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夫椒之战 败走会稽

越国苎萝村西境内,七月流火,狼星西行,渐次转凉,寒风折满襟袖,陡升一缕盘旋的思念。

蓦然间天地一声轰响,周围传来诸多关切的声音,夹杂着偏僻的江南越音,对于我一个研究历史的人来说分外敏感。

“夷光啊,你摔得疼否?”

“这孩子奇怪,方才七岁,跌了一跤竟不会哭了。”

“快看看她有没有哪里擦伤了吧,否则她爹娘该要着急了。”

我才收起先前愣愣的呆滞眼神,慌忙起身,凭借着二十余年的人世经验,娴熟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这些年来无意之间也寥寥看过几部经典的穿越题材的影片,在我印证了这些人都是真的,不是一番假象后,我恍然间悟出一件事,自己大有可能是穿越了。

没有编剧笔下剧情中的跌宕起伏与主角的惊魂未定,作为一个知名学府研二历史系的人,骨子里的严谨沉稳起了效用,我莞尔笑道:“没事没事,叔叔婶婶们回去吧。我好着呢。”转头向东走去。

但夷光,这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人群中的一个翩翩少年冲了出来,大惊失色,“你没事儿吧?怎么往东走呢,我们住在西村呢。”这番温柔宠溺,着实让我慌了神。

“你是?”我目光瞥向他,怯怯地问。

“我是你大哥啊,怎么给摔糊涂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心下唏嘘一阵,幸亏无碍。

原来,我在这里还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哥哥,可惜穿着土气了点,减去了他的几分貌美,想必我的家境不是很好。

后来的诸多时日里,我都被这样温暖而富有人情的氛围包裹着,被一口一个夷光关切地叫着。

年方七岁,施夷光,一母浣纱,一父砍柴,便是我在这里的一切,简单却欢愉。

回想当年看清穿的八阿哥与晴川,**气回肠,铭心刻骨。

而历史继而以迎接我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越国王都殿内,勾践埋头在歌舞升平的宴会之中,乍看之下不屑政事。

但王者眉宇间,似乎隐隐暗含着一点忧虑,酒过三巡,他喝令歌姬退下,冷峻的面容还未褪去半分,唤来大夫文种:“文先生,我听闻毗邻的吴国,军民一心,厉兵秣马,蠢蠢欲动,似要报当年檇李之仇。”

这话里头,含着呼之欲出的下文,没有询问的余地。

他要先发制人。

近两年前,年纪轻轻的自己就打败了久经沙场的吴王阖闾,这一番作为一时为中原诸侯们赞赏不已,勾践对于今日的权位,既有矜傲,又有担忧,那是高处不胜寒的一对残忍附属品。

他眺望清冷玉宇外的苍茫天际,这一切,决不能够,就这么让夫差夺了去。

文种于廷下款款而对:“君王恃骄乃是大忌,臣料想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如此。只是臣以为,以如今越国的力量和图谋几载重新振兴起来的吴国抗衡,譬如两虎相争,生死难卜。倒不如静观其变,他日不得已而交兵,亦坚守不战,令对方士卒疲弊,如此我方尚有可乘之机。”

奈何勾践早已按捺不住焦灼的心,被当初以弱胜强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对此番切中肯綮的忠言充耳不闻。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

“呵呵,文先生,莫不是怕了。”勾践虽无什么恶意,但言语略带嘲讽,暗自冷笑道。

可又晓得,成王败寇,一朝一夕。

文种虽来到越国不多年,但身为君家死臣,须直言诤谏,他似有怒意:“臣怎敢以越国数万生灵作赌注,开赔上江山的玩笑,若是害怕,文种早就在越国昔日弱小时远走他乡,何必等到今天!只是如今吴国兼有伍员孙武,如虎添翼,愿君上细察!”

文种急急上前再拜,希冀越王能够看他一眼,收回成命。

勾践坐拥君威,头也不抬道:“勿要多言,寡人心意已决。”

一声叹息萦绕在大殿,久久不绝。越王,今后必要自食其果啊。

文种身为人臣,必尽臣义,除了与君王共荣辱,历生死,不容有其他选择。坚持唯一的准则,就是无论在何种危急的情况下,他都必须守在越王身边。

暮色越来越深,秋意越来越凉,天降凄风苦雨。

而越国还如含苞待放的紫茶花蕊,幽幽暗香,一派生机。时当日落时分,男耕女织,牧歌田园,风烟一抹,便是暗香盈袖。

谁曾臆想,历史的一个潮头打过来,地底下尘封的睡意会如野人般嘶吼,席卷大地。过早盛开的紫茶花瓣黯淡凋零,片片不留。

吴国齐整的军队,一如既往地训练,日夜不停,苦心孤诣造就一个无坚不摧的铁甲方块阵,同时也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终究,这一天还是没有白等,它带着越国的汹涌力量来了。

越国精兵三万悉数出征,从国都取道向前进发,几乎是倾尽所有。这一战,越王的目标就是彻底灭掉横跨江北江南的庞大吴国,这一点已然成为越国共识。

对待越国的抢先突袭,北边看似没有一丝闻讯的吴地将士作何抗衡?

现在他们的土地上,坚守着威猛好战,视死如归的五万雄兵。

胜败翻云覆雨,不可捉摸,有了檇李之战局势扭转的先例,吴越相争的结局似乎难料。边境线上,大战一触即发。千秋功业,就在夫椒这个关键的节点。

越王勾践再次亲征,这次要对抗的是阖闾的儿子夫差。吴王夫差也将会怀着毕生的耻辱挂帅上场,平分秋色之下,一北一南,一个志得意满,一个耻辱在胸。

敌我悬殊,三万对阵五万,若敞开了打,的确是一场不可多得的漂亮战役。

战争还未开始,越军正停顿歇息。

帐中勾践还在自斟自饮,豪情满怀,邀来三军头领,一同吃酒玩赏,须臾少年,风月无边。

“我们连夜兼程地跑到边境上突袭,料那吴国正在国内训练兵马,必杀他个措手不及。”

勾践一阵阵成竹在胸的威武狂笑,三军将士也是深受感染,都随声应和,歌舞起得越来越尽兴了。

底下忽然出现一道颇为微弱的不同声音:“吴国有经世之能臣伍员,遣将之兵神孙武,恐怕这一仗,足以危及越国腹心啊。”

勾践虽听得分明,却是装作无心,曲意随口沉着道了一声:“想当年,服齐破楚的吴王阖闾,与我一战,也兵败身死,更何况一个竖子夫差!”

歌舞升平依旧。

帐外文种,听里头一声声嬉笑,心中腾起一阵无可奈何,黯然自伤。

身旁仰望夜月,心淡如水的范蠡侧身,微微婉言道:“可是很少见文种忧虑。”

说罢回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轻挑了挑眉,黑色的眸子淹没在黑色的夜。

“范蠡你不知,我正在想,这一战必败无疑。敌国的孙武,怕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那文种,觉得面前这个情局能解决么?”

文种自愧,面有惭色,若是可以的话,他不至于到临阵上前还在迷惘之中,忧思不绝。想想自己为人策士,却落得进退维谷,实在无能。

“不能。”思虑良久,他只无奈吐出这两个字。

“那便是了。事情能够解决,自然不必忧虑。既然注定不能解决,就更不必忧虑了。还去想它做什么。”,他又突然笑道,“不如——和我一起静待战败。”

范蠡唇角流过一缕坦然,“越王还太年轻,正值壮年,难免气盛。范蠡以为,这一战,是能够让他磨砺生死,成就千古霸业,蜕变英主的一战。所以若是战败了,也未必有什么损益。且看天意造化吧,我等君臣,焉能左右。”

驻扎在距离夫椒的百二十里处,是吴国军队一行人所在地。

是夜,夫差又做了一个真切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及的梦,梦里依稀,还是那个人。悬着的庭院花道,他看见她的眉眼深深,清袖挥舞于风间,倦意正浓,睡眼惺忪,半倚靠在斜斜的夕阳下,情深款款,与他面前,毫不介意地呈现怠惰的模样,如夫妻之间平淡相处。

她唤他一声“君上”,在余晖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可以长久地拥住她,拥住这个美丽的梦。

哑然一声轻嘶,血色蔓延开来,她的白裙,成了一方锦绣红帕。随之而来七零八落,渍迹斑斑,还沾染了点残阳的落寞。

是刹那之间,夫差看见,前些日子还完好的小白,今日还能同他笑意绵绵的小白,胸前明晃晃插着一把利剑。

而那个罪魁祸首,他要将其粉身碎骨的人,成为一道戳穿她胸口的人影。如此模糊不清,他怎么拂拭眼睛,都看不清,只知道那人的腰背微微有些弯。

他原先的笑容凝滞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冲上前去,像被人遗弃的落魄狼犬疯了一样抱住半倒在地的白衣女子:“小白!”

“啊!”他不相信,她会忍心就这么离他而去,他要去找她。

日日夜夜,他在那个山间等她,在那个山头望她,在那座屋子念她。终于,还是没有等到。

不过三月,他在一盏烛火旁,倒在了那夜星辰的尽头,没有体魄成冰,胸间还带着一丝温暖,是她亲身蜕下的白鳞。

大梦初醒,都是一场荒唐。夫差又做了这样一个梦,一个宁愿醒不来的梦。

“小白,你在哪里?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是你真的存在,还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终其一生,他似乎都在等待着点亮他生命的人。他以为,这一定不会关乎爱情,不能是爱情。

他还要去复仇,还有国家的责任要背负。他可以狠,为了成全大义而狠,他可以仁,为了天下子民而仁,他可以勇,为了灭掉越国,以一当十而勇,但是他不能有情。

因为一旦有了情,这些所有,他都再也一一做不到了。

情爱,是个会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这一点,他早就听过,也曾亲眼目睹过。

所以,忘了那个梦吧,夫差,你要忘了。

吴国的军队正在泗水江边等待最高命令的下达,军容赫赫,铠光寒骨,芳华万丈,好似一道萤火照射九天。

孙武运筹帷幄于幕后,人影一时无踪,真当得起神秘莫测四个字,大约凡是出世高人向来如此。

身旁的伍子胥迷离的双眼久违地浮现出一片明亮的未来,仿佛看到了即将强盛的吴国要如初生的太阳一般,让人向往。

他对吴王说道:“吴兵已可以一用。”

吴王夫差,正端坐案前,手捧一简兵法通则:“孤知道了。”

岁月增长的不止是一圈圈隐秘的年轮,还有默契,从而成就了一场君臣之间,心意互通、毫无隔阂的对话。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营房,苦志三年,一雪前耻的赤胆雄心在召唤着他,一双眼聚焦了无以复加的锐利目光,紧盯着目标,胜似翱翔的苍鹰。

为这一刻,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吴王夫差披上战甲,决然出营。亲挥战鼓,一擂到底,有国君在侧,片刻士气满天。

那一双练就两载,孔武有力的臂膀,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奋力地击鼓为的是数万吴国将士,是他的子民,他夫差觉得值得。

只等一声令下,五万将士悉数听候调遣。

原先部署好的战局是三路兵马互为表里,一齐上阵。一路以从前不惜性命护过先王的专毅为主帅,率领两万兵马从前锋径直杀出;一路由太宰伯嚭跟随吴王保驾,率一万精锐兵马杀入越国;而孙武轻领剩下两万善习水战的士兵乘舟取道水路,从湖口飘然行进。最后,颇为关键的是,两朝元老伍子胥作为三军统帅,时刻留意异动。

在这种生死一仗的关头,夫差还是坚持把最少的兵马留给了自己。

心怀勇虎的吴王夫差立于高台,刚要启唇言语,发号施令,被从后头急急赶来的伍员止住:“君上快先下来,切不可鲁莽。”

待夫差落了平地,伍子胥喘着口气厉声正色道:“越国军队来势汹汹,我们吴国虽上下一心有能力抗衡,但怎知向来是险中求胜的贼越,会使出怎样的诡变之术。”

紧接着,他见恶劣事态没有延续下去,稍宽了心,语调便转为了和稳,又透露些许挂碍:“先王以生命印证的教训,君上不可不防。”

伍子胥嘘声示意夫差回帐细细思量。

甫一掀开帐帘,夫差唏嘘大叹道:“若不是明辅一言,夫差今日险些要害了吴国!”

他如梦初醒,悔不该失了理智,从前的他不是如此:“明辅以为,现下作何决断是好?”“无碍……只需派一小撮兵马做个诱饵,先去探探越国虚实。”说罢,年迈的伍子胥忽然重重地摔倒在地,夫差见状,慌了分寸,吓出一股透心的冷汗,寒凉袭遍全身。

伍子胥,是忍了多少时刻的痛苦?

眼前的伍子胥待夫差如子,哪怕在先王阖闾临终前向他咨议下一任君王人选的时候,伍子胥也怀着病体,咬牙坚持,力保自己继任吴王。夫差也从来视他如父,虽平日里都行着君臣之名,却从无君臣之分。

此时此刻,他只忧得肝胆郁结,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君父了。

夫差握住伍子胥脆弱的手,轻声:“明辅,您怎么样了?”

“臣并无大碍……只盼君上……”久久吐出六个字,坚定不已,“杀勾践,灭越国。”

“明辅,您这副面色惨白的模样,焉能无碍!孤马上命人去叫军医为您诊治!”

“不,君上千万不可如此。两军交战,贵在军心。臣一旦有了任何情况,不止是敌国会趁虚而入,就连我国中也会军心涣散!君上只需记着臣的话……臣……虽死……不足惜。”

夫差听得这话,字字无力,微弱得就似要断了气息,急得哭出了声,抹着眼泪喑哑道:“好……孤全都会记得明辅的这些话。杀勾践。灭越国。”

他唇角抽搐,隐隐不忍:“明辅,一定要等到亲眼看见夫差杀了勾践,灭掉越国回来。”

伍子胥为吴国劳心劳力这些年,已经老了。虽贤良之去乃天命所归,但夫差还是很怕他真的就这么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他。

那他在吴国,孤生一人,就真的没有什么挂念了。

夫差自几年前接下吴国,虽然已是近而立之年,却从未真正经历过什么风雨。统共说来,也只经历了一场阖闾兵败,丧父之痛。

这一次,陪伴他从小到大的伍子胥的病危,对于重义的他,无疑是当头一击。

伍子胥的这一计,真是正中下怀,可见高明之处。

随后,夫差按着伍子胥原先的吩咐,稍据变化进行细微的修改,做好所有的准备和部署。不多日,吴越两军就在夫椒一地相遇。

旌旗猎猎,在风中招摇。

“杀!杀一个越兵,祭我吴国当年檇李死去的一条魂!”夫差带着充满恨意的吴国军队左砍右杀,所到之处尸骨遍地。

肩上背着的是吴王阖闾的临终誓言,背着的是如同生父的伍子胥的病重之托,背着的是整个吴国的千里江山,他焉能不胜!

淡烟疏雨,秋去春来,彼岸天国,荼蘼花开。缤纷如雪,即使寂寞了一个春天到最晚的时节,荼蘼花还是开了,是盛放的开始。

是春天的不再。

越国败了。

“我们赢了!”将士们欢呼,成群地跑到连日连月来和将士们打成一团的夫差旁边,举起他朝天空扔了两扔,上下翻腾,还一边叫道,“多亏了我们的好君上!”

一派祥和。

隐忍了三年,围绕着夫差的无尽屈辱和卑微终于消退,他此刻才有那么一点点觉得,自己配做吴国的君主了。

大兵压境,两军交战。越王勾践的兵马于夫椒之战中尽数死去两万多人,吴王乘胜追击,**,攻破越国国都,越国上下举国皆惊,人心惶惶。

幸存的五千人被逼到退无可退,狼狈仓惶逃入会稽山中。这是公元前四百九十四年,几千死士随了勾践被重重围困,腹背受敌。

如果没有奇迹,他们没有生还的余地。

勾践就在山中被缢死,吴王斩草除根,从此没有了越国。能够力压强劲齐晋,抗衡大楚的吴国一如既往,并从此兴霸,春秋末年又会是如何?战国七雄还会是原来的战国七雄吗?可,胜败从来没有如果。

战败以后,剩下零星凋零的残兵,堪比丧家之犬的勾践,失去了当日的意气风发,面如土色,闷闷不言。又听闻吴王夫差,悬赏重金取他的人头,必要自己一死,报杀父之仇,他忽然叹自己很可笑。

继而又嚎啕大哭起来,面对身旁共与患难,已成了最重视两个人——范蠡和文种,他愧对无言,空临风泪流。

他知道,夫差志在灭越,手刃自己。

最痛苦的不是他勾践今时今日走投无路,所要面对的只有“死亡”二字,别无选择,而是身后的五千人要白白为他陪葬。

他们有何罪?

一个昔日君王,境遇不堪至此。今时今日,呵,今时今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勾践。山头的风,已是初夏,嘲笑着他的唏嘘。

他转过头,扑通跪倒在一众臣子面前,哽咽哭道:“寡人一意孤行,害得你们国破家亡,是寡人之过错!今日欲自缢于此,你们便拿着寡人的头去领赏,然后臣服吴国,保全性命,不至于要随寡人一同陪葬,如此,寡人临死也心安了。”

勾践微微低眉,不忍再抬眼望向那些他昔日的手足心腹,想起从前,为什么在辉煌之时,他便那么不待见他们?

现在再没有机会能够弥补了。

悔之无及。

他喟然叹息,若有不甘:“寡人,今日终于此了吧?”

说时,立身拔出身旁的剑,犀利一声,划破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