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伍员出齐 托孤之志

旁观者比当事人还要感动,落泪,无法自拔。

世间的残忍莫过于此,我们总会不愿看到、也不得不看到这样的局面:一个从前无条件、矢志不移笃信这个世界的人,终于有一天被这世界无情地痛击,击得破碎不堪,被迫跪倒在生活的泥泞里。

他推翻了他相信过的一切美好,最后心如死灰。

那时也只剩下哀叹,莫大于心死的哀叹。

齐国人不该死,吴国人也没有理由要输。最终,命运判给了吴国胜利。

这场战,没有给齐国留下多少人,吴军俘虏了齐军重要的将领,也即传闻里重要的齐军三书,国书、陈书、东郭书,剩下的悉数死去。

死去的人已经成为过去,活着的人怀着愤慨,为了终有一天重拾故国的土壤。

其余的,革车八百乘,首级三千,进献于吴王夫差。

血,他不是没有见过,可为政多年的他,看到这样的画面,还是会不禁生出些许怜悯。成王败寇,他们本没有错,一切只错在我们是死敌。

齐国的下场悲惨,吴国这里,没有那般落幕的凄凉。有功的将领们,吴王夫差毫不吝啬地赏赐下最好的珍宝,乃至于鲁越两个国家,吴王夫差也大肆进行犒赏。于他,这些不过是江面浮萍,轻若鸿毛。

他在乎的是这个江山的安稳,是守护百姓的平安,是希望在外的夷光能够看到——他,夫差做到了。

夷光已经逃离了他的世界,现实里,艾陵之战大获全胜后,夫差回到宫里,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伍子胥。

他赢了世人,别无他求,到头来,是要证明给所信所重的人看。这个人,除了西施,也就只有他。

他还是如记忆里的不加掩饰,喜悦非常,焕发出少年模样和最初生活的气息:“伍父,你可知道,夫差胜了!夫差胜了齐国!你可不必再担心了!”

此刻,除了伍子胥,四下无人,他在宫内起舞盘旋,又蹦又跳,欢欣若狂。

这也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在向伍子胥确认一件事情。

只见伍子胥低垂脸容,掩面而坐,仿佛没有听到这番话,半晌没有动静。实则是心中不为所动,提笔继续写着他的文书,亦未曾抬起头来看夫差一眼。

只是吐些如游丝般的气息,叹着叹着,絮絮说道,细声却很沉:“不联齐灭越,将来真的灭了齐国又如何,不过落得一个被越国趁虚而入的下场。得一座城池,却失了天下。”

伍子胥的言语里没有喜悦,如今多的是嗔,是怨了。

夫差顷刻变了脸色,大失所望:“伍父如今开始怨恨夫差了吗?夫差纵使赢了这场战役,也无法抹平伍父的想法和疑虑吗?”

事情已经累积到了一个点,“也罢,就这样吧。今后,夫差要做任何决定,都不会再与伍父商量了。一切,夫差都会自行裁决,更加不会在成功时来分享给伍父听。我们两不相见,倒也彼此都自在快活得多。”

夫差的失望,不亚于伍子胥。最后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答案,好像已经给出了。

当夜,夫差下了一道命令,命伍子胥出使齐国,以与齐期下一次交战。说得直白一些,即是下战书。

上一战,是胜了,但还不够彻底。

夫差这么做,一来为了将伍子胥支离身边,断了对他的念想,二来也是要真正灭了齐国,为之做准备。

他辅佐了夫差这么多年,从不愿失望到逐渐绝望,如今也由忠而有了怨,却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接到诏令那一刻,他真正地觉得心灰意冷了。

即使现在还活着,还在这个宫廷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周围散发着麻木冰冷,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处。他的生命与躯壳,身体与灵魂都已被吴王夫差驱逐出了他的世界。

伍子胥再也无力抗衡了。人生的最后,没有一刻安享过晚年,却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到穷途,陷入爱恨的末路。

今时今日被留在他身边的是太宰伯嚭,而不再是他这个相国伍员了。

这时候唯一能够给他宽慰的,除了家人以外,只剩下大夫被离一人了,没想到,三十多载到头来,却是当初自己最不看好的那个人,还在默默地支持着自己。

“子胥,昔日你对伯嚭的同病相怜,同忧相救,终究还是害了你自己啊。君上如今专宠伯嚭一人,专信谗佞小人,却置你于这般田地,被离替你不值!”

他满头的白发,半点青丝不再,衬出几许荒凉,“我们伍氏一家,也许承载着这样的宿命吧,或早或迟,都无法得到君王全心全意、矢志不渝的信任。父兄伍奢伍尚是如此,我亦如此。伍员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活了这一辈子,到了古稀天命,人间的种种意思也都尝够了。唯一还有的,只剩下一点不甘心罢了。”

对他而言,很多年轻时不明白的,现在也都看清了。没有遗憾,又真的能没有遗憾吗。

说是早已不在意,可是他偏还那么在意君上对他的信任,这是他拿命换、也当作命的东西。

其它的,若要说荣华、若要说这爵位、若要说外人看来极为珍贵的物事,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他可以不拘小节,可以忍一时之辱,可以付出极大的代价去实现仕途,但他不能承受的是一块珠玉,蒙了尘。他伍员这一生鄙夷的只在于此。

君上的信任,一生的忠君名节,是断然不能够置于不顾。

除此以外,家人,也是他的第二牵挂。

少子伍焕方二十有余,是他老来得的子。尽管自己因他的出生来之不易,殊为难得,而对他极为宠爱,但伍焕却从来不自恃这份宠溺,像许多贵族子弟一般傲气凌人,而是学文习武,待人接物,样样平和温驯,没有让自己失望过,深得己心。

长成少年郎,磊落虎云气,伍氏的将来,只靠他延续了。

让伍焕待在吴国他终究还是无法放心的,若有天他不得已要死,也一定会直接牵连到伍焕跟着死。吴国不再是依靠,他也再没有路可以走。

能想到的,只有强大的齐国,它可以为孩子伍焕遮挡风雨,只有在那里,他年轻时的至交鲍牧才能护他的孩子周全。

齐国,对,是齐国。

吴王夫差把伍子胥推开的这个举动或许应了夫差自己的心,顺了政敌伯嚭的意,叫一个个奸佞谗臣拍手叫好,大为满意,他应该感到悲伤。

不过他也真感到庆幸,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落了自己胸上的一块大石头。

坐在那里,忽然就苦笑了起来,自己被变相地逐到了齐国,他竟然还得感到高兴。

君王的信任,注定不会再有了。孩子,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东西。他不会再重蹈年轻时的覆辙,让自己的至亲受人要挟,而把自己困住。

从前是父亲和兄长,这一次,是他的孩子。他是该再赌一赌了。赌一把,趁着这个机会,把伍焕送出去,托付给鲍牧。

那日他嘱托被离,将自己其余的家人照顾好,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他想,除了伍焕直接关系到自己,足够重要到被人威胁,遭遇危险的机会最大,其他人应该都能平安。

赴齐的路,也是送子的路。

风雨兼程,他没有眷恋了,走得很快,很快。很快就走到了北齐的边境,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一世功与名,葬与断魂里。

鲍牧正于房中煮茶,滴落的茶声,如清泉瀑布,灌溉在紫砂壶间:“你来了。”

“我来了。”

“三十年不见,你都长出白发了。”

“自然不像你闲适,少时便懂得纵情山水,听琴煮茶,五十余岁还是黑胡剑眉,少年意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你还是不如我了解你来得了解我。”

此时的齐国,齐景公訇然逝去,其子吕荼于风雨飘摇中即位,荣登天子之堂。原本这一来应当能够止息江山的动乱,却没想到,是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政权的果实易于他人之手。

田乞联手鲍牧与其余诸大夫发动政变将吕荼迫害至死,这场宫廷内乱最终的平息是以最后田乞胁迫鲍牧立公子吕阳生为新君为结点。

吕阳生正是新立的齐悼公。

鲍牧与齐悼公二人素来不和,不过两人却有相似的苦痛,齐悼公是个被扶持的傀儡君王,鲍牧在田氏的欺压下也难以施展韬略和抱负,不由自己。

实际整个齐国的主导政权都掌控在田氏手中,纲常失序。万物皆有因果,这关键一点,也正是吴王夫差大战之前所看到的。

目下伍子胥看见的鲍牧的闲适,只是在当下所做的妥协,是束手无策的悲哀而已。

好比失意的官场文人,本职在仕途,而不得意时写写诗文聊慰苦闷,落到了后世就被穿凿附会,解作旷达乐观,成了超凡入圣的代名词。哪有什么人,真能做到不喜不悲,超然于世。

若是可以施展才华抱负,事务繁多,怎会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去赋诗作对,怕是夜里早已累得不省人事。

文场的繁盛,说白了,要么是以此为生,要么,就是太闲了。

后人在羡慕前人的放达,实则人人艳羡的,都只是自己没有的罢了。未必就真的适合自己,合于自己的心。

“我来,实则不为别的,是要将儿子伍焕托付给你。伍员自知脾气执拗,因此过往数十年能谅我容我之人都寥寥无几,一生他国知己不多,你是一个。昔日双双落难之时,我们曾共过甘苦,不想一朝天子一朝臣,苦尽甘来,还是没能逃过艰难的境遇,落到了这般田地。但伍员唯一还念着的是这个年少的儿子,现下唯有你可以托付至心,乱世之中,愿你护他周全。将来伍员终有一朝要死,那时,也就没有什么可牵挂了。”

一旁的伍焕听得这些话,没有很激烈的反应,大约一生赤诚,遵从父命,在来时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虽没有什么大志,也没有什么高位,更加没有什么才能,但是你伍员危难之托,我鲍牧自当誓死完成。”

即使多年生死之交,也免不了人际场上的俗套,在这之前谦虚自嘲一番。

“来,焕儿,见过你叔伯。”

鲍牧朝伍焕含眉笑了笑,捧过两杯茶递到二人面前,雾气飞腾,烟波踏清云。

“吴国、齐国此番大战死伤无数,两国早已如天生之敌。齐国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其实并非一个最佳的去处,你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儿子托付于我,怕也是另有他意吧。”

他的心思瞒不过他,“你果然很了解我。当然,如果你能够把我儿伍焕作为人质交给齐君为吴齐交好,伍员自当心生感激,更为吴国、齐国两国的生民百姓感念于你。伍焕能够存活固然可矣,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若是为吴国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这是大丈夫的作为。”

似乎,没有退路的不是他,是他的孩子。他早已做好了全局的打算。

“好,我答应你。”

既受了故人之托,他便要忠人之事,他平生是没有什么勇气,但他是一个守承诺的人。只是结果采用的方式却让人胆寒。

鲍牧被压抑得太久了。

那一年,公元485年,他受了故人之托,想过一定要忠人之事。

这一生他过得平平无奇,是生活的顺遂所致,也是生活给他的打压所致,外人看似的光环鲜丽,种种安详,全都是泡沫般的假象。

他从来都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下去。

不惑之年,他因为软弱而失去心爱的人的时候,就对天发誓有天一定要做出一件让世人惊艳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他一定要不惜一切,成就自己,拥有权力,拥有不会再让自己任人宰割的权力。

所以,田乞政变的时候,他追随了他,惊艳了世人,也还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可是结果,他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机会。

在田乞的压迫下,他和齐悼公一样,也不过是个傀儡,只是略微还有点自由的傀儡罢了。他们没有同仇敌忾,而是彼此仇视。那一年,他和齐悼公的恩怨爆发到了最高点,白热化的地步。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要再勇敢一点。

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害怕的事情,也终于应了自己的诺言,做到了。

他亲手杀了齐悼公。

弑君二字,足够撑得起他的前半生。

看着满手是血的纹路,他笑了,发狂似地笑了,有种荒凉,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有这波澜的半生,是足够了。他勇敢过,是足够了。

不过,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齐鲁大地,他自知在齐国待不长久,才开始发觉害怕了,一溜烟奔逃到了吴国,想要找伍子胥,想要依靠吴王夫差。

他以为自己杀了齐悼公,在无形中为吴王夫差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也理所当然能够得来吴王夫差的赏识,换得自己的平安。还有伍子胥身为自己的好友,也能够平安。

这一切,在他看来,一举多得,是如此地顺理成章。

但正是他那个愚蠢的举动,断送了身边所有人的生命。

金铜大殿上,范蠡前些时刻还正在上报献贡的数量,听闻鲍牧意外的到来,便暂时终止了。

自艾陵之战后,夫差对越国已经完全地放心了。现下西施不在面前,抛开她的原因,他显得更为理智了,竟然能够静下来,平心地与范蠡应对公事。方才他一直是认认真真地听范蠡陈述,与其商议两国之事。只有在想到西施的时候,眼里才有黯然神伤划过。

范蠡,如果不是他的情敌,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吧。他的文韬谋略,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惊世之才。

彼时齐国的大夫来了,他也没有要范蠡回避,俨然已经把范蠡和他一心一意所为的越国当成了一条阵线、一艘船上的人和事。

鲍牧信步上庭,收起在齐国一路奔逃的慌张,从容坦然而笑:“吴王,鲍牧已将齐君废了,你可免去后顾之忧。”

“废了?”吴王夫差不明确这“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了。”

“你……?弑了国君……?”,夫差拍案而起,“身为齐国的大夫,不顾君臣之义,扰乱纲常,弑君犯上,理应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今日你竟还有胆量来到吴国,难道还指望夫差封你一个高官厚禄做么?”

鲍牧觉得,夫差这一番话其实只是个国君道义的幌子,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夫差起先的怒意渐渐地止住,而后又掉下了吧嗒吧嗒的眼泪,仿佛痛惜,仿佛哭悼齐国的内乱不止,汹涌如潮,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

国家之间,和个人的情义不同,实在有着千丝万缕微妙的关系。

伯嚭暗伏的齐国眼线早就告诉他齐国的鲍牧要来,因了那三层四层的关系,他顾不上许多,急冲冲也赶了过来,进了大殿。

此时,夫差忽然注意到鲍牧身后跟着一稚嫩孩子,“你身后,那少年郎是谁?”

“他叫伍焕,是我趁乱从宫廷里带出来的。”

夫差正眼瞧去,那少年模样温驯,星眉皓齿,白皙脸庞,却自带一股子硬气,似乎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

是……

伍父!

“他姓伍。他父亲,可是吴国的伍员……?!”

夫差不敢相信,也不得不让自己去相信,等待他的回答帮他确认了这一切。

素白的衣裳沾湿了汗,也沾透了心。

鲍牧挑了挑眉,颇有些得意,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其实是以悲剧收尾,“吴王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放肆!你可知道,你在拿什么样的态度在跟孤王说话!”

伯嚭趁势浇了一把油:“君上,这可是伍员的儿子伍焕啊!你可知这背后有什么寓意?伍员的儿子竟然会出现在齐国的大夫身边,分明就是伍员背着君上通敌卖国的证明!若不是如今齐国的君主丧命,鲍牧大夫来了吴国,君上你还将被蒙在鼓里多久。”

最后一句,伯嚭只小声地嗫嚅道,结果被夫差久违地一喝。这回吓得他当着众多人的面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别的什么。

“不用你来提醒!”

那一刻,夫差的心裂开了,很多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他不要任何人来提醒他应该怎么做,静静的,静静的,就好。让所有的情绪缠绕成一个结,解不开,或者自己解开,也都好。

他没有心力再去思考了。这种背叛,又何必要别人再多来一次提醒自己呢。

西施离开了他,他不想怪谁。夷光、伍父,都没有什么错,他学着让自己不去计较太多。伍父,毕竟还是伍父。即便他对伍父已经感到很失望了。

可他明明在没有夷光——伍父口中的祸水,在身边的情况下,力振国威,打败了强齐啊,伍父还是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那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做都是不对。

他终归以为只是意见不和,也没仔细想过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昔日那样赤诚忠心的伍父对他如此地不待见。为了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他借口派伍父去齐国。

事到如今,今天他明白了,原来伍父早已将自己都背叛了,背叛得一干二净。

说什么先越而后齐,弱小的越国是心腹大患,这些这些,在残酷的谎言被揭穿的现实面前,是这样地不堪一击。

突如其来的一切,压垮了他的整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弱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弱了。

落寞的弦歌奏起,无声响过心尖,滴滴催人肝血。

年老了,很多病都找了上来。又加上跋涉了那么远,回到吴国国后,伍子胥就病得越来越频繁严重了。那几日,伍子胥正好患病在家,上朝不见他的影子。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人去通知他一声。朝廷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更出人意料地都被压制住了。

一直到后来死的时候,他都对此一无所知。

到死,他都怀着对夫差的怨恨。痴深的爱,到底,就会变成痴深的恨。

痛定思痛,那时,看着鲍牧,看着那伍焕,一个念头的种子又在夫差心中埋下,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打着为齐国正乱之名,二次攻齐。

他,顾不及其他了。

一切,都来得更快,更猛烈吧。

夫差那两日上朝总是心神不宁。

年纪越长,越明白自己的责任在肩头,是不能逃避的。遇到这样天大的背叛,他都没再用自我封闭的方式来宣泄所有的不懑,依旧早朝、退朝,处理政务,与四方友邻洽谈相处。

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可以稍微地做一回自己。即位的诏书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往事如烈酒一般,绕过他的眉头。

这个位置是伍子胥送他登上来的,到现在,当政十年,他本来觉得没什么可以还给他的。一国之主的头衔和光荣都是伍子胥赋予的,现在,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追究这个背叛呢。

这件事情,他只希望它悄悄地过去。

等他真正灭了齐国,一切就尽数完满了,他想,齐国灭了,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吴国的路,威胁吴国的安危,损害吴国的百姓。

吴国会安稳如往日一般,回复平静,或许伍父的心也能够回来。

生离死别,很多年前,夫差就不愿经历了。这么悉数一想,倒让自己好过一些。

屋下,传来脚步声匆匆。

是伯嚭,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还带了什么新鲜的旧物,不怕死地要挑起夫差的注意。旧物向来不会新鲜,新鲜不过是因为勾起了旧人,触发新的记忆。

他还是不停地怂恿夫差杀了伍子胥这个叛臣:“君上,”伯嚭停顿得猛烈,语气犹长,“像伍子胥这等卖国肥家之徒,缘何还留着他!”

卖国肥家,这词他倒是用得好,用得贴切。

他日盼夜盼,恨不得有天能有这样的机会可以置伍子胥于死地,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送上门来,他一定要好好捉住。

贵为太宰,他虽然大多时候是无遮无拦的,但只要有伍子胥在的一天,他就有所顾忌。像四方天地,缺了一方,倾斜难支,摇摇欲坠,他会心有余悸。这个障碍,伯嚭端的今日不灭了他,好让自己日后独大。

逮着个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能扳倒他,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的礼物。

夫差冷峻地笑了,抬头斜瞥了他一眼,缭乱的发衬着沧桑的面容,没有血色的轮廓在身躯之上,诡异得很,晃得人胆战心惊,“卖国肥家?伯嚭,你也配提这个词?你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情,真以为我不知道么?若不是念在你为吴国也出生入死的份上,你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人情的绝路之上,竟给了他这种莫名的勇气和伯嚭有言语上的正面交锋。

夷光走了,子胥背叛他了,夫差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孑然一身了。这一刻,他终于把炮火对准了伯嚭,把气洒到了他的身上,只因实在是无法再容忍这种人的横行于世。

若不是他权侵朝野的力量太过强大,若不是如今江山未平,他还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收拾他,伯嚭不会能活到今天。

自己也不会因此而被迫和伍父疏离。

他站起身来,预备对伯嚭接下去一席话置若罔闻,仰天出门去。

伯嚭吓得发出一阵冷汗,跪下匍匐在地上,仍旧不死心,“等等!君上,你看!”

夫差无心也无意地转过头,那熟悉的绣花鞋促使他睁大了眼睛,所有的注意都被放到了那上面。

“你,你怎么会有这只鞋?”整个宫里,他知道除了她,没有谁会有这般大的鞋。而且,他也清晰认得那鞋的模样,就是她的。

自古帝王同一心,到了这个位置上,即使他想不怀疑,也不得不去怀疑。

伍子胥怎么也料不到,夫差就在这一次,对他产生了最为严重的不满。

到最后,为的不是国,还是那个女人。

命运的魔手,悄悄地在向他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