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朔州,燕北镇,某民宅。
按照沙盘的方向,靳忌和泠镜赶来时,莫止早已人去屋空。
泠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找错了地方,时效已过,人质死定了。
她万念俱灰。
没有找到凶犯的藏身处,却发现了一座尸坑。
满地的头颅如陈年盐渍的白菜,干涸的,灰白的,显然死亡已久。
泠镜看了眼远处认真搜集现场线索的靳忌,这种专业场合她帮不上忙,心里着急。倒是正猫冬无聊的四周街坊听说此地出了事,麻溜儿前来围观,指手画脚,拉着泠镜议论纷纷——
“唉呀妈呀,天网恢恢啊,这些人终于遭报应了。”
“这些人,在我们这一带真是臭名昭昭。缺德绝户,缺了祖宗八辈子的德了!”
“不知是哪位大侠为民除害,我们这十里八乡感激啊!”
“什么?这家终于满门被杀了?哎妈呀,大快人心!”
“他们的头头啊,据说是丢下这帮人自己跑了,回家娶老婆生孩子去了。呵呵,当年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真不怕报应在自己孩子身上啊!”
因为先前经历,泠镜对“舆论”二字有心理阴影,深知舌头根子能压死人,此刻听得直翻白眼。再加上那边案情陷入死地,这边又添新案,乱上加乱,泠镜更加烦躁。
靳忌正带着几个大胆青年挖掘积雪下的更多尸骨。
随着工具挥动,四周墙壁上的积雪也簌簌而落。
在南面向阳的那片墙上,露出了几行字——
“哥哥
你在哪,快来救我
我停不下来了
求求你
制止我。”
这几行字用鲜血写就,此时已干涸,暗红发黑,阳光落在上面,反倒成了阴影的模样。
“哥哥……”泠镜走过去,那行字正好在她腰间位置,“小孩子杀人?”
靳忌说到:“刚刚外面那些人说,这家是一户专门偷孩子卖钱的贩子。”
靳忌:“我前几日遣机关鸟传信阁中,调查这几起案件背景,今早刚刚收到调查结果……”
泠镜道:“燕北门主李朝忠一家总不会都是人贩子吧?”
靳忌看了他一眼,点头:“对。”
泠镜讶然:“这么说,这是同一起案子?”
她想了想,试图梳理思路:“很多年前,碎雪谷少谷主莫止还是个小孩,因为某些原因流落江湖,被当年的李朝忠拐骗,饱受‘修人’之术折磨,后来成功逃脱。如今碎雪谷少谷主长大了,成了江湖闻风丧胆的‘祸世之主’,回来进行报复。”
靳忌摇头:“起初,我也以为这是一起复仇凶杀。”
靳忌道:“可现在看见了墙上的这几行字——我们大概要重新做动机画像了。”
“不是复仇?”泠镜问。
靳忌俯身拾起一块碎砖:“你也去墙上写,随便写什么。”
泠镜抬臂随手画了几道波纹,一头雾水。
“看这个位置。”泠镜的波纹恰好高出那段字半人高,靳忌道,“我们写字时,会习惯与身体视线同高。”靳忌指了指那几行刚到泠镜腰身的字,“这个身高,大约几岁?”
泠镜道:“五六岁。”
靳忌问:“碎雪谷少谷主莫止的年龄不是个秘密,他今年已经……”
“十五岁。”泠镜道,“十五岁的少年,应当身高与我相似了。”
靳忌:“莫止的动机不是复仇。”
“至少不只是复仇。”靳忌道,“他带着五六岁时的自己而来,让当年的自己发出呼喊——哥哥,你在哪,不要丢下我,来救救我。”
靳忌搭建场景,尝试着将自己代入。
“我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被人贩子拐卖走,关押在囚笼里,四周一片漆黑寒冷。刚刚被折断的关节还在冒着脓水,好疼,我好几天没吃饭了,冷,饿,害怕。”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无助,绝望。”
“因为没按照要求做事,我又被人贩子打了,所有人都欺负我,可是我太小了,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忽然,有个人挡在了身前。那个人并不高大,但是他保护了我,使我在这黑暗的生活中看到了希望,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和光。他也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孩子,比我大几岁,我叫他哥哥。”
“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我对他寄托了全部的信任和依赖,他是我的拯救。因此,即便我已经长大了,当我身处无助绝望时,我依然是那个四岁的孩子,向哥哥发出求助。”
泠镜忽然道:“哥哥是谁?”
“什么?”靳忌微怔。
“……哥哥你到底是谁,我忘记你了,不然我一定会去找你。”泠镜道,“我现在已经是碎雪谷少谷主,无所不能,我若想找你一定可以找得到。可是啊,哥哥,我忘记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呢,我为什么会忘记啊……”
靳忌眼睛一亮:“对。现在的莫止,想找一个人并不难,除非他失忆了。所以他和我们做了同一件事——他也搭建场景,将自己重新带回幼年那段时光,尝试寻找答案,哥哥是谁,以及失忆的原因。”
靳忌道:“凶手可能遭受某种刺激,太过痛苦,于是忘记了那段记忆。”
泠镜道:“我们莫忘记了,莫四爷是个名倾天下的文人。”
“他通过写曲子来重建场景。”靳忌道,“所以他杀戮,是为了报复。而囚禁李左这样的人质,则是重现幼年场景的演员,帮助他找到这段失忆。这分明是两种不同的动机。”
靳忌:“我们先前的地理分析错了。”
“可是按照离生的沙盘推算,”泠镜的脸色忽然变了,“是阿畹!阿畹与莫止是旧相识,他故意……”
靳忌用目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是我们错了。”靳忌说的很缓慢,一字一顿,“我们,这个整体。我们错了。”
我们,这个整体,荣损与共。
泠镜抿唇沉默片刻:“如今地点错了,时间也过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靳忌道:“凶手既然要排戏,至少需要个戏台子,需要搭建虚拟场景的氛围……附近可有戏班子?”
泠镜道:“我们投宿的那家客栈,便时常有戏班子演出。”
靳忌转身就走。
泠镜的脸色几乎铁青:“人质已经死了,再去又有何用?”
靳忌道:“若凶手失控,整个客栈的生命都将遭到威胁。”
泠镜重复:“人质死了。”她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们没、有、救、出、他。”
靳忌沉默。
靳忌道:“去救更多的人。”
泠镜爆发了:“救更多的人有什么用,救整个客栈的人又有什么用,人质已经死了,李左已经死了!对于李左的亲人来说,就是他死了,这个人已经死了!”她几乎失控,语速极快,“蜀山首恶被诛如何,罪行昭知天下如何?我的弟弟死了,他没有获救,我没有救了我的弟弟,救那么多他妈的不相干的人有个屁用!”
泠镜彻底崩溃,几乎歇斯底地。
靳忌:“给你一袋烟的时间,收拾好情绪。”
靳忌道:“去客栈,在彻底失控前阻止莫止。”
“我发现啊,”泠镜摇晃着烟杆,指着他,“你这人,就他妈一圣父。”
她用烟杆指着他,靳忌知道,她更想用剑。
泠镜已甩袖离去,靳忌却不能去追,他还要继续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