌奔进屋来,跪倒在张三丰身前,道:“师父,大师兄他……大师兄他自尽死了!”张三丰脸色大变,快步去到陈剑平房里,见他腹间插着一柄长剑,血流不止,已气绝死去。陆剑风抽泣道:“刚才我去楼下想打点热水上来,没想到回来便见到大师兄他……”张三丰叹道:“罢了罢了。”

这天夜里,张三丰与虚弥老僧来到张剑生房里,问起事情缘由。张剑生也便照实说了,张三丰面色阴沉,道:“之前为师倒没想明白,剑平怎会中了峨眉派的仙霞护体真气?你又怎会中了本派的灵空剑法?现下是全明白了,孽障啊。”张剑生道:“师父,大师,还请你们不要将此事透露半字出去。”张三丰知他不想陈剑平死后名节不保、遭世人唾骂,与虚弥老僧点头答允。张剑生问道:“师父,许久未见,你们怎么知道那天我在魔教总舵的?”张三丰略一微笑,道:“为师与虚弥老友带着凡儿云游各地,哪知那天碰到了剑风,问起近日来江湖近况,他也便说了,为师又问他为甚么会在这里,他说剑平瞒着向掌门他们,叫上他一起去魔教总舵助你,哪知半道上却将他甩开了,之后为师便和虚弥老友赶了过去,谁又料想为时已晚,再后来的你也都知道了。”虚弥老僧叹了口老气,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又过一日,张剑生等人收拾行装,叫了辆马车离开了太原城,一路赶往桃源仙府。到了桃源仙府,众派弟子得知玄冥教覆灭,俱是欣喜万分。向云鹤向张剑生道:“几日来江湖上没有一点动静,杨掌门已带人去往四处接应你,没想到你自己便回来了,当真可喜可贺啊,向某这便派人去找他回来。”张剑生抱着白海棠身子,脑海里百转千回,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阿雪见了白海棠模样,不禁一呆,问道:“张郎……海棠姊姊她……她怎么了?”方剑松心下慌乱,也问道:“是啊师兄,白姑娘她这是怎么了?”张剑生只摇了摇头,也不答话。张思凡两只小手抱着阿雪的腿,抬起头望着她模样,软声道:“娘,凡儿可想你啦。”阿雪抱他起来,贴着他红扑扑的小脸,不禁面色凄然,直叫人心生怜惜。

当天晚上,桃源仙府内火光摇曳,各派弟子庆贺玄冥教覆灭。张三丰、虚弥老僧与净空、向云鹤等人正围坐在篝火之畔交谈。净空道:“张真人与师尊远道而来,晚辈有失远迎,还望见谅。”虚弥老僧笑道:“净空啊,甚么尊卑辈分俱是虚无,不必放在心上。”杨天松笑道:“魔教一除,从此江湖太平,当真是一番空前盛事啊。”韩千海望了望张三丰,道:“只是武当陈掌门为此殉身,总叫我们别派的万分过意不去,日后张真人若有甚么差遣,我山海派定当竭力相助。”张三丰暗叹几声,只摆了摆手。王天化也自叹了一声,道:“也当真可惜了那姓白的小姑娘,贫道记得她此前曾是魔教之人,没料想这次为了大局,竟做出了如此牺牲。”众人一阵怆然过罢,谈及八派后事,忽而意气风发,指点江湖,忽而感叹年老气衰,想着归隐山林。

转眼又是一天,陆剑风带着几个同派弟子,去到邻近的市镇上买了一副灵柩回来,安放陈剑平尸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桃源仙府外的山道上,各派头脑领着派内弟子分派而立,向云鹤望着净空,道:“大师!待昆仑派后事一了,弟子定赴佛前皈依三宝。” 一番作别之后,各派弟子启程回往各派门户。南秦三杰告别了张剑生,回陕西老家去了。慕容不朽在张三丰盛情相邀之下,一同去往湖北武当山。一路上,阿雪见张剑生始终闷闷不乐的模样,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雪心里愁苦难言,暗地里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张思凡见娘亲伤心,年幼懵懂的他却也跟着伤心落泪,叫人好生不忍。

回到武当山,张三丰将陈剑平死讯告知了留守派内的弟子,众弟子不禁一阵失落,悲从中来。张三丰正式立顾剑歌为武当派第三代掌门人,掌管武当派内各大小事务。之后,将安放陈剑平尸体的灵柩运到后山,与秦晓晗同墓合葬。

张剑生神功在身,伤势恢复甚快,此时已无大碍。之后的几日,张剑生茶饭不思,只盼望着白海棠能够早日醒来,好多少弥补一些对她的亏欠。方剑松也如他一般闷闷不乐,时常来到白海棠房里帮忙照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她变成甚么样子,只要她愿意,我便照顾她一生一世。”这天午后,阿雪独身一人来到紫霄宫求见张三丰。进了紫霄殿去,见他正与慕容不朽相谈前朝旧事,阿雪忙道:“师父,张真人,请恕阿雪冒昧来此叨扰你们。”张三丰知她心意,面挂慈笑。阿雪面色凄然,跪了下去,道:“师父,张真人,阿雪求求你们想办法救救海棠姊姊,我不想……我不想看见张郎这个样子……”慕容不朽拍案而起,重重“哼”了一声,道:“那榆木疙瘩竟因此一直冷落你么?”阿雪忙摇了摇头,慕容不朽正色道:“老夫这便去找他讨个公道!”向张三丰拱手道:“张真人,待会你我再一叙方休。”大步出了紫霄宫,往张剑生厢房而去。阿雪没能拦住他。

张三丰走到阿雪身前,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道:“再过些时日罢,相信剑生能够明白过来的。”阿雪摇头道:“不不,张真人,您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您一定知道有甚么办法能救海棠姊姊她。”张三丰皱了皱眉,叹道:“吸元大法邪门至极,老道也无能为力啊。”见阿雪面色苍白,想是伤心过度,心下很是不忍,道:“这世上若有能救她的办法,或许只有那个了罢?”阿雪顿时豁然开朗,问道:“甚么办法?”张三丰负手踱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纠结不已,隔了良久才定下心来,向阿雪道:“不是老道不肯相告,只是此着违背天理,老道也不能说啊。”阿雪又复向他跪下,双目中泪花滚动,道:“张真人,阿雪知道,我本不该求您甚么,但这次为了张郎,也为了海棠姊姊,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告诉我。”张三丰无奈叹道:“无论如何,你当真想知道么?”阿雪点头“嗯”了一声,道:“倘若张真人不肯相告,阿雪便长跪不起。”张三丰心下不忍,银眉紧锁,道:“这世上能救她的,或许只有长生仙药了罢?”阿雪闻言,登时目色无神,呆在原地。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苍白无血的双唇微微发颤,道:“张真人……阿雪……阿雪明白了……”张三丰霎时间懊悔不已,心想:“这女娃娃对剑生用情至深,倘若当真行了此下着,可真是老道的罪孽啊。”想到这里,忙道:“生死轮回自有天定,若要一人生,便要一人死,终究违背天理,老道希望你能明白。”阿雪凄然道:“张真人……阿雪明白……”缓缓起了身来,谢过张三丰,离开了紫霄宫。思绪茫茫的她心不在焉,在武当山上走走停停,待得天色渐暗,缓步回与张剑生共住的厢房去了。

哪知一只脚刚踏进房门,张剑生便朝她奔了过来,紧紧抱住她身子,道:“阿雪,你可去哪儿了?我好担心你。”阿雪有些喘不过气来,道:“你……你怎么了……”张剑生道:“对不起,对不起,慕容前辈都告诉我啦,是我错了。”阿雪道:“我……我没怪你。”张剑生放开她来,二人进了屋去,见张思凡已熟熟睡去,不禁相视一笑。阿雪道:“我们去看看海棠姊姊罢。”张剑生点头“嗯”了一声,携着她关上房门,到隔房去了。

但见白海棠仍旧一卧不醒的模样,阿雪握着她发冷手掌,道:“海棠姊姊她为了你,为了我们大家变成了这样子,我好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她分担一分痛苦。”张剑生道:“倘若时间能够重来,当时我说甚么也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做这种傻事。”见阿雪正呆呆望着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你若是如此,我自也不会让你这么做。”阿雪见他久违一笑,不禁怦然心动,心想:“若是能每时每刻都见着他笑的样子,无论要我做甚么我都愿意。”张剑生见她茫然出神,晃了晃她身子,道:“我们出去走走罢。”拉了她手便走。阿雪问道:“要去哪?”张剑生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循着夜色,沿着百步长梯,来到了武当山天柱峰之巅。望着仙山夜景,微风拂面,二人坐下身去,不禁触景生情,俱是一阵茫然。阿雪怔怔望着天上星辰斗转变换,隔了一会,问道:“张郎,你说人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会回到天上去变成一颗星星?”张剑生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阿雪道:“嗯……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开你。”张剑生道:“别说这种傻话。”阿雪道:“倘若……嗯……我是说倘若,倘若有一天我突然不在这世上了,你会怎么样?”张剑生道:“那我也绝不独活。”阿雪侧过身去,一双素手轻轻捂住他嘴,道:“不,我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顿了一会,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张剑生道:“甚么事?你说。”阿雪犹疑了一会,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了甚么,你都要好好地活着过一辈子。”张剑生抓着她手腕,与她双目对视,道:“你今天怎么有些奇怪?”阿雪忙道:“你答不答应我?”张剑生略一沉吟,微笑道:“好,我答应你。”阿雪欣然一笑,偎在了张剑生怀里,柔声问道:“那最近你有甚么打算?”张剑生道:“白姑娘身子不便,我们总不能抛下她不管,你师父也在山上,日子也还长,先在这里住上几年再说罢,以前现在将来答应你的,我总不会忘记的。”阿雪轻轻“嗯”了一声,张剑生忽觉衣领湿润,低下头去,见阿雪明眸流光的模样,忙问道:“你怎么哭啦?”阿雪蹭了蹭他胸口,道:“张郎,阿雪有时候很迷茫,不知道过了千百年之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张剑生道:“生死轮回本是虚无飘渺之事,但就算时间再过千百万年,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阿雪目中含泪,道:“阿雪也一样,阿雪要生生世世记着你的模样,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与你厮守在一起,永远永远也不和你分开。”张剑生闻言心中惆怅不已,夜黑山高风冷,见阿雪犯困睡着了,衣物有些单薄,忙背着她下山回屋去了。

次日,阿雪不时便怔怔地看着张剑生,生怕再也见不到他的模样,张剑生虽看在眼里,却又哪里知道她心事?吃过早食,照看过白海棠之后,阿雪牵着张思凡小手回到房里,看着他可爱模样,不禁柔肠百转,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来,滴在张思凡额上。张思凡问道:“娘……你怎么啦?”阿雪忙摇头道:“娘没事……娘没事……”张思凡道:“你哭啦,凡儿去告诉爹爹。”阿雪道:“不不,凡儿别去告诉他。”张思凡道:“娘,那你放开凡儿罢,凡儿想出去玩儿。”阿雪道:“不,凡儿,你答应娘,以后要好好听你爹爹和太师父的话,知道么?”张思凡“嗯”了一声,道:“凡儿知道的,娘的话也要听的。”阿雪猛然怔住,久久不能言语,隔了良久,才哽咽道:“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肚子饿了记得多吃饭,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不小心生病了便赶紧求医问药,每天不能太晚睡觉,不能对长辈没有礼貌,学到了武功不能去欺负别人,长大点了还要替娘好好照顾你爹爹,但不能学你爹爹那样对女人处处不留情却处处留情,不然以后你会很痛苦的,可知道么?”张思凡小脑筋咕噜一转,往阿雪一边脸颊亲了一口,软声道:“娘……凡儿都知道啦,嗯……你别伤心啦,你一伤心,凡儿也要不开心的。”阿雪看着怀中小生灵乖巧模样,更是心酸不已,眉眼通红一片,紧紧抱着他身子,久久不愿放开。

到了晚上,约莫过了子时,阿雪见张剑生父子已酣酣睡熟,忙起了身来,着好衣物,点了一盏蜡烛,找来于月荷留下的药箱,悄悄去到了白海棠屋里。阿雪迟疑了良久良久,想着从此与张剑生父子天各一方,相见再无期,一双秀目中流光盈盈,掩面抽泣,叫人好生不忍。

夜色渐渐褪去,暖阳东升,迎来了新的一天。张剑生醒了过来,不见阿雪身影,心想她如往日那般早起到柴房准备早食去了。起身着好衣物,却闻隔房传来“啊”的一声惊喊,张剑生心下一愣:“方师弟?不好,我过去看看!”刚出房门,便撞上了一脸惊慌的方剑松,忙问道:“师弟,怎么了?”方剑松急道:“你快过来看看!”二人奔进隔房,眼前一幕不禁使得张剑生呆了,只见阿雪白衣鲜血淋漓,躺倒在地上,白海棠如往常那般睡躺在**,一本染满血渍的长恨医典、一个血迹斑斑的医箱与一颗干白无色的心脏杂乱摆放在她枕边。张剑生心慌意乱,奔过去扶起阿雪,但觉她身子发凉,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指往她鼻尖一探,岂料竟丝毫没有气息流动,解开她胸前血红小衣一看,才知她竟已没了心脏。张剑生目瞪口呆,叫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甚么!”转眼望见白海棠气色好转,眉发间已少了几分苍白。张剑生想到长生仙药一事,他似乎明白了,又见阿雪衣物里夹着一封血书,拿出来一看,八个刺目的血红大字映入眼帘:“参商永隔,虽死不悔。”张剑生心如刀割,抱着她身子跪倒在地,眼泪泉涌而出,泣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前天晚上你为甚么跟我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你为甚么这么傻!为甚么!为甚么!”忙运起一股龙象真气往她丹田聚去,哪知无济于事,阿雪早没了呼吸。张剑生似乎有些绝望了,看着怀中阿雪面容,泣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更叫我伤心难过的么?这人世间沧海桑田、千秋万载,就只有一个你,我失去甚么也不想失去你啊!”方剑松在旁不知所措,忙奔到紫霄宫叫来了张三丰,慕容不朽与顾剑歌也随之而来。

三人见了情形,一时寂然。张剑生见了张三丰,忙抱着阿雪身子奔到他身前,乞求道:“师父!您救救她!您快救救她!”张三丰摇头叹道:“这是老道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啊。”张剑生茫然不解道:“甚么?”张三丰面色愁苦,道:“那天她来见为师,求为师指点门路医好白家姑娘,为师便告诉她了,本是要她知难而退,没想到竟酿成这般后果啊。”张思凡被隔房说话声音吵醒过来,没见张剑生和阿雪二人,屁颠屁颠地走出房来,到了隔房门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正站在门口发愣,张剑生忙朝方剑松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带张思凡离开,方剑松一阵无奈,也便照做了。

蓦然间,武当山一带天色转沉,落下纷纷细雪。张剑生不由怔住,面如死灰,呆呆望着屋外雪景,道:“师父,我不怪你,我和她注定要苦命一辈子。”张三丰仰头长叹,道:“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罢了罢了。”慕容不朽在旁看着,不禁思绪万千,心想:“一直以来,老夫只当我与雪兰便是天下苦命之人,岂料想还有更苦于我们十倍百倍之人,造化弄人啊,当真苦了这两个孩子了。”顾剑歌瞧在眼里,也不禁生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意,道:“师弟,人死不能复生,师兄希望你能看开点。”张剑生也没接话,行尸走肉一般抱着阿雪来到屋外,雪越下越大,张剑生脸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泪,还是融化了的雪。张剑生回首望着张三丰,目色融融,道:“师父,凡儿以后劳烦您好生照顾了。”转身要走,顾剑歌忙问道:“师弟,你要去哪?”张剑生面色凄然,道:“这里不属于我们,我要带她去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顾剑歌不解道:“甚么地方?”张剑生摇了摇头,道:“师兄,待白姑娘醒过来了,劳烦你代我转告她不要胡思乱想,要她好好地活着。”顾剑歌无奈应道:“好。”张剑生回房携了黑玉白雪双剑,抱着阿雪那越发冰冷的身子下山去了。

当天晚上,白海棠容颜已恢复如故,忽的眼皮颤动醒了过来,方剑松在旁照看着她,不禁喜道:“白姑娘,你醒啦!”白海棠道:“方公子……这里是甚么地方?我……我还活着么?”方剑松道:“这里是武当山,你没死。”白海棠不解道:“我为甚么还活着?”直起身来,抚着几缕发丝,又伸起一双纤纤素手看了看,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方剑松有口难言,白海棠又问道:“张公子呢?”方剑松道:“他下山去了。”白海棠又问道:“他去了哪里?我要见他。”白海棠百般发问,方剑松心下一软,无奈将发生事情尽数跟她说了。白海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忽觉胸口发痛,一股绵绵不绝的相思传入脑海,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跟着陷入一阵茫然,心想:“这是她的心……我感觉到了,原来她是这么地爱着他,现在我才知道,跟她比起来,我或许太过渺小了……”想着想着,眼眶渐渐地湿润,泪水迷茫了她的双眼。方剑松在旁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话说张剑生离开武当山之后,当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往北而去,带着死去的阿雪远离纷扰万千的中土大地,去到北冥冰寒之地。张剑生昼夜不息,一路上越过秦岭,渡过黄河之后,竟心领神悟,将天下各派轻功绝学融合在一起,自创出一套更为精妙神速的“御风神行步”来。这天,张剑生借由御风神行步来到山西汾水一带,此时正立在汾河之畔,眼望白雪纷飞,夹杂着河畔几株老树的几片枯黄落叶,不禁心潮澎湃,眼圈泛红。待得越河而过,正想离开,忽见左首旁不远处孤零零一座坟冢,冢前立着一块老旧石碑,显是年月已久,碑上依稀刻着“雁丘”二字。张剑生心念一动,想起了金末元初“遗山先生”元好问所作的那曲《雁丘词》来,随之又想起了阿雪生前曾给他吹奏过此曲,往事历历在目,涌上心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金章宗泰和五年,公元一二零五年,年仅十六岁的元好问在赴并州应试途中,听闻一位捕雁者说起有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其中一只被他捕杀后,另一只大雁便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殉情而死。年轻的诗人被雁侣的生死至情所震撼,便从捕雁者手里买下了那对大雁,把它们合葬在汾水之畔,造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取名“雁丘”,并挥笔谱写下《雁丘》辞这一阕凄婉缠绵、触人心扉的爱情悲歌,其后又多番加以修改,遂成了这曲必将流传千古的绝唱《摸鱼儿·雁丘词》。

张剑生念着词中字句,再也按耐不住满腔悲苦,双目凄然,跪倒在地,拥着阿雪身子,仰天大哭起来。忽见头顶长空掠过一对鸿雁,张剑生早已泪流满面,此时哭得越发悲凄,难以休止。当天晚上,张剑生拥着阿雪靠在汾河北岸一株老树下过夜,待得次日一早心绪平定下来,便匆匆离开了。此后横穿蒙古国界,踏过沙俄疆土,来到亚欧大陆北岸沿海的阿纳巴尔湾港口。张剑生每隔些时日便运天山派寒冰掌力为阿雪身子祛风洗尘,又因长途跋涉,身形日渐消瘦,神色间多了几分憔悴。

此时距离开武当山之日起已过了半年有余。张剑生站在阿纳巴尔湾港口,迎面吹来徐徐海风,放眼望着望穿秋水也望不到尽头的北海冰洋,想起庄子《秋水》中河伯望洋兴叹的典故来,不禁对波澜壮阔的茫茫沧海油然生出几分敬畏。几个当地人见了异国男子,又见他眉眼清秀,心下好奇,围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张剑生不通俄语,只摇了摇头,俯下身去,拾起地上一片随风飘来的落叶,发力掷向海面,随即御风神行步使将开来,凌驾着那片渺小无比的落叶,离开了阿纳巴尔湾港口。那几个当地人登时目瞪口呆,望着张剑生远去的身影,隔了良久,兀自还没回过神来。

张剑生在海上行了十日,虽然天边红阳终日没有落山,却也渐觉天气越发寒冷,又过三日,望见前边不远处的海面上浮着一座小冰山。张剑生纵然神功在身,却也渐感不支有些乏累,见了小冰山,心下甚喜,不一会功夫过去,便上到了小冰山上,将阿雪身子放躺下来,轻轻吻了吻她那苍白的双唇,蓦然间一股想放声大哭的冲动涌上心头,只是他哭不出来,或许是眼泪早已哭干了罢?连日的赶路使得他浑然忘了饥寒,此时在冰山上待了一会,忽觉肚饿,见冰山附近有游鱼游动,心念一动,黑玉剑出鞘,刺起来一尾一尺来长的白鱼,顾不得腥臭,一剑从鱼肚上划下,将流出来的鱼血一饮而尽,之后便将那白鱼生着吃了下去。跟着身子犯困,也不顾寒风刺骨,躺在阿雪身旁睡着了。

张剑生在小冰山上待了三日,这天夜里,海面上忽然生起了大风,刮起一阵阵波浪,小冰山无依无靠,随着波浪的翻滚漂动起来。张剑生先是一惊,忙抬头仰望天上星辰,顺着北斗七星的斗勺,见小冰山正往北极星的方向漂流而去,心想:“看来老天有意助我一臂之力,此番倒可省去不少工夫。”

小冰山漂漂停停,有时候海面无风,张剑生便以内力起浪,如此过了半月,已至北冥海域一带。沿途大小冰山越来越多,不绝于目。这天日中,张剑生往北望去,见远处冰河万丈,白茫茫的一片,冰面上一座孤岛映入眼帘,张剑生忙运功催动小冰山往那孤岛驶去。行了二十来里,小冰山已与在孤岛环岸结成的的冰面相接。张剑生心下没有迟疑,背了阿雪身子,携了黑玉白雪双剑踏上了孤岛。眼见孤岛上寥寥黄土,草木零星,偶有几株松柏,余下岛面尽皆覆盖着万年玄冰,岛心一座孤峰亦被冰雪覆盖,高耸而起,气势凌人。

张剑生见岛心孤峰近在眼前,哪知走了十来里路才到那孤峰脚下,忽见一个天然岩洞甚为宽敞,倒是遮风挡寒的好所在。进到岩洞内,顿觉身子暖和了几分。岩洞内怪石嶙峋,倒挂着许多尖状玄冰。忽的岩洞尽头传来异响,张剑生倾耳细听,知是野兽喘息打呼声音,岩洞深处一片黑暗,并无光亮,张剑生不敢轻举妄动,忙退到洞口,不敢离开阿雪半步。忽的一阵猛风从洞内袭来,跟着先后窜出四头白熊,两大两小,龇牙咧嘴,面目甚是狰狞。原来,这一家子白熊瞎子于睡梦中闻到了活物气息,便即兽性大发,窜出窝来觅食。张剑生静观其变,倒也不惊不惧。四头白熊手舞足蹈一会,便是在向张剑生示威。忽的人立起来,奔到张剑生身前,提起巨掌扫落,张剑生几个起落,尽皆避开了,心想:“这畜生不通人性,要想在这岛上长住,若不杀了它们,只怕纠缠不清。”心意已决,右掌暗运寒冰掌力,绕过一头白熊巨掌,拍向它脑门,张剑生武功早已随心应手,一击便中,那只白熊登时脑门迸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即一命呜呼。余下三头白熊先后中掌,倒地死去。张剑生回到岩洞,把阿雪放了下来,靠在一处岩壁上,望着她凄美面容,不禁会心一笑,喃喃道:“阿雪,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这里是只属于我们的天堂,我们就在这里长相厮守,永不分开,嗯……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开不开心?”岂知伊人已去空对语,张剑生欲哭已无泪,无边无际的失落笼罩在他心头。忽的打了几个盹,有些犯困,倒在阿雪身旁睡了过去。

张剑生这一睡就是三天,待到醒来之时,倦意全消,多了几分精神。出了洞来,当下无事,便挥剑将那四头白熊身上毛皮扒了下来清洗干净,制成外衣之状,披了一件在身上,顿觉温暖异常,好不受用。张剑生又见熊肉在严寒之下,丝毫没有腐烂,便即切下来几块生吃下肚。

茫茫北冥,孤岛无依。只是张剑生丝毫没有觉得孤独凄苦,因为只要有阿雪陪伴在身边,便是黄泉幽冥、拔舌地狱,却也逍遥快活,有的只是对已故伊人那无尽的思念与对造化弄人的无限感叹。之后的几日,张剑生以白冰晒日,生了火种,将剩下熊肉烤熟,但觉口渴,便挖来几抔黄土,烤制了几个粗糙的瓷碗,用来将寒冰烧化成水。又砍来几段干枯树木枝干制成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将岩洞内各处秽物清扫了一番,之后又用黑玉剑到山上割下来一大块整齐的万年玄冰,制成一具冰棺,运回岩洞深处,安放在一座砌好的冰台上,抱来了阿雪,轻轻把她放进了冰棺,心念一动,将白雪剑放在了她身旁,抚了抚她脸颊,缓缓合上了棺盖。君之美兮,不可方物,透过青白玄冰,张剑生见棺内阿雪的模样比之先前更美上了几分,直看得痴痴入了神。

张剑生在孤岛上一住已是两年,思念绵绵,无边无际,昔日青丝已成白发,如霜似雪。这日东阳初升,张剑生日长无事,正在冰面上习练剑法。忽见远处一个黄点正向孤岛漂来。张剑生心下闪过一丝疑惑,又复习练起剑法来。哪知那黄点越来越近,张剑生定睛一看,见是一块木板,木板上似是载着一个人,心想:“此地与世隔绝,向来荒无人烟,怎么会有生人?”心下好奇,使开御风神行步纵跃过去,落身在木板旁一块浮冰之上,见一个发色棕黄的异域女子躺在其上,衣物凌乱,面色已给海水浸得发白,张剑生心想:“多半是在这片海域遇难漂来的。” 俯身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觉有微弱气息流动,心想:“还活着……我……救不救她?”寻思一会,想到:“大海无情,我若不救她,怕是一条生命就要葬身海底,救了她,这世上便少一个苦命之人,何乐而不为呢?”终究软下心来,抱起她身子,但觉有些沉重,知是喝了不少海水所致。

回到孤峰岩洞,张剑生生了火给她取暖,又运功将她腹中海水逼了出来,见她发白的手臂上几处淤肿,解开上身外衣一看,又见几处明显外伤,忙点了她大椎、灵台、至阳等穴,运起一股龙象真气往她身上渡去。见她虽仍在昏迷,面色却已稍有好转,张剑生也便松了口气。见她衣物单薄,且又被海水打湿,便取了一件熊皮大衣给她披上,又到山上斩了一株柏树,削成几块长木板,在岩洞内一角搭了座小床,让那女子躺在**养伤。

事过两日,张剑生如往日那般在冰面上练剑。忽然身后远远传来脚步声响,张剑生回头一看,见那女子正缓步朝自己走来。张剑生继续舞动剑法,身形飘逸。过不多时,那女子来到张剑生身后,说了几句话。张剑生闻得声音清脆,收起剑招,转过身子看了看她,只见她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轮廓分明的脸蛋上挂着一对深蓝色的眼眸与一抹高高挺起的鼻翼,只是此时微曲的黄发有些散乱,张剑生先前没去留意,这时细看一番,顿觉这异国他乡的女子颇有几分风情。那女子见张剑生发呆,眼珠子一转,又问了几句话。张剑生回过神来,听不懂她说的甚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那女子见他手中长剑,竟脱口说出汉语来:“我知道啦,你是中国人罢?老师说过中国人的剑术好好的!”张剑生暗自惊讶,点了点头。那女子喜笑颜开,道:“是你……是你救了我么?”张剑生又点了点头。那女子朝他深鞠了个恭,道:“谢谢你。”张剑生见她伤势刚有好转,道:“先回去罢,这外边风大。”那女子看着张剑生白发飘飘的模样,不禁有些呆了。张剑生又说了一遍,那女子才回过神来,道:“好。”

张剑生也不仗着轻功神速,陪她慢步走着。一路上,那女子道:“我叫卡萨尼·海伦娜,是爱尔兰的学者。”张剑生道:“那是个很遥远的国度。”海伦娜斜睨了张剑生一眼,道:“是啊,你呢,你叫甚么名字?”张剑生照实说了。海伦娜问道:“嗯……你救了我已经有多久了?”张剑生道:“两天。”海伦娜“哦”了一声,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张剑生见她神色悲伤,轻声问道:“怎么了?”海伦娜道:“一年前我和老师他们从爱尔兰出发,乘船去往世界各地探险考察,哪知道几天前来到一片无人的海域,突然遇上了大风浪,老师不得不改变航向,谁知道……谁知道却触了暗礁,船进水了,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可这周围根本没有其他船只出没,我们没有办法了,只有上了救生船看着整艘大船慢慢地沉没,之后又是响雷刮风,海面上风浪不断,本来和我同在救生船的两个同学被海浪刮走了,老师和别的同学也不知道被海浪刮到哪里去了,我不想死,我紧紧地抓着救生船不放,海浪从我头上翻过,我喝了好多海水,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之后我便不知道发生甚么了,谁又知道……谁又知道最后我竟能得你相救站在这里,我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剑生略微一笑,也不说话。海伦娜似乎有些失落,道:“你在奇怪我怎么会说你国家的话,是不是?”张剑生仍是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海伦娜追了上去,道:“在爱尔兰的时候我学过的,老师说过有一天要带我们到中国去考察呢!只是现在……”微叹几声,又增几分失落。

二人回到岩洞,张剑生走到木床旁侧,道:“你过来坐下。”海伦娜长眉梢头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你……你要作甚么?”张剑生暗自苦笑几声,知她不懂中土武学,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无奈走过去点了她穴道,抱起她身子。海伦娜登时耳热心跳,道:“别……别这样,你快放开我,我已经答应过老师要一辈子为学术献身的……”张剑生也没去听她说的甚么,只把她身子放到木**,让她蹲坐着将背对着自己,脱开她身上熊皮大衣,当下运起一股龙象真气往她身上渡去。海伦娜紧闭双眼,顿觉身心舒畅,好不受用,睁开眼来,道:“我错怪你啦。”张剑生道:“再过几天就全好了,这里边暖和些,这几天都先别到外面去了。”海伦娜“嗯”了一声,哪知肚子不争气,发出“呱呱”几叫。张剑生给她运功疗伤完毕,解开了她穴道,道:“你在这里坐着。”说完转身就走,海伦娜忙转过身去,问道:“你去哪儿?”张剑生没答她话,径自去得远了。

过了不久,张剑生提着两条白鱼回来,小心翼翼取来火种,拾来几段干柴,在洞口处点了起来,又过不久,张剑生将烤熟白鱼递到海伦娜面前,海伦娜登时受宠若惊,终究肚子饿得难受,便接过烤鱼吃了。张剑生出到洞外,削下几块玄冰,烧化成水,拿给海伦娜喝了。海伦娜颇感意外,望着眼前男子说不出话来,只心里暖暖的,顿觉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禁油然生出莫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