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萧九已表明态度:她认错,但那件事她绝对不会说。
她指指自己,指着门外:“杀死……”她又指指自己,“杀死……”
旧事重现,她的喉咙发紧,声音颤抖,话不成句。但她的意思很明确——我去杀死外面那些,你们再杀死我。
这已几近乞求。
刘小月冷笑,她抬臂,架起一支巧而狠的机关弩,锋刃泛着青紫色,是淬过毒的:“我信你?”
她是个亡命徒了,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背负着仇恨走到今天,只为手刃仇人。面对萧九,仇恨的怒火焚烧着她,等不了了。身旁众人的神色复杂,但没人出声。这是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债要一笔笔清,有人要偿债,有人甘愿还,两人间便达成了契约,何时止何时休,无论生无论死。而那些未曾家破人亡、未曾饱尝仇恨的人,是没资格置喙的。
乱管闲事、隔岸劝架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
刘小月的手指拨动,没有丝毫犹豫,暗器弹射而出,闪着诡异的光芒射向萧九。“咄”的一声,一道光芒从另一个方向射出,风声动,光线凝,它后发却先至,将那枚暗器钉在了墙上。
贰机道人出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表情凝重。
“嗬——嗬——”
众人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水底那具死而复生的尸体曾发出这种声音,如今,山洞的内部也传出了这恐怖的声响。
“咣当、咣当、咣当”一丛黑影左摇右晃地走来,映在泥石土块上张牙舞爪。先前已经出现征兆的那几名江湖人开始发病了,他们面容扭曲,似乎人性尚在挣扎,但渐渐被疯狂吞噬。
萧九站了起来,刚要迈步——复又停下。
她心中最坏的情况应验了,蛊毒感染在扩大。
更多的影子从黑夜里现身,走出树林,转过拐角,被火光与人气吸引着,朝山洞里用来。
破旧风箱式的抽气声,尸体腐烂的臭味,骨头拖拉地面的声音,乌央乌央的,一大片。
萧九的脸色变了,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一声惨叫,趁着大伙怔愣之际,感染者将身边一人抓起,撕做两半。肉块混着血沫飘落脸上,大家四处奔逃,反而拥作一团,感染者们如虎入羊圈,青筋暴突的手臂起落间,又有几人倒下。
更多的人慌不择路,撞上了外面的感染者,迅速被撕咬、分噬。众人持兵器护卫身前,步步后退,他们没有与这类怪物接触的经验。
“退什么啊,”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外面也是这些恶心东西。”
“杀过去!从原路退回!”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往镇子里跑!”众人惊醒,抄起武器喊杀过去。然而,在这些感染者面前,刀剑招式都显得徒劳无用,兵器砍到躯体却仿佛砸中了钢铁,肌肉夹住锋刃,感染的人毫无所觉。
他们原本便是思归号失事的伤者。这些老弱病残尚未交手几个回合,便已经渐露颓势。若不能找到解决方法,大伙最终只怕会力尽而亡。纵使习武之人体力超常,但终归肉体凡胎无法与药胚子耗持久战。
不约而同地,众人转头看向了萧九。
——这方面,属她最有资历。
萧九的目光落在树林尽头。在那里还有一道影子跟在最后——更缓慢,更佝偻,更稀碎。它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皮肤,肩膀被撕裂了,白骨垂在胸前,肚子豁开了,肠子流了出来长长地拖着。它垂着只剩半边的头颅,一步一摇地朝这边走来。
半只胳膊吊着——嵌入骨缝的木钩手随着身体动摇摆着。
萧九回想起他们在镇子上的那段简短对话,想起了信誓旦旦的保证,想起了山洞里被煽动挑衅平则鸣的江湖人。
萧九想,如此对比,自己还不算太孬。至少承允的事,竭尽全力地去践诺了。即便狼狈不堪,也不曾退缩。
她想起了木钩手的侮辱、不信任和脆弱又顽固的骄傲。
欲壑难填的人,挑起了这场战争,却最先在末日里死去了。
利用信任当做筹码的,孬种。
他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却连性命都输光了。
她抬手接住贰机道长扔来的绞月锤。
绞月锤开山劈石,碎石木箭朝着感染者直射而去,带着巨大惯性贯穿头颅,将他们钉在四处。然而一切远未结束,就在他们准备突围而出时,山洞外传来重机甲特有的摩擦声,咣当、咣当、咣当……那些铁东西,顺着行踪追了来。
大家心头不约而同闪过一个词,腹背受敌。
萧九猛地侧身,以后背撞上身旁一人的剑刃,鞭伤重新豁开,鲜血再次涌出,这短暂缓解了药效,她获得一瞬间清明。
她一跃而起,骑到了当先一架机甲的身上,锤子精确地砸入机甲的关节处——正是机身几个部分衔接的部位,为保证机甲动作灵活,也是全身最为薄弱的地方。绞月锤由特殊材料制成,一经砸入关节缝隙便紧紧铆住。机甲疯狂甩脱,萧九的身体随之不断飞起、摔落在铁甲,但她牢牢握紧锤柄不放手,甚至继续用力,以巧劲拗住铁锤中心,锤柄呈现弯曲,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杠杆原理,萧九以肉体力量抗衡巨大的机甲,背部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此时机甲机关开始承受力量,萧九冷汗落下,她咬牙第三次用力……
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咔”,机甲出现一道裂纹。裂纹一点点蔓延,慢慢形成龟裂,形成蛛网,形成被敲碎的煮蛋壳。第一片碎蛋壳掉落,露出了内部密布如织的线网、齿轮和杠杆。剩下的,便可交给寻常江湖客了。
萧九来不及喘息,举着绞月锤,跃向下一架机甲……
还有两个时辰。
萧九与众人相互配合,且战且退,料理了三台机甲人,由山洞北侧绕路选择一开阔地带暂作歇息,包扎伤口并做下一步安排。
江湖上的事,有时靠道理讲不明白,必须一番痛快战斗,或者死了,或者服了。
经此一役,众人皆知事关重大,生死存亡面前跟人恩怨抛在了脑后,皆看向萧九等她定夺。粗暴的放血短暂减缓了蛊毒对萧九的作用,但进一步加剧了她的衰弱。此时萧九脸色惨白,稍稍一动便眼前漆黑。无非便是由生不如死地活着,变成苟延残喘地活着。
但至少,活着时像个人样。
萧九扳着身旁人的肩膀费力站起,她的手已僵冷,依然紧握着绞月锤。她从唐畹留下的包裹里翻出小牛皮过膝靴,挎上机甲师的工具匣,又颤抖着抓了几枚奇怪的工具塞入怀里。
她抬手撩起一件黑色大氅披上自己身。
当她手握绞月锤时,似乎黑夜都明亮一分,随着萧九的动作,那个活在江湖传奇里的人正在苏醒。
萧九要自己突围,引开中蛊者,为这些江湖人创造赶回镇子的机会。
她手提武器转身离开,走向远处的中蛊者。罗织符咒的黑色大氅在身后飘**,如水波流云,经久不息。
江湖众人小跑过去,紧跟了几步,却又不得不听从安排讷讷地待在原地。
视线内是不见天日的山崖地洞,巨龙骨架,是满目焦尸残肢,一片狼藉。视线之外是山河广阔,气象万千。是皎小月落,橘色的烟霞缠绕着皎白月光,在村镇树林间奔走起舞、聆听浅唱;是地心之火的怒焰直冲天空,点燃了天上的云彩,比凤凰尾羽的火焰还要热烈,仿佛世界劫灭,又仿佛开启新的纪元。
末日的战争已临近,他们还能从此处逃脱,走到那样的世界中去吗?
萧九以身体骨肉鲜血,引着一群行尸离开的身影,只成了绝望现实与美好想象交际的几个墨点。
就像传奇故事里的那样,当危险来临,平常人任由自己懦弱龟缩、仓皇无助时,总是有英雄挺身而出,拯救世界。
有一点孤胆,很蠢,却能在绝望中点燃热血。
树林深处的龙息不灭不休,力量自远古的神祇绵延,为勇敢者披上一袭足以燎原的战袍。
地洞之外,天空之上,上古的凤凰引颈而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