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经年
话说张剑生一行人迤逦南行,沿途辗转,行了数月,来到落霞山山脚下。一日过半,张剑生仰头望见山顶隐约点点红霞,不禁触景生情,回想起昔年旧事来,心中波澜泛起,携着阿雪来到落霞山庄旧址前,一阵黯然神伤过罢,又来到山庄后山陆方文与陆云天夫妇二人坟墓前,阿雪见碑上所刻文字,稍一寻思,便明白了来龙去脉,心血**之下,忍不住泪眼模糊,快步奔了过去,跪下身去,抽泣道:“爹,娘,爷爷,雪儿不肖,这才来看望你们……若有来生,再让雪儿好生伺候你们……”跟着拜了几拜。张剑生走到阿雪身旁,也跪了下去,道:“大哥,晓蓉,陆老庄主,我和阿雪多年来相依为命,真心相爱,天日可表,虽有背伦理,但请你们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成全,叫我与阿雪生生世世,不再分离。”阿雪闻得此番言语,登时耳热心跳,心潮澎湃,不自禁紧紧拉着张剑生的手,说甚么也不愿放开。
之后,一行人下了山来,在山脚下择了块地方建了一座小院,院里分有一大间、四小间房子,张剑生与阿雪共住一小间,于月荷与崔牛独住两小间,大间的供四人日常共用,余下一小间便作了柴房,以备日常之需。小院四面遍植杨柳,张剑生和崔牛又从山腰引来一条河流流经小院,去往落凤湖。一番整修之下,甚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好所在。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院子建成后几天,正值阳春三月,落霞山上桃花盛开,旧貌不改。这天黄昏日落时分,落霞山漫山红霞,点缀着朵朵桃花,阿雪红妆墨发,在天地草木和崔牛、于月荷二人的见证下,与张剑生共拜天地,相知相许,结为夫妻。
之后的日子,阿雪闲暇无事之时,便向于月荷讨教医术,于月荷也不藏私,将所负医学方术倾囊相授。阿雪一心想学,于医术方面又颇有慧根,学得便甚快,鲜有差错。崔牛仍旧整日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时便给她们打打下手,张剑生忙着一干大小粗活,倒也其乐融融。
婚后过了月余,阿雪时常白天便感到疲劳,浑身没有气力,昏昏沉沉地想入睡,初学医术的她自然知道是自己有了身孕,此后的几日一见到张剑生便羞容满面,丝毫不敢与他对视。张剑生不明所以,浑然摸不着头脑。于月荷自然瞧在了眼里,待得张剑生相问,便将事情告诉了他,直把张剑生乐开了怀,崔牛自也替他开心。
这天夜里,张剑生与阿雪宽衣解带,共枕在鸳鸯枕上,张剑生忽然侧过身去,欲要开口相问,阿雪不敢和他照面,羞得忙转过身子去,一双秀目睁了又闭,心里头七上八下,好不纠结。张剑生从被褥里搂住了她细软腰肢,轻轻在她耳边吹气。阿雪登时四肢绵软,绻在张剑生怀里。张剑生打趣道:“阿雪是不是有了别人便不要我啦?”阿雪一愣,柔声问道:“何出……何出此言?”张剑生道:“这几日来你对我不大爱搭理,一点不敢瞧我眼睛,可是为何?”阿雪道:“我……我不知道……”张剑生往她耳垂轻轻吻了一口,道:“可不是肚子里有了孩子啦?”阿雪一呆,道:“你都知道啦……”张剑生微笑道:“是我问四妹的。”阿雪轻轻“哦”了一声,羞涩难当,不再言语。一阵无言过罢,张剑生道:“有了孩子,你不可再唤我叔叔了,相公娘子又难免落入俗套,可不大好听。”阿雪寻思一会,道:“嗯……那唤你作张郎,可好么?”张剑生微笑道:“我仍唤你作阿雪,你唤我作张郎,甚好甚好。”阿雪只觉他怀里暖暖的,颇为受用,缓缓地合上了眼皮,隐约听得张剑生道:“那阿雪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阿雪困了,细声答道:“只要是跟你的孩子……阿雪都喜欢……”张剑生顿时只觉此生再无遗憾,直把阿雪搂得紧紧的。
之后的日子,阿雪心念一动,想到要以行医济世救人为生,于月荷熟读《长恨医典》与《百毒密宗》,身负绝世医术、医者襟怀,一心想着让世间少些生离死别之人,自然觉得阿雪此举甚合心意。张剑生便筹了些钱,到凤湖县上开了家小医馆,为其取名“女华佗医馆”。阿雪与于月荷白天到小医馆行医救人,天黑便闭馆回落霞小院歇息。
医馆初开,生意惨淡在所难免,过了些日子,从医馆康复出去的病人越来越多,又因所收费用甚低,从四处慕名来求医的也就越来越多了,近至本县,远至四处各地,俱有身患疑难杂症者慕名而来,最后皆病除而去,县上的人便给她们取了“再世女华佗”的名号。待到馆内药材用尽之时,于月荷便闭了医馆,与阿雪二人背着竹篓到落霞山上采药去了,张剑生有时放心不下,便放掉手头上的琐事,叫了崔牛,随她们一同上山采药。山上名贵药材不计其数,取之不尽,甚是世间少有的灵山。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间半年时间过去,阿雪小腹已明显隆起,行走多有不便,医馆的担子便落在了于月荷一人肩上。张剑生生怕爱妻稍有闪失,时常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二人谈天说地,丝毫不感无趣。
又过三月,十月怀胎,迎来呱呱坠地,这天夜里,阿雪诞下一子,在于月荷的护理下,母子平安。屋内泛着烛光,阿雪面色苍白,身子甚为虚弱,正躺在**休息,张剑生抱着哇哇啼哭的小婴孩,正陪坐在床边。阿雪细声道:“张郎,让我看看我们的孩子……”张剑生轻轻把孩子放到阿雪枕边,阿雪侧过头去,怔怔看着眼前初生小生灵可爱模样,缓缓伸出手来抚了抚他肉嘟嘟的小脸蛋,那孩子便即停止了啼哭,一双细白小手在阿雪手心挠个不停,甚是憨态可掬。阿雪道:“张郎,你瞧我们的孩子可像不像你?”张剑生打趣道:“不像,我倒觉得像你多一点。”阿雪回过头去,嘟着一双苍白的嘴唇怔怔望着张剑生,张剑生与她目光传情,微笑道:“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一哭一笑,俱都叫人心疼不已。”阿雪颇感害臊,又复侧过头去,一双秀目看着枕边小生灵,道:“你给他取个名字罢。”张剑生闻言寻思良久,没有一丝头绪。阿雪道:“我只想我们的孩子过着平平凡凡的日子,安安心心地度过一辈子便心满意足啦。”张剑生又复一番寻思,忽然灵机一动,喜道:“有啦!思凡,便取作张思凡,字平之!”阿雪看着枕边小生灵可爱模样,不禁眉开眼笑,道:“张思凡……张思凡……可真好听!”回首痴痴望着张剑生,道:“终于和你一起有了一个家,阿雪这辈子再离不开你啦。”长夜漫漫,一家三口在淡淡烛光的映照之下,洋溢着一股温馨的气息。
之后的一段日子,崔牛代了阿雪,白天去到医馆帮忙照看生意。张剑生每日起早贪黑照顾阿雪母子俩,甚为用心。阿雪初为人母,体验到了血浓于水的滋味。这日给张思凡喂完奶水,闲暇无事之下,阿雪道:“张郎,你给我作根竹萧罢。”张剑生道:“这几日见你颇有心事,可便是为了一根竹萧?”阿雪“嗯”了一声,微笑道:“我作了一首曲子,想吹给你听听。”张剑生当即上山斩了段竹子,作了根竹萧回到小院来,交到阿雪手里。
阿雪酝酿已久,当即引宫按商,吹奏起来。“回眸望,落云深处,月升日暮,落雁修竹,蜀道遥途,烟雨如初,江湖沉浮,山河千里漫漫路,愿执子手寻净土。”曲音忽而飘渺悠扬,忽而婉转缠绵,直叫人柔肠百转,回味不绝。张剑生陶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就连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张思凡在一旁听着,也自啼笑连连,好不可掬。待得曲罢音逝,阿雪柔声问道:“张郎,你且猜猜这支曲子唤作甚么名字?”张剑生苦思良久,猜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阿雪扑哧一笑,道:“这曲子便唤作《剑雪奇缘》。”张剑生喃喃念道:“剑雪奇缘……”念了几遍,明白了阿雪心意,道:“字字珠玑,用得甚妙,你我从二十载前走到现在,何尝不奇呢?”心想:“我和阿雪相爱如此,世间还有甚么更重于此的呢?”二人相视而笑,眉目传情。
张思凡诞后四个月,阿雪身子已然恢复如初。医馆生意日益红火,崔牛不通医理,于月荷身单力薄,终究难以照应过来,白日间,阿雪便如往前那般到医馆帮忙去了。有时候张思凡哭哭闹闹,张剑生男子心思终究不如女子心细,哄不过来,阿雪假做责怪,暗觉好笑,稍稍无奈,便带着张思凡一同到医馆去了。
又过一段时间,这日午后,忽闻街道上马蹄声响,跟着三骑人马停在医馆门前,马上三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下了马来,相互搀着进了医馆去,边向其他出入医馆的病客吆喝道:“让开,都让开!”见了于月荷,其中一人叫道:“女大夫,快过来先帮大爷们瞧瞧,不然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于月荷正给病客诊断,阿雪正忙着开药,二人闻声赶紧停了下来,看了看那三个黑袍男子,不由得心头一凛,对视一眼,暗道:“魔教!”正是玄冥教弟子。愣了一会,见那三个玄冥教弟子怒气冲冲却又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好笑,又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于月荷朝阿雪使了个眼神,便是在道:“你先从后门离开,回小院请大哥哥来帮忙。”阿雪会意,却又犹疑未决。于月荷忙向那三个玄冥教弟子迎了过去,招呼他们坐下,一向胆小腼腆的她见了三人腰间刀刃,额上不由涔涔落下汗来,见阿雪迟迟未走,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又向阿雪使了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
阿雪无奈之下,正要往医馆后门而去,却听一玄冥教弟子笑道:“听闻这凤湖县上有两位再世女华佗,却不知更是再世西子啊!那位小美人,快过来给大爷们瞧瞧!”阿雪“啊”的一声,蹑步蹑脚走了过去。另一玄冥教弟子急道:“两位美人,快,快先给大爷们治好这伤再说!”于月荷一脸无奈,只得先后给他们瞧了瞧,见三人俱是一手一脚脱了臼,便给他们接上了,三个玄冥教弟子“啊哟”几声,连连叫痛,随即却又是一脸享受的模样,大喊舒服。于月荷让阿雪取了瓶金创药过来,交到一人手中,道:“脸上的都是些皮外伤,这是我们医馆调制的金创药,抹上两三天就会好啦。”那玄冥教弟子接过药瓶,顺势拽住了于月荷手腕,一脸轻薄之相,道:“两位小美人,不如便随大爷们去了罢,大爷们活好,准叫你们天天快活!”话音刚落,于月荷身子一颤,正自手足无措之际,一片青竹叶飞旋而来,正正刺在那玄冥教弟子手背上。
那玄冥教弟子手背登时血流不止,大声呼痛,放开了于月荷手腕。余下两个玄冥教弟子神色慌张,道:“想不到那恶婆娘阴魂不散,竟追着咱兄弟们不放,当真晦气!”三人对视一眼,忙快步奔出医馆,急忙上了马,匆匆离去。阿雪和于月荷不由暗叹有惊无险,回过气来,又忙着招呼医馆生意。只是忽然之间,望见医馆门口如白驹过隙般掠过一抹碧影,阿雪心头一愣,心想:“海棠姊姊!”奔出门去,回身四顾,那抹碧影早已不见了踪影。阿雪有些失落,喃喃念道:“是我看错了……”
之后阿雪和于月荷商量了一会,生怕那三个玄冥教弟子随时掉头回来,忙早早闭了医馆,回落霞小院去了。二人将此事告知了张剑生与崔牛,张剑生不由得忧心忡忡,道:“怕是得避一避风头了,明日起那医馆先闭一段时间罢。”阿雪抱着张思凡,正哄他入睡,道:“嗯……只能这样了,凡儿还这么小,我不想他受一点儿伤害。”于月荷道:“正好店里的一些药材快用完啦,明天我便上山去采点回来。”崔牛自告奋勇道:“四妹,三哥陪你一块去。”于月荷“嗯”了一声,道:“天色也快暗啦,我先去准备点吃的。”便即张罗饭菜去了。张剑生暗自寻思道:“也不知那相助之人可是何方高人。”
这个时候,微风习习,张剑生抱着张思凡,学着阿雪的模样逗他开心,阿雪在一旁暗自偷笑,心念一转,取了竹萧,吹起了那曲《剑雪奇缘》。崔牛在旁听着,痴痴入神,浑忘了拍手叫好。哪知吹到一半,院外一株柳树微微颤了几颤,几片柳叶落了下来。张剑生甚为机警,顿觉有异,寻思道:“四下风声不大,定有蹊跷。”哪知一丝微淡却又莫名熟悉的香气传入鼻翼,张剑生不由呆住一会,忖道:“莫非是她?”忙把张思凡抱给了阿雪,起身四顾,扬声道:“远方故人,何不现身相见?”喊了几次,无人应答,阿雪不解道:“张郎,发生甚么事啦?”张剑生暗叹一声,道:“没事,是我多心了。”哪知话音刚落,一抹绿影落在小院门口,手执镶玉长剑,不是白海棠却又是谁?
张剑生见她面目之间比之别前憔悴了几分的模样,不由得波澜心生,道:“白姑娘!”白海棠轻轻“嗯”了一声,张剑生忙道:“许久未见,快先进来罢!”阿雪喜道:“海棠姊姊,我没认错,白天助我和月荷的果然是你。”白海棠犹疑着缓步进了院子去。张剑生忙招呼她到屋里坐下,这时问道:“白姑娘,那日汉水一别快要两年,你可去哪了?”崔牛挠了挠脑袋,嬉笑道:“对啊白姑娘,你不是说要去庵庙落发为尼么?怎么现在……”顿觉失言,忙又住上了口。于月荷端了一碟菜进来,见了白海棠,大喜道:“白姊姊!是你!”白海棠朝她一笑,于月荷喜道:“来了贵客,我可得多准备些饭菜!”忙又到柴房张罗去了。
白海棠瞧了崔牛一眼,又望了望张剑生,神色间欲言又止,心里想着:“我始终没法叫自己忘了他,落发为尼……谈何容易……”隔了良久才听她道:“那天和你们分别,我信步而去,走到哪,便去哪。”张剑生顿时自愧不已,心想:“白姑娘女儿之躯,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漂泊,形只影单,实是叫人不忍。”望了她一眼,道:“今日相助阿雪和四妹解围一事,有劳白姑娘了。”白海棠微微一笑,道:“没甚么。”张剑生问起白海棠此来一事,白海棠道:“几日之前,我路过前边道上一处村落,撞见那三个玄冥教弟子正于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年轻女子,我见之不忍,便出手打折了他们一只手脚,问他们是谁指派来的,他们不说,一气之下便又打了他们一顿,之后便放他们离开了。”张剑生双眉一挑,道:“白姑娘真不该手下留情,那些人该当一杀了之为好。”白海棠道:“一开始我也如你所想,但又想到这一带长年来非玄冥教重地,那三个人现身于此,或有隐情,便想暂且放过他们,跟踪在后,且看看能不能另有发现。”张剑生道:“此番我倒想得不深。”白海棠道:“现下看来却是我多虑了,那三个人只是无赖的好色之徒,方才在医馆我不方便出重手,下次再见到,便要为天下女子除害了。”张剑生不由暗叹道:“当真苦了白姑娘这般好女子。”随即道:“白姑娘既然来了,便多留些日子罢,大家好相互有个照应。”白海棠推辞道:“我……我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你们的……”看了看阿雪怀中婴孩,明知故问道:“他……他是?”阿雪面上挂着笑意,道:“他唤作思凡,是我和张郎的孩子。”白海棠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用过晚饭,白海棠起身作别,张剑生忙出言相留,心下无措,索性道:“白姑娘,我们总是放心不下你的,你若再走,不如大家以后再不见面了罢。”阿雪也道:“是啊海棠姊姊,你这一走,日后相见无期,我们总是念想着你的,你倒不念想着我们么?”于月荷也道:“海棠姊姊,你便留下来和我共住一间屋子罢。”崔牛也跟着道:“可不是我崔牛吹牛,这世上啊,再没有比这落霞山更美的地方啦。”众人这番软磨硬泡,白海棠终究盛情难却软下心来,留了下来。阿雪心下一喜,奔到隔房取了几身衣物出来,道:“海棠姊姊,你跟我和月荷妹妹到湖里沐浴罢。”白海棠兀自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阿雪与于月荷拉着去了。
来到落凤湖边,暮色沉沉,四下无人,三人解下衣带放在岸边,进到了湖中浅滩沐浴。湖水甚清,不时便有游鱼戏水,溅起朵朵水花。
同天深夜,落霞小院四下寂寥无声,黑漆漆一片,只余天上半轮明月与点点星光。张剑生入睡已久,忽有敲门声入耳,微微睁开眼来,见屋外一个人影提着一盏油灯,那人又敲了敲门,压低了声音道:“二哥,二哥。”张剑生心想:“是三弟,他还不睡么?”忙悄悄起了身来,不敢惊扰阿雪母子。张剑生着好衣物出了屋来,见崔牛另一只手提着两壶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正要相问,却见崔牛把一壶酒抛了过来,张剑生伸手接过,道:“三弟可是有甚么心事?便到院外说罢。”崔牛应声称好,二人去到院外,寻了一处草地坐下。
崔牛把油灯放到地上,咕咕饮了几大口酒,张剑生不扫他兴,也跟着喝了几口。隔了一会,崔牛道:“二哥,三弟生来愚笨,近日为一事所惑,不知该不该请教你。”张剑生道:“但说无妨。”崔牛道:“你说人生在世,世事万千,孰分轻重?”张剑生沉吟一会,道:“说不得准,要分人而言。”崔牛道:“此话怎讲?”张剑生道:“对我来说,现下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阿雪和凡儿,让他们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崔牛埋头一阵失落,又饮了几大口酒,道:“我想法和二哥一般无异,只是我从小没有爹娘,又生得这般丑陋,想要成家立业,怕是也没有哪家姑娘会看上我了。”张剑生心想:“原来他是为了此事困扰。”顿了一会,道:“那日你我与四妹结拜,不便是成了一家人了么?更何况还有阿雪,还有凡儿,我们都是你家人,况且来日方长,三弟大可不必困扰。”崔牛眼角渗出几滴泪水,道:“倘若有天有人将你和嫂子孩子拆散了,你该当如何?”张剑生道:“生离死别本是虚无飘渺之事,能设法挽回便设法挽回。”见崔牛迟迟没有言语,张剑生以为他喝醉了,忙摇了摇他身子,哪知他提起酒壶,一饮而尽。张剑生忖道:“没想到三弟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暗地里却有这般心事。”想了一会,忽然心念一动,问道:“三弟,你可喜欢凡儿不?”崔牛道:“喜欢,可喜欢呢,这小家伙一开始我逗他开心,他却老是哭,现下好多啦,一逗他便笑个不停,有时还反过来逗我开心呢,可爱极啦。”张剑生道:“不如待明天凡儿醒来,便让他拜你作义父罢?”崔牛心塞顿开,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啦。”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张剑生见崔牛酒后犯困,忙扶他回屋休息。
次日清晨,崔牛早早便起了床来,背了竹篓,跟着于月荷上山采药去了。过了一会张剑生也醒了过来,忙备了些早食,叫了阿雪和白海棠来吃。待得用完早食,日已上三竿,阿雪坐在屋前台阶上,怀里睡着张思凡,手里操针弄线,正缝着一件尚缝到一半的小袍子。白海棠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走到她身前,道:“阿雪妹妹,我给你抱着孩子罢。”阿雪面带笑意,“嗯”了一声,放下针线,把张思凡抱给了白海棠,道:“给姑姑抱抱,凡儿可要乖乖的。”白海棠微微一笑,抱着张思凡坐在阿雪旁边,闲聊起彼此近况。
张剑生见此,不由得会心一笑,削了柄木剑,在院内空旷处舞了起来,道:“这是武当灵空剑法,待凡儿长大些了,我便传授与他。”却见阿雪秀眉微蹙,摇了摇头。张剑生问道:“怎么?阿雪不乐意么?”阿雪道:“我只想凡儿多念些书,他日作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才子便好啦,打打杀杀那些,还是不要碰的好。”张剑生道:“学些本事防身总是不坏的,且学武重在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因人而异,并非学到了本事就得打打杀杀。”阿雪扑哧一笑,道:“好好,便依得你啦,只要以后凡儿自己想学,便让他学点罢。”张剑生兴致一来,又舞数剑,道:“这是青霜剑法,慕容家族的独门武功。”随之想起来一件心事,停下剑来,道:“不知慕容前辈和阿白在昆吾山上可还安好。”阿雪道:“我也好想念师父他老人家。”张剑生沉吟一会,道:“等过些日子凡儿会走路了,我们便去昆吾山看望慕容前辈罢,他老人家见了凡儿,定会欢喜的。”阿雪“嗯”了一声,微笑道:“都依你。”
过了些时辰,已至午时。哪知张剑生闻得院外传来匆忙紊乱的脚步声,忙奔了出去,远远便见于月荷泪流满面,浑身是血,左腿一瘸一拐,正发奔朝小院而来。于月荷见了张剑生,哭喊道:“大哥哥,大哥哥!不好啦,崔牛哥哥他……”阿雪和白海棠闻得声音,忙跟着出了院来。张剑生奔过去把于月荷背了回来,急道:“发生甚么事了?三弟呢?他怎么了么?”于月荷双目含泪,道:“我和崔牛哥哥在山上采药,忽然遇到了昨天医馆里那三个魔教的人,他们认出我们来,说要抓我们回去领赏,还要……还要轻薄我……”张剑生急道:“然后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于月荷泣道:“他们把我们逼到了落霞崖,崔牛哥哥眼见没有了退路,他为了护着我回来,被他们捅了一刀,又和他们三个打在了一块,我趁乱刚逃开不远,哪知道回头一看,崔牛哥哥竟和那三个魔教的人一块掉下崖去啦,多半……多半……”说到这里,哭得更惨,张剑生暗暗叫苦,忙道:“白姑娘,劳烦你在这里照看好她们,我上去瞧瞧。”说完便走,运起轻功,直往落霞崖而去。
来到崖边,望见一滩血迹,张剑生不禁一声惊叹,往崖下望去,只见得云雾缭绕,哪里见得到甚么人影?张剑生心下慌乱:“当年我和阿雪从这里跳下去没死,对!三弟定也还活着!”忙下了山去,回到院里,见阿雪正给于月荷包扎伤口,道:“我去崖底看看,去去就回。”没待阿雪答话,张剑生便已没了人影,去得远了。
张剑生一口气来到落云山与落霞山相接的崖底,见四具尸身血肉模糊,横在地上,分不清面目,张剑生忙扶起其中一个身着崔牛衣物的尸身,不由得一阵苦闷,淌下几滴泪来,道:“三弟……是二哥来晚了……二哥有愧于你啊……”张剑生心灰意冷,负起尸身,失魂落魄地回往落霞小院。
回到小院,张剑生将事情说了,阿雪和于月荷自与崔牛相处以来,彼此间感情日渐深厚,听罢不禁落下泪来,甚是失落。张剑生不忍她们再见崔牛惨怖死状,忙把他尸身背到半山腰,挖了个坑埋了,不久阿雪她们也跟了上来。张剑生跪在坟前,念道:“三弟,有朝一日,我定会去魔教给你讨回个公道,你……你先安息罢……”想起多年来共历之事,崔牛的一喜一笑浮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待得日落天黑,一行人无奈回到小院,阿雪面带惑色,问道:“那三个恶人他们……他们怎么会在山上的?”张剑生道:“我也正有此问。”白海棠看了看他,道:“应该是为了避着我,无处可去,躲上山去的。”张剑生冷声道:“不论如何,此事我定要去讨个公道,决不罢休。”顿了一会,“哼”了一声,道:“明日我便去一趟魔教总舵,看那花老儿给不给个说法。”阿雪愁容满面,道:“不,张郎,你去不得,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凡儿可怎么办?”张剑生大袖一挥,重重叹了口气。白海棠道:“张公子,你认定那尸体确是崔公子没错么?”张剑生道:“我仔细检查了数遍,怎会有错?”于月荷道:“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崔牛哥哥……”张剑生叹道:“三弟一生孤苦,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昨晚他找我谈心,我本想让凡儿拜他做义父,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他便撒手而去了。”
之后的几天,张剑生俱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好在阿雪不时便开导安慰他,日子一长,张剑生也便看开了很多。两个多月后,张思凡降生以来的第一声“爹爹”更是给了张剑生莫大的宽慰,张剑生见他眉目之间与自己越发相似,更是乐开了怀,阿雪见他父子俩开心,自也跟着乐在心里。
转眼又过半年,这晚落霞山一带“轰轰”几声响雷,刮起了风,下起了大雨。张剑生见天公不作美,早早便关了院子,进屋睡觉去了。大雨越发急骤,夜渐渐深了,张剑生等人早已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滂沱大雨停息下来,张剑生兀自还在睡梦之中,迷糊之中闻得白海棠喊声:“月荷妹妹!月荷妹妹!”隔了一会又传来白海棠抽泣之声:“张公子,你快出来,月荷妹妹她……月荷妹妹她出事啦!”张剑生心头一紧,一骨碌起了身来,匆匆着好衣物,出了屋去,哪知望见小院门外白海棠神色凄然,怀里抱着一个衣衫湿透、浑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不是于月荷却又是谁?张剑生不由得呆了,发疯也似的奔了过去,见于月荷面色苍白异常,四肢发冷,显是淋雨死去多时。张剑生眼泪不自禁流了出来,一颗心乱作一团,道:“为甚么?为甚么会这样!发生了甚么!是谁干的!”白海棠万般无奈,只摇了摇头,一时之间无以言表。张剑生发疯似得喊叫,阿雪闻声起来,见了此景,不禁茫然失色,潸然泪下。
张剑生双目布满血丝,问白海棠道:“白姑娘!到底发生了甚么?”白海棠见他情绪失常,道:“昨晚雨下得大,我睡得熟了,一早睁开眼来见月荷妹妹不在**,开始倒没去在意,只是忽然望见屋门没关,门边地上还有一滩鲜血……我心想不好,赶紧起来看看,沿着一行血迹到了院外,之后的……之后的你就都看到了……”张剑生情绪失常,心慌意乱,大叫了几声,道:“都怪我!都怪我啊!于前辈临终前把她托付与我,我却这般无能,没能护得了她……”张思凡闻得声音,在**哇哇大哭起来。阿雪和于月荷情同姊妹,自也是心如刀割,几番掩面而泣,闻得张思凡哭啼,忙回了屋去哄他开心。
张剑生转眼又见于月荷下身衣物残乱不堪,显是遭了人奸污,不由得双目间生出一股刺骨怒气,道:“定是魔教干的好事!定是魔教干的好事!先是害死了三弟,现下又害死了四妹,花恶贼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我这就去魔教总舵找他拼个你死我活!”欲携黑玉剑而去,往屋里奔去,哪知不见黑玉剑身影,又找遍了整座院子,依旧毫无所获。张剑生失色道:“剑呢?黑玉剑呢!”白海棠把于月荷尸身抱回了屋里,轻轻放到**,出了屋来,见张剑生神色恍惚的模样,无奈道:“张公子,先让月荷妹妹她入土为安罢。”张剑生双膝跪地,脸上几根青筋清晰可见,迟迟没有答话。白海棠寻思一会,又道:“此事多有蹊跷,或许……或许另有隐情。”张剑生仍旧没有答话,阿雪抱着张思凡出来,伸手抹了抹眼角,道:“海棠姊姊,你知道些甚么,便说了罢。”白海棠道:“我想了想,杀害月荷妹妹那人,本意应是来此盗剑,无意间却被月荷妹妹撞见,那人便杀人灭口,待月荷妹妹断气后又奸污了她尸身,多半是想借此制造假象,障人耳目,叫人分不清缘由。”言语间有些哽咽,顿了一会,又道:“若不是黑玉剑失窃,我没想到这些。”
张剑生觉她言之有理,忙起身快步奔到于月荷屋里,白海棠与阿雪也跟了进去。张剑生托白海棠仔细将于月荷尸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腹间三处致命刀伤,眼角两道血痕,睁开她眼皮,发现眼白发红,张剑生稍加寻思,又托白海棠解开她上身衣物,却没见另外任一伤处,不由得一阵疑惑,随即又是一阵不安。隔了一会,张剑生才开口道:“四妹双目流血,显是叫人一掌震碎心肺所致,白姑娘说得没错,多半那贼人为了掩人耳目,才又刺了她三刀,又……又奸污了她。”吸了口凉气,续道:“只是那人一掌便要了四妹性命,却没留下任一明显伤处,显是内功淳厚,已至化境。”白海棠问道:“当今世上,除了你和张真人、花流水,谁人还有这般功力?”张剑生道:“少林寺虚弥神僧与三大方丈、慕容前辈两兄弟、昆仑派向氏两大掌门、魔教金字门门主金鹏之与我大师兄俱有此等功力,只是这些人中,除了花流水那恶贼,谁人又会干这般伤天害理之事?”白海棠道:“可是据我所知,花流水向来杀了人便杀了人,从不会大费周章掩人耳目,况且若是他找到这里,恐怕……恐怕昨天晚上死的便不止月荷妹妹了。”张剑生不解道:“那会是谁!何方隐世的高人?”白海棠道:“或许是极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显露武功的也说不准,既然那人是为盗剑而来,你可知平日里有谁觊觎黑玉宝剑?”张剑生摇了摇头,道:“那把剑当真是不祥之物,早知今日如此,当初我真该弃之于荒野。”自责了一会,道:“三弟四妹先后撒手而去,此处恐已为魔教所知,再不安宁……”望了望阿雪与白海棠二人,道:“待安顿好四妹后事,我们便离开这里罢,天涯海角,你们愿意随我去么?”阿雪目色融融,“嗯”了一声。白海棠道:“原本我想着这几日与你们分别,现下……嗯,我们一路上寻访黑玉宝剑的消息,找到害死月荷妹妹的仇人,为她报仇。”张剑生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她,道:“我也正是此意。”心里还想:“当日我护不了晓蓉,今日又护不了四妹,再不能失去白姑娘了,日后她若要走,我说甚么也要留她下来照料她,为她寻得终生之托,倘若连她也有了个三长两短,我张剑生还有甚么颜面存活于天地之间?”想了很久,呆呆出了神去。
哪知白海棠无意间见于月荷袖子里掉下来一物,心下好奇取了起来,不知是何物,忙问张剑生道:“张公子,这可是此前于前辈曾说起的藏有万毒噬心丹毒粉的玲珑药瓶?”张剑生道:“是。”白海棠道:“月荷妹妹已去,此物弃之可惜,不如就先留在我身上吧。”张剑生道:“也好。”说完心头不禁又是一阵剧痛,久久不能释怀。
山上年年落旧霞,不见山下旧人家。安顿好于月荷后事,张剑生无奈收拾行装,携了阿雪母子与白海棠,离开了落霞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