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朔州,燕北镇,某民宅。

“咣当”一声惊响。

烛光被撞翻,莫止掀桌而起,狂躁地将凳子踹到一旁。他双目死死盯着唱本,两腮紧咬、表情凝固以致狰狞——后面该怎么写?

昔年汉武帝伤怀李夫人,命术士做纸人演之,隔以幕布,暮年帝王的眼中光影模糊,颔首颦足皆是回忆,余音绕梁尽为昔日佳人笑。

唐明皇思念杨贵妃,蜀道闻铃,后宫三千难抵一顾,蜀地漱雨纷纷只如佳人哀泣,于是有了流传数世的词牌《雨霖铃》;

而如今在这样一个幕天席地浸染素白的雪夜,他不过是要写一首曲子,纪念一段刻骨铭心的恨,却偏偏忘记了最关键的部分。

自古以来文字便被认为拥有巨大的巫术,蹈之歌舞,辅之戏剧,以祭祀以诵经,以檄文以诗词,可以赐福可以诅咒,可以降神灵,可以招恶灵——于是有了“言灵”的说法。

投注虔诚,浇灌心血,承袭来自远古的巫的力量,文字便可为己所役,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却偏偏找不回莫止失去的记忆。

声声盈耳的天纵奇才、名满天下,恍若最大嘲讽。

为什么会恨他?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前院发出“咄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吩咐李左:“去应门。”

敲门的是个瘦小的女孩。

燕北风雪如斗,她却只穿着一件遮不住双腿的单衣,。

是路边的乞丐。李左眉头皱了起来,神色上不自禁带了些名门子弟的鄙夷。

李左不耐烦:“滚。”说着,便欲转身关门。

“诶——”女丐儿想唤住他,却嗓音沙哑。她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方信封,递给李左。

李左问:“谁给你的?”

女丐儿茫然摇头。

他看着傻头傻脑的女孩,眨眨眼睛,神色忽然柔和了。

“渴不渴?”李左道,“在这等着大哥哥。”

李左一瘸一拐地回到院中,四下无人,他来到井边,翻过悬吊的水桶,桶底一条竹篾纹路比周围稍深些,手指触摸尽是密密麻麻地凹凸,刻满了外人不可辨识的密纹。

他拖着瘸腿回到门口,那女丐儿果然还等在那里。

李左将水瓢地给她,女丐儿几乎是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一口饮尽,最终才长长喘了口气满不在乎地用袖口擦擦嘴,从李左眨巴眼睛。

李左道:“是不是还想吃东西?”

女丐儿点头。

李左道:“拿好这个,交给燕北门的李朝忠。”

女丐儿呆呆地接过竹篾,表情茫然。

李左道:“饿不饿?把这个带过去,就有好吃的。”

女丐儿:“能吃饱?”

李左:“随便吃。”

女丐儿:“有肉?”

李左点头:“很多。”

女丐儿想了想,咬着指甲:“有、有蹄髈吗?”

她指甲黑漆漆的,甲缝里不知藏了多少泥垢,李左只觉一阵作呕,变了脸色:“罗嗦。”

李左听到身后书房传来响动,速速打发了女丐儿,勾着腰瘸着腿正欲反身关门,忽道:“等等!”

李左顾不得恶臭了,欺身女丐儿耳畔,低声道:“让他快来救我。莫四爷就是碎雪谷少谷主莫止,传说中的‘祸世之主’。让他快来……快来救救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竟带了哽咽。

他看着女丐儿那张写满“我是笨蛋”的脸,低头轻声道:“一定要记住啊。”

***

放眼而望尽是霜白,莫四爷等在书房,就好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透不进丝毫光明。

是黑夜,是孤独,是吞噬一切的茫然。

李左将信函交给莫四爷。他原本也是个半大的少年了,是世家名门的子弟,趾高气昂,招摇过市,可此时在莫四爷面前,李左却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折断了,变成了一滩肉泥,堆积在一起。

当然,他全身的骨头,真的差不多都曾断过了,随后又以怪异的角度拼合一起。

丑陋,诡异,甚至恐怖。

莫四爷却看得很赏心悦目。

他窝进椅子半躺着,翘起腿搭在椅背上慢悠悠摇晃,放纵又闲适,无所顾忌:“老头子来信,说晴天阁盯住我了,花间派已经到了这燕北镇,侦查我。我现在非常危险。”

“是好心。”李左揣摩着他的心思,“是关心您,让您快跑。”

“哦?”莫四爷抬眸,“你这么想?”

李左:“……”

莫四爷:“不。”

莫四爷:“老头子让我留在这里,趁机作为诱饵花间派上钩,协助碎雪谷将花间派一网打尽。”他食指轻轻敲着膝盖,“说了这么多什么‘晴天阁’、‘碎雪谷’,你知道这是……”

“我晓得。”李左知他喜怒无常、耐心有限,赶忙接话,“是由众多门派组成的两股势力,晴天阁代表官方、碎雪谷属于秘教,相互对立。犟山之事,影洲被封印,这二者与妙绝山庄,便成了中洲最神秘的三个地方。其中,晴天阁代表官方,模仿当年诸葛孔明以南蛮人治理南蛮的思路,建立了官侠体系,江湖人入官食俸,代表朝廷来管理江湖。晴天阁是一个规模庞大的组织,其下有分司不同职能的门派,而花间派便是专门对抗超自然力量犯罪的。碎雪谷则是自诩自由的聚集地,与‘官’对立。”李左边说边揣摩莫四爷的来历,不动声色地恭维,“碎雪谷以自由为信念,逍遥散漫,不拘王法,不受束缚。而妙绝山庄则代表‘智慧’,据传闻它掌管天下一切的智慧,这就难免有些缥缈无踪了,到底‘智慧’为何,也没人知道。妙绝山庄不尚武,这几年在晴天阁与碎雪谷的争斗中被消磨,逐渐衰微,江湖上很久不见他们的踪迹了。”

说完,李左回忆了下,很全面,挺满意。

……

……

咦?没有反应?难道哪里说错了,触到这位的逆鳞了?

李左偷偷抬眼,打量莫止神色,正好与莫四爷目光相对。

“哟嚯,不错。”

莫四爷轻笑:“会抢答了。”

他说着,顺手将那封信点燃烛火烧了。

李左一怔:“您、您不回信吗?”

“无聊啊。”莫四爷窝在椅子里望着屋顶,敲打膝盖的食指渐渐慢下来,“来来去去就是那些老家伙们,那几张看吐了的面孔。”

他语气慢悠悠的,神色满是倦戾:“这个江湖这么无聊,不值得我再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左听得一头雾水,一抬首,却见莫四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沉默着,神情莫测。

“老头子明知我不会自愿配合的,来信只是套路。他的手下们很快就要来了,来抓我、控制我,强迫我配合。”莫四爷笑了下,“穷凶极恶的碎雪谷就要来了呀,你怕不怕?不如我先杀了你如何,你要感谢我提前终结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