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朔州,燕北镇。
客栈,三楼。
天字甲室。
兰畹主人新开了一个房间,他在等人。
来人推门而入,却在看到屋内的兰畹主人后愣住了,二人四目相对,俱感诧异。
微怔愣,兰畹主人忽然笑了:“原本等的人没来,却不想遇到了老朋友。”
燕北门门主李朝忠原本是前来感谢花间派,万没想到,在此时、此地,在这个身份之下会与这温柔少年相见。
忽然,他仿佛大梦初醒,双膝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兰畹主人非但没有惊诧,而且很坦然。
兰畹主人笑道,“好久不见啊,没想到你如今叫了这个名字。”
李朝忠额头抵地:“小人自从痛改前非,便弃暗投明,换了行当。多亏‘贵人’宽仁,为小人安排了此间庇处,在燕北这地方当一个小小掌门,令小人一家苟活至今。”
“贵人……家父么?确是宽仁。”兰畹主人点点头,“当年你不知用何办法,从妙绝山庄中偷得‘修人’之术。从此诱拐小孩,将健康人像植物一样修剪成畸形模样,再转手卖给戏班子,猎奇为贵,可以翻几倍的价钱。”他每说一个词,李朝忠额头便重重地磕一下,地板上渐有鲜血流出。可兰畹主人恍若无视,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家父得知后,见你有痛改之心竟也不加惩罚,还帮你安顿善后——确非宽仁不能为了。”
李朝忠:“当年‘贵人’从小人处领养走阿畹时,小人便知‘贵人’是心善之人了。”
这话是在提醒兰畹主人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也不过是个被领养的小可怜儿。当年他父亲都原谅了,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没资格在此处兴师问罪。
兰畹主人笑笑不语。
李朝忠道:“‘贵人’走后,小人便痛觉今是而昨非,立即遣散了班子,放那些孩子回家,再也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兰畹主人慢悠悠地道,“改名换姓,是怕被复仇吧?”
兰畹主人道:“痛改前非,并非你口中的‘贵人’发觉秘密。而是你发现,自己拐卖残害的某个孩子,竟然是碎雪谷的少谷主。”
“天下至恶之地的碎雪谷啊。”兰畹主人笑着,似乎心情依旧不错。
李朝忠再次跪倒,磕头如捣蒜:“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该死啊……”兰畹主人温温柔柔地道,“复仇的人来了。当年任你折割躯体的小孩长大了,成了祸世之主,确是要该死了。”
听着他不急不缓的声音,李朝忠冷汗而出,衣衫浸湿。
“所、所所有错、错都……”
他忽然发觉自己牙关打战,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我自己的错,我家人都是无辜的。”李朝忠哭喊,“求救救我那小儿子啊,他才十二岁啊,他不懂事,什么都不懂!”
“李门主莫要担心,”兰畹主人俯身搀起李朝忠,衣衫沾上血渍也不在意,甚至动作很是轻柔地帮李朝忠清理额头伤口。
兰畹主人柔声宽慰,“这个世上,还是善良的人多呢——对稚龄幼儿下毒手这种禽兽不如……”
李朝忠猛地抬头,目光一片森冷,有如寒冰。
他明白了。
“你不肯救他,你还对当年的事怀恨在心……”李朝忠道,“我要告诉晴天阁你的真实身份,你身为……竟潜伏在花间派……”
走廊脚步声响,是兰畹主人约的人来了?
兰畹主人却不慌不忙,俯身李朝忠耳畔轻声道:“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那个人定是能做出来的。我与他幼年共患难的感情,最是了解。”
兰畹主人笑了笑。
李门主莫要担心了。
必死之人,担心也无用。
来人的脚步声已到门边,兰畹主人依旧笑道温温柔柔、人畜无害。
“我的身份啊,的确没人知道。不过呢——”
随着他一字一句,气息轻吐在李朝忠耳畔,又轻柔又温暖,甚至带着淡淡糕点的甜香。
——“我只是懒,懒得说而已。”
房门外的依旧不是兰畹主人约的人。
女丐儿推门而入。
她对屋内诡异气氛恍若无视:“我要吃肉。”
“骗子,不给吃肉。”女丐儿双手背在身后,“不给吃肉,不给密信。”
女丐儿:“臭小子骗我传信。小混蛋,小王八蛋。”
李朝忠顾不得被连累作“老王八”,听得“密信”二字登时亮了眼睛。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女丐儿面前,夺过她手中那只有刻满密文的破木条。
“当真落到‘小疯子’手里了——”
“左儿还活着——”
“当真落到‘小疯子’手里了——’”
“左儿还活着——”
两种声音在内心交织,李朝忠面上表情时喜时悲。
他怔愣许久,忽地拔出腰间佩剑。变化陡生猝不及防,房间内冷光闪动,眼看着女丐儿便要横尸当场。屋内风声搅动,一枚机关向李朝忠弹射,击开了他的长剑。再傻的女丐儿此时也明白了,有人欲杀人灭口,性命攸关,拔腿便跑。
兰畹主人叹道:“李门主,只是个孩子。”
这话好似惊醒了李朝忠。他一击得手毫不停顿,折身而返,剑光倏而爆若万千,刃刃劈向兰畹主人。
他几乎发了狂:“那小疯子恨我,却更恨你。如今知道了他藏身何处,我要用你去换我儿子,哈哈哈。”
兰畹主人反应极是迅速,他借着俯身躲招的空隙,从腰间机关箱抛出一物,那小物件带着引线嵌入门角。
一切不过是喘息之间,李朝忠的剑招已变了二十一式,兰畹主人钻研以机械原理对抗怪力乱神超自然力,面对寻常功夫反而左支右绌,频频遇险,他足下一蹬,借着由袖间的齿轮顺着引线滑到了门外。
李朝忠待想反身追出,却忽然双目剧痛,天地顿时漆黑,只觉黏腻的鲜血顺颊流淌。离生骑在他头顶,插着人类眼珠的手指鲜血淋漓。它转头看向兰畹主人,刀削木刻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落入我手了,哈哈哈,落入我手了!”悲喜几度起落,李朝忠彻底崩溃了,他仰头大笑,鲜血如泪流满面,却是比哭还难看。
“这个木偶,对!就是这个木偶!当年你为了造出空前绝后的人偶来获得养父认可,硬生生夺了那小疯子的一半心魂,注入这个木偶里。哈哈哈,叫‘离生’是不是?真讽刺。”
李朝忠:“正是少了这一半的心魄,那小崽子才心神混乱,彻底成了真正的‘小疯子’。以前是他失忆了,如今借由场景重现想了起过往,你说他恨不恨你,恨不恨你……”
“他一定恨死你了,我把你交给他,就可以换回我儿。”李朝忠道,“我儿啊,父亲来救你了……不对!”
兰畹主人见相约之人久待不至,担心情况有变,已准备离开前去探查,却随着李朝忠这话锋一转,他的身子顿了顿。
“不对!——你不敢见那小疯子,你不敢见他。”李朝忠道,“离生不可与他相见。被分出来的那一半心魂一旦见到真正主人,便不再受你控制。难怪,难怪啊,我晴天阁的熟人说,当初你不肯参与这个案子。你是害怕……唔!”
他话没说完,也再没了说话的机会。
离生探手入口,生生将他舌头拔了出来,又毫不停顿,拔断了他十根手指,它好像还不解恨,扬臂探手,向着李朝忠的心脏抓去。
“离生,莫要粗鲁。”
兰畹主人叹息般的声音响起,离生的动作停住了。
“这般恨么?果然有那个孩子的魂魄。但是这条命,我们不要抢。”
“复仇这种事,那个孩子啊,一定想亲自收拾。”
***
“他大概也想亲自收拾你。”
将残废的李朝忠捆绑在角落里,离生用一方锦帕擦拭手上血迹。
兰畹主人笑笑没说话。
离生道:“喙喙传来消息,碎雪谷布下圈套,以莫止为饵伏击我们。与此同时,靳忌大叔也受晴天阁密令,暗杀莫止。”
兰畹主人点头。
离生:“主人将那莫四爷约至此处,是要救他了。”
兰畹主人慢悠悠道:“我毕竟亏欠于他。”
“一方是生死相托的同僚,一方是幼年患难的朋友。”离生抬动机关胳膊,摸摸兰畹主人的头,“该如何抉择?可怜的主人,好为难哦。”
“不是朋友呢。”兰畹主人避而不答。
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清风间露出的半牙新月,“这世上,不仅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敌人。”
离生:“那你们是敌人?”
“嗯的呢。”兰畹主人道,“莫四爷可是连杀数人的凶犯,身上背着数条人命债,是花间派受命捉拿的罪犯。”
离生:“……”
“主人你真烦。”离生道,“又开始不说实话了。”
***
客栈,二楼。
玄字甲室。
楼上发生的那场打斗是剑道与机关术的较量,虽是凶险迭藏,却始终声势不大。仅一层相隔的楼下一片安静,毫无所查。
这是原先设宴款待的房间,如今成了囚禁莫止的牢笼。曲水流觞早已不见,窗外的皑皑白雪透进来,只是说不尽的冰冷寒意。
寒风卷着斗大的雪片,房间窗子年久失修,被吹得叮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