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客栈。
朔州的冬日来得格外早。燕北镇大雪封关,满目皑皑。
二层的戏台搭在室内,伶人们的嗓音咿咿呀呀,正是莫四爷的新本子《雨霖铃》。
二楼一间不起眼却位置极佳的包厢。
自淮水以北的文人雅士齐聚此间,簇拥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包厢之中自有假山岩石,引雪水而入,众人席地而坐,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只是觥筹交错、兴起高歌间,总不忘时时关注上首少年的神色,盼得点评一二。
——他们接到消息,得知“莫四爷”要来此地,特地闻讯赶来,设宴款待。却完全出乎意料,名扬江湖多年、写了无数痴歌怨曲的“莫四爷”,竟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甚至不应当穿黑色,白皙纯良的气质撑不起这么沉重的颜色,被这身黑色长袍搭配红底暗纹腰带映衬着,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愈显青嫩。
莫四爷始终神色郁郁,一言不发。那张脸孔太单纯干净了,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生柔软、不禁疼惜。
有人按耐不住了,捧着酒杯站起,几步跨到他面前,身体已经醉得摇摇晃晃:“莫、莫……相逢即是有缘,我就称你一声莫老弟了。这几年你的曲子……真是、真是久闻大名……我们、我们几个……”
他有满腔的赞美要说,可面对着莫止那张太过稚嫩的脸孔,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又羞又急,面红耳赤,干脆一抬头饮尽杯中酒,又身子摇摇晃晃地给自己和莫止斟满:“四爷跟我干了这碗酒,我这辈子也值了。”
莫止:“呵。”
一声极低的冷笑被他敛入眼底,没人听见。
再抬头时,已是一派稚嫩无害的脸孔。莫止嘴角微翘,露出单侧虎牙,俏皮可爱。他点点头:“行,喝吧。”
却完全没有起身端酒的意思。
他斜倚着身子托着腮,更像看一出戏:“你喝吧。”
众人:“……”
有人问:“莫四爷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次初来北地是……”
莫止忽道:“杀了你。”
那人面色猛地一变。
众人愣住了:“杀他?”
莫止悠悠点头。
众人:“莫四爷为何杀他?”
“昨晚的被子冷了,分外想杀人。”
那人愤怒:“你被子冷了关我屁事?”
莫止笑了:“那我为何来北地,又关你屁事?”
众人皆是一愣,却眼见他尚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又想天才大多性格怪癖,只当他是不知轻重地玩笑,于是轰然起哄,一阵劝酒,打了哈哈算是翻了过去。
莫止默不作声地接过酒杯,随着动作,手腕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了几声。
他抬头看向窗外,白雪满天,毫无生机。莫止有一阵恍惚,这死寂而漫长的冬毫无尽头,惠风永远吹不来温暖,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春天了?
——莫四爷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次初来北地是……
寻找一段回忆。
他来到最寒冷的冬天,想找到那个人,做一首春天的曲子。然而他找了十年了,用尽一切办法,毫无所获。
通往温暖的路融化在了漫天冰雪里,寒冬杳无边际,吞噬而来,绝望的窒息。
他觉得一切趣味都百无聊赖了。
心情一点点沉落下去。
***
“心情好要好起来呀。”
莫止的回忆是黑白的,断裂的,只有碎片式的画面散落各处。
那是个温柔的声音,脸已经模糊了,莫止只记得他微蹙的双眉,满是担忧。
六岁的莫止蹲在角落里,一片漆黑,只能看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骨碌骨碌打着转,像一只野狗,目光凶狠而戒备。
午后的阳光从窗格落进,是金色的。男孩的脚趾顶破了鞋子,灰扑扑的满是泥渍,可偏偏沾了一点点阳光的余韵,不使得彻底归于腌臜,温暖又柔软。
似乎即便是阴暗腌臜处的人,也有趋光性,小男孩不自禁地向那片阳光挪了挪身体。
那个有着温柔声音的人端着粥碗刚要靠近,角落里的男孩忽然跃起,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一口咬住他的手,掀翻了碗,抓起破碎的瓷片朝着他乱划。
手腕流了血,那人后退两步,莫止又缩回墙角了。
光与暗的交界处,依稀看出男孩身形。他虽然已经六岁了,可是又瘦又小,看上去不过四岁的样子,他的手脚不自然地扭曲,四肢的关节几乎破皮而出。
那个人叹了口气,即便是叹气声,竟也是温温柔柔的。他退至令莫止感到安全的位置,席地而坐。
他双手抱膝,举止间的舒服随性,使得莫止戒备的精神也松弛下来。
“好久不见。”莫止听那人的说到。
那个人的声音又低又轻,好似有用不完的耐心:“你被救出来了,在人贩子那里吃得苦,都过去了。这些年……当年,我被领养后,只剩下你自己,一定很不容易吧,你怨我也没关系的。”
莫止缩在墙角,用牙齿啃咬膝盖。
“一时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我回来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那人等了片刻,见莫止不出声,语气更是低柔。他从怀中掏出一条红绳串好的手铃,从地上滑给莫止,“不想说话便不说。晃一晃这个手铃,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来,好不好?”
——莫止觉得自己忽然想起来了,黑白色的记忆行进至这里,有了一幅色彩的画面。
那是个极懂得体察人心的人,放下铃铛后体贴地转身离去。阳光是金色的,那个人离去的身影尚是少年,一段余晖下的剪影甚至有些纤柔,像随时便会飘忽而逝的晚霞。
亲近,却不敢亲近。
***
朔州,燕北镇,某民宅。
“男孩望着那道身影远去,只留下阳光中一道纤细的线条。他迫不可待了,从墙角扑出,趴到地上舔着粥渍——像只狗。”
纸上墨迹淋漓,但莫四爷皱起了眉头,就此写不下去了。他一转头,窗外是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冬日之下,银装万顷。
莫四爷停下笔,眉头微皱,思忖着——那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温温柔柔的人将他从人贩手中救出,按理来说,那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算结草衔环也不为过。
那么,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遗漏这段记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痛苦?
前后事宜皆历历在目,记忆唯独在此处出现断点——那种“恨”的感觉刻骨铭心,轰轰烈烈,没有因六岁的稚龄而含混而过,没有因近十年的岁月冲刷而消退。可缘由呢?想不起来了,无所依凭,无以寻觅。
莫四爷指腹摩挲着桌面画圈,神思漫散:恨,因为那个人伤害了他;而将他从人贩处救出,是恩,是温暖。两种相去甚远的情感矛盾,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写不下去了。
莫四爷甩手扔笔,烦躁起身,椅子拖拉地面“滋啦”声刺耳。
漫天雪花飞舞,卷动着无声的风。
推开地下室的门,随梯而下,光线越来越暗淡,空气里潮湿的味道也渐渐重了起来。莫四爷在一间密室前驻足,约三人高的石墙漏了一扇巴掌大的窗,阳光夹杂着粉尘的光束稀疏而落。
褴褛少年在角落处蜷缩,关节处不自然地扭曲,显然是新伤,尚泛着红,未曾处理,腐烂了,骨肉间尽是蛆虫。
少年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遗落的一处光斑。
莫四爷点点头,黑暗中唇角略微上扬,似乎对这幅凄惨畏惧的模样很是满意。
“好久不见。”
他端着肉粥递入密室,遵循着回忆里的声音,语气也不禁温软:“你被救出来了,在人贩子那里吃得苦都过去了。当年,我被领养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
那密室内的褴褛少年已恶狗般扑了过来,整张脸埋入粥碗,狼吞虎咽,毫无防备。
莫四爷的脸色变了。
他猛地将粥碗掼落,热粥全部泼到了被囚少年的脸上。
不知缘由地,莫四爷被激怒了。
“重来!重来!”他咆哮。
“不对,这不对!你怎么能喝了它?”莫四爷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快速踱步,四壁回**着吼声,震得灰尘簌簌飘落,“你应当充满戒备,应当冲过来掀翻粥碗。”
蠢货,毁掉了完美的演出。莫四爷企图场景重现,却被迫从幻想中醒来,他既羞且怒,目光中还有一点点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悲戚。
“滚回去,重来!”
莫四爷拂袖,摔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