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平波

公元一三四七年,元至正七年间。

杭州腊月,大雪纷纷。城内街道上行人身着皮袍,不时哈着热气,各处俱有酒家、摆摊的在叫卖,那边有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包子,这边有刚斟好的热茶。又因地处江南,杭州城内河道交错纵横,此时河面上微微结着一层薄冰,河道两岸阁楼中满是浓妆艳抹的女郎,不住地向过路的男子挥手招呼,不时更有蒙古王公贵族出入其中。

本是一番繁华的江南景象,却见一个衣衫破烂、蓬头垢发的小男孩呆呆立在飞雪飘扬的大街上瑟瑟发颤,也没一个过路人去搭理他,此情此景不胜凄凉。小男孩呆了良久,忽的迈起小步发奔起来,直往路边一处卖包子的摊子奔了过去,那摊子上挂着一张写有“吕氏狗不理”五字的幌子。小男孩趁着摊子前人多,忙钻了进去,伸起小手去探摊子上的包子,但因手短屡屡碰壁,总算叫那摊子老板眼尖瞧了出来,摊子老板“啊哟”一声,叫道:“臭小子,又是你!”一把抓住小男孩的手,小男孩趁势抓到了一个包子,只是包子还没烫手,便被摊子老板从人群中揪了出来,当即刷刷被扇了俩个耳光。摊子老板喝道:“有人生没人养的死小鬼!”摊前众人纷纷啧啧出声,指指点点,摊子老板忙挠头赔笑,打了几个哈哈,一只手已经抓在小男孩手中的包子上,欲要夺回,小男孩脸上左右两个巴掌印兀自通红发热,眼泪差点便要夺眶而出,心下一急,猛地咬了一大口包子。

摊子老板怒不可遏,一不做二不休,两眼一瞪,喝道:“去你娘的!”一脚把小男孩踹到墙角,小男孩登时蜷做一团,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与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的积雪相融在一起,凝结成细微冰块。小男孩一副不肯示弱的模样,虽然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却始终没有哇哇大哭。摊子老板见状,丢下摊子,挽起两只袖子,大步走了过去。好在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迎面走出来一面目精干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着灰布棉袄,一柄锈迹斑斑的黑色长刀架在腰间,身后背着一干用灰布包裹着的物事,那男子忙拉住摊子老板,道:“吕当家的,这小娃娃也怪可怜的,吃了你的包子,大不了叫他给你做工抵过便是,何必如此痛下毒手?”吕当家吃了一惊,回身笑道:“这位爷,您可不知道,这死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往俺这摊前一站,俺还能有生意么?还指不定要偷俺的包子吃呢!这可大大地划不来!”

那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未待作答,却听吕当家又道:“这小贱骨头被揍惯了,待俺再去打他一顿出气!”说罢便欲走去,中年人忙一把拉住了他,抖出几个铜板放到他手里,道:“这够了么?”吕当家眼露精光,笑道:“够啦够啦!”接过铜板,又复到包子摊前叫卖去了。中年男子走到小男孩身前,面露怜悯之色,俯下身去扶他起来,道:“小伙子,没事了。”小男孩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似有无穷委屈,却又有口难言。中年男子见状,一阵哭笑不得,抖出十几文散钱和手上余下的两个包子给了他,小男孩很是受宠若惊,伸起小手接过,中年人起身道:“以后可别再叫人欺负了,我走了。”说完挥袖便走,待得走到十余丈开外,却闻得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小男孩正朝自己奔来,中年男子一阵无奈,停步相待。

小男孩来到中年男子跟前,软声道:“叔叔……我……我……”中年男子道:“你做甚么?可是要跟着我么?”小男孩点点头,中年男子暗叹一声,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可不大方便带着你,你且自行去罢。”脚下一轻,便欲运起轻身功夫遁走,哪知才要转过身去,却见小男孩拉住了自己衣角。中年男子无奈,蹲下身去,一双粗糙却又结实的大手搭在小男孩肩膀上,顿觉凉意袭掌,跟着小男孩身子一块发颤,本来到口的话却再说不出口来,心想:“可谓送佛送到西,如此让他再独自流落街头,我方才所做之事又有甚么意义?岂不再把他推入虎口?小时候我也是像他这般流落街头,要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好心收留我,又传我武功,我吴平波焉能有今日?如今师父他老人家驾鹤西去,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着想着,心生收徒之念。原来,此人正是江湖上人称“黑刀封喉”的吴平波。

小男孩见他发愣模样,伸手摸了摸他脸颊,问道:“叔叔,你怎么啦?”吴平波回过神来,道:“小娃娃,你的手可真冷啊,可见血气大大地不足。”当下把他抱了起来,道:“好,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罢,有我吴平波在,保管没人敢欺负你的!”小男孩一张小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吴平波边走边问道:“小娃娃,你叫甚么名字?”小男孩摇头道:“我……我没有名字……”吴平波“哦”了一声,道:“我姓吴,大名平波,你叫我吴叔叔便好了。”小男孩面带微笑,道:“好。”吴平波又问道:“那你可多大了?”小男孩掰起手指头数了数,叹了一口小气,道:“不知道。”吴平波见他憨厚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瞧他面相,估莫六岁左右年纪,便再问其他:“那你又是哪儿的人?为何孤身一人到了杭州来了?”小男孩顿了良久,道:“爷爷说我是他在一口井里捡来的,嗯……好久前爷爷也死啦,家里没钱,我一个人就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啦……”说着说着,想起辛酸往事,跟着热泪盈眶,扑在吴平波胸口上抽泣。

吴平波心想:“自从蒙古鞑子占我汉人天下,便害得各地民不聊生,小娃娃生不逢时沦落至此,只怪天道不公。”忙轻轻拍了拍他背,道:“好好好,只准说不准哭鼻子,再哭我可不管你了。”小男孩忙拭了拭眼角,止住了哭泣。吴平波笑道:“走,吴叔叔给你买件暖和衣裳去。”小男孩软声道:“谢谢吴叔叔。”吴平波哈哈一笑,抱着他往前边路旁的一家成衣铺走了过去。过不多时,便见一长一少从成衣铺里出来,正是吴平波和小男孩。只听吴平波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娃娃打扮起来倒挺俊俏的,完全可不比那些个富家公子哥差。”小男孩埋头微微一笑,很是害臊。吴平波忙又抱他起来,在路边小摊买了几个烤鸡腿递给了他,小男孩也便接过吃了,吴平波抱着小男孩,边走边道:“可得赶紧办正事去了。”出了杭州城门,转而北上。

一路上路经西湖,小男孩啃着一根只剩骨头的烧鸡腿,忙擦了擦油腻的小嘴,道:“吴叔叔,你……你为甚么对我这么好?”吴平波叹道:“吴叔叔以前也是像你这样的孤儿……”于是乎,一人说得出神,一人便听得入神。

时至午时,二人来到栖霞岭前一条山道上,小男孩问道:“吴叔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吴平波未答,把他放下地来,抚了抚他头,随即面带冷笑,道:“在别人背后偷鸡摸狗的可算不得好汉,阁下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话音刚落,便见一男子从路旁灌木丛里窜了出来,那男子身着蓝灰色长袍,手执长剑,面目清秀,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此时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只听他“哼”了一声,喝道:“吴狗,瞧你还有两下子,快还我大哥的命来!”提剑刺上,小男孩忍不住“啊”的一声。男子喝道:“小鬼,连你一块杀!”

吴平波忙把小男孩推到一旁,也不拔刀,一掌绕过剑身,拍向男子手腕,喝道:“你大哥丁洋也不是我对手,你倒来送死么?”原来,此男子是那江湖人称“采花蝙蝠”丁洋的结义兄弟“白剑横空”陈景南。陈景南措不及防,“啊哟”一声,右手手腕吃痛,长剑登时脱手落地,忙退后几步,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道:“我们兄弟二人平日里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凭甚么杀了他!”

吴平波奇道:“杀了他?我只是废了他的武功和采花的物事,几时有下杀手?”陈景南怒道:“大哥含恨自尽了,要我为他报仇!今日不取你狗命,陈某无法给大哥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说着展开掌法,便欲攻上,吴平波忙道:“慢来慢来,你且听我说说,那日我路经嘉兴城外一处山村,恰巧撞见你大哥调戏有夫之妇,吴某本来也不想插手多管闲事,哪知男主人正好也这时回来,刚一进屋便被你大哥一掌夺去性命,这叫谁撞见了也不能无动于衷的罢?吴某也绝无一点欺人太甚的心意,只是你大哥一味要见个死活,吴某无奈只能废了他的武功和采花用的物事。”

陈景南与丁洋兄弟情深,此时自是不分是非黑白,只恶狠狠地喝道:“废话少说,进招罢!”发掌往吴平波攻去,只是掌法平平,吴平波几个轻描淡写,尽皆避过。陈景南暗暗叫苦,心想:“连我引以为傲的剑法尚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掌法呢?”无奈冷笑一声,心想:“哼哼,还好我早备有后策,总会叫这姓吴的栽在我手上!”吴平波也没过分相逼,道:“陈兄弟,吴某当真不是有意害你大哥的,吴某尚有要事在身,若你再这般纠缠不清,就莫怪吴某我不留情面了。”

陈景南理也不理,只喝道:“谁是你兄弟?”一掌又上,哪知掌到半式,便即收回,当下发起轻功直欺小男孩,吴平波暗叫:“不好!”连忙运功跃过陈景南头顶,抢到小男孩身前,后发先至,轻功之佳,远在陈景南之上。吴平波忙搂着兀自惊魂未定的小男孩,向陈景南喝道:“姓陈的,莫要欺人太甚!”心想:“此人武功不济,却硬要逞强,跟他那狗屎大哥倒是臭味相投,那甚么‘采花蝙蝠’丁洋害人家庭,老子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死了倒也干净!老子言语已经相让三分,这姓陈的总是不识趣,哼,看来不露一手是难以脱身了!”当下暗自运起几分“震山掌”掌力。

陈景南又是冷笑一声,发掌往吴平波胸口袭去,喝道:“还不出手?”吴平波淡然一笑,右掌“震山掌”发出,弹指间双掌相接,陈景南经受不住震山掌掌力,身子猛地向后飞去,跟着踉跄跌在地上,一口鲜血随之呕出。哪知却见他此时非但面不改色,更是放声大笑。

吴平波一阵无奈,道:“姓陈的,我不杀你,你自行去罢。”哪知手掌微微发麻,越发强烈,吴平波不由得皱起眉头,伸起手掌一看,只见掌心两个针孔般大小的孔洞,隐隐伴有朱红色血丝流出。吴平波江湖经验甚丰,暗叫:“不好,这厮掌上有毒!”小男孩见他模样奇怪,忙问道:“吴叔叔,你怎么啦?”吴平波道:“吴叔叔没事,我们……我们走罢。”还未转身,便听陈景南道:“吴狗还想走?你可知你中的可是断筋碎骨毒么?那毒菱在我掌上,方才我便是要逼你出掌来接,哼哼,那可是我大老远跑到苏州长恨谷求来的呢!‘长恨毒鬼’的名头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罢?”

吴平波一听“长恨毒鬼”四字,不由大惊道:“甚么?”陈景南笑道:“于前辈说此毒无药可解,要我谨慎……”一言未毕,吴平波已然手起刀落,斩下自己一条右臂,伤口处登时血如泉涌。陈景南大感意料之外,哆嗦道:“吴……吴狗,有你的!”小男孩哇哇大哭,抽泣道:“吴叔叔……吴叔叔……”转身指着陈景南,怒道:“都是……都是你害的!”发足便往陈景南奔去,吴平波忙拉他回来,道:“臭小子!别闹事,吴叔叔没事,一条手臂换他大哥一条人命,老天待我不薄了!我们走!”

小男孩只得强忍住满腔怒气,扶着吴平波身子。好在天气奇寒无比,吴平波臂上热血已然止住,结成了细微冰块。陈景南怒道:“你断了一臂,焉能是我对手?纳命来!”发掌往吴平波攻去。小男孩见状,虽害怕得紧,却想也不想便挡在了吴平波身前。吴平波见状,暗自苦笑道:“臭小子,姓陈的掌法平平无奇焉能伤我?你这般倒是害了我啊!”忙发力把小男孩推开数丈,跟着陈景南一掌正正打在自己胸口上,吴平波本有重伤在身,此时伤上加伤,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夺口喷出,踉跄跌在地上,鲜血溅得银白色的雪地上点点殷红,背着的灰布物事随之掉下地来,“嘭”的一声,现出来一个长状箱子。

吴平波暗暗叫苦,转眼见小男孩兀自大哭不止,正向此处踉跄奔来,边喊着:“吴叔叔……吴叔叔……”吴平波一咬牙,忙把长木箱往小男孩身前抛了过去,喊道:“臭小子,你别过来,带着这箱子快走!老子再他妈接他一掌!”陈景南瞪了小男孩一眼,哈哈笑道:“谅你也跑不远,等会再去收拾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白色长剑,道:“我便用这把剑杀了你,叫你知道我‘白剑横空’陈景南并非浪得虚名!”说完哈哈大笑。

吴平波无计可施,闭目待死。哪知忽然之间,耳闻龙吟之声传来,随即又是一干物事落地的声音,夹杂着陈景南痛不欲生的尖叫。吴平波睁眼一看,见小男孩出现在自己眼前,小手中一把黑色长剑鲜血滴滴,往地上看去,见陈景南面无血色,躺倒在一滩血泊、两只断臂和一把断剑旁边,已然昏死过去。吴平波见状,明白过来,却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向小男孩喝道:“臭小子!老子可教你杀人啦?”但见小男孩手中长剑落地,目瞪口呆,瘦小的身子不住地发颤,吴平波绝处逢生,终究喜大于怒,不由眉开眼笑,道:“臭小子,快过来,吴叔叔不怪你。”

小男孩闻言,当即一头扑进吴平波怀里哇哇大哭,抽泣道:“吴叔叔,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吴平波忙道:“没事,吴叔叔一点不怪你……啊哟,你可压到我的伤口啦!”小男孩闻声惊起,道:“吴叔叔……可是……可是你的手没了……可怎么办?”吴平波笑道:“没了这只手,不是还有另一只手可以抱你这小家伙的么?快过去把那把剑拿过来,可不能让别人瞧见了。”小男孩拭了拭眼角,屁颠屁颠地去了。

小男孩把黑色长剑连带剑鞘交到吴平波手里,道:“这把剑好厉害的,我轻轻一挥,那个人的手就断啦。”吴平波还剑入鞘,笑道:“这把剑可不是普通的剑,只是想不到你这小家伙情急之下竟有几分蛮力,能使得了它。”小男孩不明深意,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原来,吴平波身上携带的黑色长剑正是黑玉宝剑。时隔数年,“得黑玉者得长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数江湖中人为得黑玉剑而赴汤蹈火,四处寻找雌雄双鬼的身影,双鬼夫妇提心吊胆,剑上玄机未解,又生怕为旁人伺机所乘,无奈只得隐居深山,此间当真度日如年。恰逢半个月前,吕玉凤扮作农妇出山打探消息,路经浙江台州,吴平波人老眼尖,认出她来,之后便一路尾随,到了双鬼夫妇隐居之处,趁其不备出手夺剑。双鬼夫妇与吴平波武功相当,三人一场恶斗不下,吕玉凤终究功力不济受了伤,吴平波也是久斗不力,正想趁此遁走,却听冯松平道:“姓吴的,剑我们是要不回来了,但你要杀我二人灭口却也不能,你走后我们会出山,将黑玉剑落在你手上的消息昭告江湖,到时你可难逃杀身之祸!”吴平波道:“不就是想要回这把剑么?哼,你夫妇二人平日里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宝剑要是在别人手里也就罢了,焉能落在你们这对狗男女手里?”随即拱手道:“告辞了!”冯松平忙道:“吴兄且慢,且慢!小弟有个提议,吴兄可不听听?”吴平波顿了片刻,道:“有屁快放。”冯松平道:“想来吴兄也是不想消息传将出去的罢?这样罢,此间离西湖不远,一个月后待内人养好了伤,便邀吴兄一块到西湖泛舟,垂钓寒江,到时咱湖心亭不见不散,岂不甚好?”吴平波冷笑道:“这屁放得倒响!”但转念又想:“现下我也奈何他们不得,消息当真要传了出去,老子可要有大大的麻烦,不如便依了他们,到时再作计较?量他们也不会叫帮手!”想到这里,便道:“好,就依你们的!屁放完了,吴某也该告辞了。”说罢收起黑刀,展开轻功离去,只是耳边远远传来冯松平的声音:“一个月后的午时西湖上若不见吴兄驾到,可就别怪小弟和内人将消息散将出去了!”

这时,吴平波将断臂处伤口用布块粗略包扎好,缓步走到陈景南身前,见他嘴角溢血,知他已咬舌自尽,不由得心想:“这人倒也有几分骨气,宁死也不肯受人羞辱,哼,虽说老子对羞辱折磨人可没一丁点兴趣。”当下和小男孩一起掘了个坑,把陈景南的尸身连同两条断臂给埋了,又挖了一个小坑,将自己的一条断臂也给埋了。

之后,吴平波在栖霞岭上搭了一间小木屋,和小男孩一块住了下来。这些时日以来,一长一少亲如父子,吴平波再三考虑,深知江湖险恶,不愿小男孩如自己一般身不由己,是以终究开不了口提起收徒授功之事。直到这日,离和双鬼夫妇的西湖之约只剩十日。吴平波心想:“我右臂已断,开山刀法和震山掌法便得从头练起,只是时日所剩不多,焉能恢复如前?此去多半凶多吉少,小家伙太过老实,入世难免吃亏……”终究忍不住叫来小男孩,语重心长地道:“小娃娃,吴叔叔是个粗人,至今也没给你取个名字,等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了再告诉你可好不好?”小男孩微笑道:“好!”吴平波道:“那你可想不想拜我为师,学些防身的功夫?”小男孩沉吟片刻,道:“吴叔叔……我……我不想再杀人了,他们都好可怜的。”吴平波二话不说便给了他一个暴栗子,怒道:“你不杀别人,便叫别人杀去!”见小男孩捂头泪光盈盈的模样,不由得在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心想:“西湖之约仅剩十日,小娃娃年纪还小,怕也是学不到甚么的了,罢了罢了。”便道:“由得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木屋去。

小男孩一阵手足无措过罢,埋头跟了出去。一路来到西湖边上,见吴平波蹲坐在西湖岸边那婆娑的背影,稀雪纷飞,夹杂着一层薄雾,此情此景,不胜感伤。小男孩发了一会呆,忖道:“吴叔叔他……他在干甚么?”轻步走过去一瞧,才知吴平波正临湖垂钓,只是面色愁苦,脸上肌肉有些扭曲,不由得令人望而生畏。吴平波斜视了小男孩一眼,也不开口。小男孩忙道:“吴叔叔……”吴平波挥手示意他坐下,小男孩也便照做,坐在了吴平波身旁。

小男孩放眼望了望湖面,道:“吴叔叔,我……我知道你会一直保护我的,所以我不怕的。”吴平波一阵苦笑,心想:“终究还是小孩子脑筋。”佯怒道:“你倒当自己是块宝啊!老子与你本来素不相识,凭甚么会一直护着你?”小男孩心下一阵委屈,忍不住微微抽泣。吴平波也不理他,暗自苦笑几声,发觉手中鱼竿微微抖动,眉头一扬,忙拔竿而起,却见钓上的不过是一尾二两鲫鱼,又不由得一阵失落。吴平波把鲫鱼从钓绳上扯了下来,扔到小男孩手里,道:“大鱼都叫你给吓跑啦!回去罢。”当先转身,大步走在前头。小男孩一双小手抓着还在挣扎的鲫鱼,屁颠屁颠地跟了回去,二人一路上相对无话。

吴平波彻夜深思,第二日一早,便起来练功。小男孩隐约闻得呼呼风声,知道吴平波又如往日那般早起练功,不由得精神一振,眼珠子咕噜几转,着了暖和衣裳,轻脚慢步走到木屋门边,见吴平波正在门外空地习练震山掌法,小男孩也便跟着挥拳发掌起来。吴平波不禁暗暗偷笑,自然已将此事看在眼里,偷笑过罢却又甚感欣慰,也便将震山掌法井然有序地使了开来,这时只听他喝道:“移山填海,以敌之有余补我之不足!”“拔山扛鼎,趁敌不备,攻其不意!”“山枯石死,一招定生死,不由余地!”小男孩终究年纪甚轻,加之初学入道,于吴平波所言甚不了解,掌法招式也是学了些皮毛。吴平波不时便偷瞧一眼,自然知道此节,倒也不急不躁,颇有耐心地教授着这位“徒弟”。

之后的几日,小男孩白昼便跟着吴平波习练掌法、刀法,到了晚上便胡乱编了个借口出屋寻地反复操练去了,不甚勤快,每每都是直至子夜方归,躺倒在床,呼呼入睡。吴平波虽瞧在眼里,倒也没去说破。闲暇时,便照着藏放黑玉剑的长木箱的模样,造了一个模样相差无几的,便是在为西湖之约一事稍做一些准备。

直至这天深夜,吴平波砍了几块枯木,燃起篝火照明取暖,小男孩又欲如往常那般出屋练功,吴平波忙一把拉他回来,道:“臭小子,你坐下,吴叔叔有些话要和你说。”小男孩觉他语气沉重,一阵发愣过罢,也便坐了下去,道:“吴叔叔,有甚么话你就说罢,我听着。”吴平波取来一个长木箱,道:“明日一早,你便带着这个箱子到湖北武当山寻一位叫张三丰的老道士,把这东西交给他,说是我吴平波带给他的,他一开箱子,便甚么都明了了,之后你何去何从,便由你自己了。”

小男孩哽咽道:“吴叔叔,你……你不要我了么?我不想离开你的,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吴平波无奈道:“何以见得?吴叔叔明日有事要去西湖一趟,你就不必跟去了。这样罢,之后你先在那山上待些时日,过不久我便去接你回来。”小男孩道:“可我一个人……我不认得路……”吴平波深思熟虑了数日,深知此举着实十分冒险,但除此已无更好办法,无奈只得行此下策,便道:“没事,你只管往西走,不认得路了便问问别人,日子久了,总能到那武当山去的。”小男孩问道:“可是……可是吴叔叔为甚么要我做这件事?那个叫张三丰的老道士又是甚么人?”吴平波道:“此事你莫要多问,知道的越多,对你便越不利,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小男孩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吴平波顿了口气,道:“张三丰张真人啊,他武功出神入化,心肠也是极好的,曾出手救过我的性命,这东西唯有到了他手里,才是最好的选择罢?”小男孩似有所悟,又点了点头,吴平波从袖子里抖出来十余两细碎银子,放到了小男孩小手里,忙又交代了诸般事宜,小男孩不住地点头称是。

第二日天还未亮,天空隐约闪着几颗启明星,小男孩在吴平波的目送下离开了栖霞岭。吴平波见得小男孩身影渐无,心下一阵愁苦。这些时日以来,二人朝夕相处,虽无血缘之亲,吴平波却也把小男孩视如己出,表面上严厉苛刻,实则疼惜不已。此时此刻,吴平波不由得心想:“我右臂已断,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再见不着这小娃娃了,哎,吴某便听天由命罢!”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几下,不愿细想太多,当下操起黑刀,舞了起来。刀起风生,刮得周遭枯叶漫天飞扬。

巳时已过,午时将至。吴平波背起假造的长木箱,不久来到西湖边上。眼望湖面泛着一层水气,偶有惊鸿掠湖而过,吴平波不由得暗叹一声,正想招呼舟子,却见一叶轻舟迎面驶来,不一会儿,轻舟泊在岸边,舟上中年舟子端详了吴平波一会,“咦”的一声,心想:“是个断臂的!”忙拱手问道:“请问阁下可是吴平波吴先生?”吴平波森然道:“便待如何?”舟子微微一顿,道:“冯先生吩咐小的,来接吴先生到湖心亭一叙。”

吴平波见他语速不均,神色间微有诧异,冷笑一声,道:“船上可有他人?”舟子道:“没……没……就小的一个,吴先生,请上船罢。”吴平波朝他一笑,忖道:“这舟子心里必定有鬼,莫非二鬼这时便在这船上?待老子一上船便攻老子个措手不及?”吴平波暗暗紧握腰间黑刀刀柄,伺机而动,向那舟子道:“好,吴某这便上船。”舟子忙赔笑哈腰。哪知吴平波一只脚还没踏上船板,却闻得身后传来声音:“吴叔叔……吴叔叔……”声音越发清晰,不是小男孩却又是谁?吴平波暗暗叫苦:“这臭小子,跑回来作甚!”当下转身喊道:“不是叫你别跟着老子么?还不快走!”小男孩怔怔呆在原地,吴平波怒道:“还不快走?”小男孩委屈难言,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吴平波气得直咬牙,也不顾舟子招呼,忙发步奔了过去。

与此同时,从船内闪出来两个人影,一人做农夫打扮,一人做农妇打扮,正是雌雄双鬼冯松平、吕玉凤。吴平波已然发觉,暗暗叫苦。待得片刻,冯松平跃到吴平波身前,冷笑道:“吴兄,别来无恙啊!啊哟,吴兄怎么少了一根臂膀,是叫野狗给咬断的么?”吴平波也不理他,但见吕玉凤人不停步,直往小男孩抢了过去,当下欲要抢过冯松平,却被冯松平一剑挡在身前,不由怒道:“姓冯的,便要见个生死么?”冯松平笑道:“谁叫吴兄戏弄小弟在先的?当小弟没瞧见那小娃娃身上背的东西么?哼哼,吴兄身上背的又是甚么?”稍一停顿,随即重重地道:“想必也用不着小弟明说了罢!”冯松平见吴平波断了右臂,深知功夫需得从头练起,招式虽然铭记在心,然时日不多,焉能恢复如前?是以有恃无恐,言语间语气便加重了几分。

吴平波“呸”的一声,拔刀佯攻,冯松平使开剑法,游刃有余,不惊不惧,吴平波自然是讨不到好处去,只得放声喊道:“死小子,还不快跑?别让那臭女人抓着你!”小男孩无奈只得照做,哪知为时已晚,吕玉凤已然抢到他身后,点了他颈后天柱穴,小男孩登时浑身一阵麻木,软到在地,吕玉凤阴笑几声,一把提他起来,取下长木箱,打开一瞧,不禁喜出望外,道:“死鬼!东西到手啦!”冯松平道:“甚好甚好,小娃娃诚不欺我也。”吴平波手忙脚乱,冯松平见状,一剑掠过他手中黑刀,刺中了他断臂伤处,吴平波登时鲜血淋漓。舟子见状,一溜烟已将小舟划开了数丈。冯松平一声冷笑,拾起一枚石子掷了过去,那舟子登时头破血流,倒在船上,血染西湖。

吴平波倒吸一口凉气,忙退开几步,捂住伤口,心想:“这可如何是好!”未及转念,便见吕玉凤拎着小男孩快步走了过来。小男孩见吴平波伤状,边挣扎边哭喊道:“吴叔叔……吴叔叔……你怎么啦……你们这两个大坏人,快放开我,我跟你们拼了!”冯松平暗觉好笑,道:“想不到吴兄也好采花这口啊,小娃娃唤你叔叔,想必是你为了掩人耳目罢?哈哈,男儿该敢作敢当,怕甚么见不得人?快说说你姘头唤甚么名字,小弟自当把这小娃娃给送过去,不让吴兄绝后,哈哈哈哈。”吴平波怒道:“放你娘的狗屁!”一招“力劈桃山”直往冯松平虎口招呼。冯松平挥剑发招抵挡,笑道:“吴兄少了根臂膀,还能是我夫妇二人对手么?自讨苦吃!”十余个回合过罢,吴平波胸口又中一剑,剑尖入骨,疼得有如钻心。吴平波咬紧牙光,心想:“再这般下去,不但黑玉剑又落入这俩恶人手里,老子和死小子还得归西见佛祖,这可……这可大大划不来……”沉吟片刻,心头灵光一闪:“有了……只是……”吴平波左思右想,顾不得太多,道:“你们放了这死小子,答应今生不再与他为难,吴某任由你们处置便是!”

双鬼夫妇对视一眼,眼露杀意,冯松平笑道:“虽说小弟说过不让吴兄绝后,那自当是玩笑话,若真要放他走,小弟可大大划不来呢,啊哟,吴兄可忘了当日是如何威风的么?好在老天有眼,叫你断了一根臂膀,哈哈哈哈。”吴平波似乎早料到如此,当下运功将手中黑刀抛到半空,伸出左臂,弹指之间,黑刀重重割过,将他仅剩的一根臂膀生生卸了下来。双鬼夫妇全没料到如此,不由得暗暗吃惊。只见吴平波从此双臂尽失,左臂断处血流如注。吴平波立时面无血色,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小男孩见状,更是哇哇大哭,哭声越发凄凉,不时夹杂着几声:“吴叔叔……吴叔叔……”

吴平波强笑道:“吴某自断一臂,从此双臂尽失,可够诚意了罢?再说你二人行走江湖,若出手伤及手无寸铁的年幼小儿,传出去不怕被江湖中人笑话么?”冯松平收剑,拱手笑道:“吴兄说的是,说的是。”吴平波看了看小男孩几眼,哽咽道:“死小子……吴叔叔虽这般叫你,但总想你一直活下去的,无论发生了甚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算天道不公,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可知道么?”小男孩未明深意,吴平波叹了一口长气,碎步往西湖岸边走去,欲要跳湖而下,冯松平与吕玉凤对视一眼,二人均想:“黑玉剑之事可不能宣扬出去,总该万无一失,杀人灭口!”冯松平立时提剑往吴平波后心刺了进去,吴平波一口鲜血夺口而出,随即跌进了西湖水里,鲜血染红了西湖一角。冯松平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仰天长笑。

小男孩悲痛已极,放声大哭,不住地喊着:“吴叔叔……吴叔叔……”脑袋一热,一口咬住吕玉凤手腕,吕玉凤吃痛,怒道:“死小鬼,不知死活!”用力甩了小男孩一大耳光,小男孩登时嘴角溢血,瘫软在地,昏迷过去。吕玉凤道:“死鬼,当真要放过他么?”冯松平道:“也罢了,只须废了他身上经脉,叫他如何也练不成功夫来寻我们报仇便是。”吕玉凤点头称是,冯松平随即蹲下身去,欲要发掌往小男孩身上打去,哪知这时,忽觉背后风起,瞬息之间,两股霸烈的掌风先后袭中夫妇二人,夫妇二人忍不住鲜血夺口喷出,跟着一个人影闪到夫妇二人身前,那人身着破烂道袍,手执残败拂尘,却是一个年老的道士。

老道士嘿嘿冷笑,冯松平见他举止,打量一会,似是认出他来,忖道:“莫不是被崂山派逐出师门的崂山怪道?”捂着胸口,道:“崂山怪道!你……你怎会在此?”年老道士冷笑道:“你武功不济,眼光倒是不错,能认出老道来。”原来,此人江湖上人称“崂山怪道”,道号天元。吕玉凤闻言,不由得暗暗心惊,手心直冒冷汗,深知崂山怪道武功远在二人之上,加之此时身中奇袭,负伤在身,不敢去直视他一眼。崂山怪道笑道:“崂山无锋掌的滋味二位可觉好受?”

冯松平忍痛道:“崂山怪道,当真是你……”话一出口,但觉失礼,忙改口道:“天元道长,我夫妇二人平日里可没跟您结怨,您大人大量何以无故出手伤人?来此有……有何贵干?”崂山怪道瞥了瞥吕玉凤背上长木箱,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怎么?想必这箱子里可是了不得的东西罢?老道便是为它而来。”当下一掌拍中吕玉凤胸口,趁她还未跌倒之际,纵身抢到她身后取下那长木箱来,暗自得意。冯松平忙扶着吕玉凤,见她胸口起伏不平,暗骂道:“死牛鼻子,好不自重!”崂山怪道道:“老道几日前便查探到你二人到了杭州来,只是没有打草惊蛇罢了,想不到今日叫老道看了一场好戏,倒也不枉了,哼哼,整个江湖都当黑玉剑在你夫妇二人身上,却想不到从此便要易主了罢?”说完哈哈大笑。

此时双鬼夫妇均想:“想不到我二人谨慎至极,还是让此行漏了风声。”冯松平深知今日已讨不到好处去,忙拱手道:“好,天元道长,这东西归您便是,我夫妇二人这就速速离去,不碍着您老人家法眼。”崂山怪道也不接话,只在一旁嘿嘿冷笑。待得双鬼夫妇搀扶着转过身去,才开口道:“且慢。”双鬼夫妇不禁一阵心凉,后心双双中掌,传来彻骨剧痛,心肺连结着各大经脉夺出体外,一命呜呼,死状甚怖。崂山怪道又是嘿嘿冷笑一阵,很是春风得意,自语道:“忘了老道可是名不虚传的‘崂山怪道’?岂能负了一个‘怪’字?”当下携着长木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