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权谋第一章檇李之战 阖闾身死

沙土飞扬,烽烟肆虐,季节的秋寒逼得越军退无可退,只得一路厮杀向前,因此势如汪洋。可惜吴军五万将士的方阵依旧纹丝不动,不给越国半点的机会,危如累卵的越国,身陷囹圄。

吴国近些年的发展,乃整个中原有目共睹之事,尤其是当年阖闾不留情面,平叛夫概之乱,又勇武过人,攻入楚国王城郢都,这些举动无不威震华夏。

越军的兵备实在无法与吴军抗衡,勉力地撑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

吴人坚守在阵地上,等待越人自溃于檇李。

这一战役,不是越国臣服,便是吴国的大胜,没有吴国被打退的可能,胜负不言而喻。越军,眼看就要败了。

忽然,越国派出数千将士横列于两侧,皆刺发纹身,手握长剑,凛凛寒光照耀着千里外的白日江水。

他们缓步上前,整肃划一,口中齐齐喊道:“吴越交战,贱民触犯死罪,理应殒命。至尊吴王面前,不敢逃避刑罚!唯有自刎于此!”

这番讨饶的景象唬得吴军愣了两愣,怔住半刻。

说罢,长剑挥舞,妖冶的血光漫洒,两千生命便陆续抹了脖子,惊得吴军前排的军队驻足观看,兵甲全卸,失去抵挡能力。

后排的军队不明所以,以为前头出了岔子,慌乱传开消息。从军旅的最末开始乱了阵脚,凑上前去观看发生何事,意欲知道怎么个对抗法,却是人人胡言,互相之间听得以讹传讹,是非难辨,谁都不知道究竟哪个军讯才是真的,自然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吴军的心理防线顷刻之间直线崩溃。

最后一波越军的死士便在此时横空冲出,把吴军乱了的队伍击杀个片甲不留,三军将士死伤无数。兵士来不及躲闪的痛苦呻吟,随着烈焰鲜血的溅溢声充盈于万里长空,而越军的战鼓则愈擂愈猛,进攻得愈来愈迅烈。

晶莹的兵甲,殷殷的军声,瞬间破裂。

寒冷的秋风中,簌簌之间便多了许多温暖的血腥。

吴王阖闾,眼见大事不妙,决然发出撤退军令,“剩余三军将士听令!即刻随孤王离开!”

身边猛将专毅,护送着阖闾左砍右杀,突出重围,不惜自己身披数余创,也要保得吴王性命安全,那俊朗的剑眉,含着许多杀伐之气。数十个来回拼杀间,专毅渐渐体力不支,回身之际,抵挡不住四面而来的乱箭,被敌人钻了个空子。

冷不防的,使得吴王阖闾遭一记暗伤,肩膀在罅隙中受了越军一箭。

越军更是趁乱而起,空中一把长戈已飞过数丈,声至背后,横生生、血淋淋刺断了阖闾的脚趾。他知道,那重重一击,一定是来自越国善射的大夫灵姑浮。

除了他,没有人有如此精准的力度。

“大王!”在场的专毅及其余将士于阵中哑然一喊。

而吴王阖闾则闷哼一声,生生将痛憋回了心底,以防加剧原本已经不成样子的军心溃散程度。当作经受得住,并无大碍,他怀着剧痛,率领军队离开。

可是,那深裂的伤痕根本无法伪装啊,如何诓得住三军。每个人紧紧地揪住一把心脏,默默地隐下,默默地暂忍,君民一心,你瞒我瞒。

军队缓缓行进,驻扎于陉,吴王阖闾停歇于此。

消息传到了远在都城中的相国伍子胥及公子夫差耳中,银河照映着披星戴月的人儿和日夜兼程的马蹄跃下的足迹。

营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而猛烈,声音的源头一把拨开帐帘,走了进去,疾速趋步上前:“君父,如今好些了吗?”

他眼角的泪始终忍着没有夺眶而出,只是说时重重跪于榻前,“儿臣有愧!没有尽好人子之责,使君父陷于危险之中。恨不能以身代父,承受这剜趾之痛!好过于如今切齿痛心!”

榻前的吴王阖闾,脸庞的血色渐渐收紧,逐渐黯淡下去,但仍旧朝着夫差微笑,“夫差,君父如今也年老了,不能常伴你左右了,过去打下的吴国基业,今后,需要靠你来承了。”

靠你来承。

话一出,他很惊异,也被这话弄得紧张得血脉沸腾,浑身经动。这才使得他意识到,君父是要将王位传于自己,可在某些方面,他并不是最优秀的。

至少,是在某些方面。他自知。

可是千真万确,君父如今临终了,只召了自己一个人,其他公子不知所踪。这意味着,下一任吴王,只要不死,那么一定是他。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过夫差的发髻,“你很多年没有哭了,到今日亦没有哭,是君父的好儿子。”

阖闾的话说得过多,害得自己咳了两咳,险些咳出血来,只是又和着酸楚,硬生生噎了回去,继续道,“君父临走时,也能这样看看你,真好。”

这要强的性格,也不知是父亲带给了儿子,还是儿子感染了父亲。眼前的阖闾,痛得快要窒息,还能笑着。夫差的眼泪也是明明满得快要溢出,却咬了两口牙,偏不要自己流下。

因为他记得君父的话,要做一个强者。

是的,做一个强者。

“君父,您还年轻,怎么就说这种话!夫差还等着侍奉您至古稀之年……”许是看着父亲的脸庞将垮了下去,最后的半句话,连夫差自己也渐渐失了底气。

吴王阖闾听后,长息一声,转头望向早前默然站在一旁的伍子胥,见他老泪纵横,长袖落了两肩。忆起他跟随自己的这些余年,破齐霸楚,不辞辛劳。

不觉怅然,深深拗了口血。

伍子胥见吴王欲要起身的痛状,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比躺在**的他没长多少年岁,却硬是为了眼中心中重要如斯的君上,拖着不堪的病中的身子,忙不迭缓缓靠上前。

听得吴王迂回不堪地低声道:“孤王甚悔当初不听你的话,执意率领十万军马攻伐越国,如今身死则罢,国也将灭,兵士去之八九,独剩下,我这年少的儿夫差一人。他是你力保成为储君的,你一向硬气,却能为了他,跪在我身前,恳求我改变遗诏。今后,若这孩子年轻气盛,出了什么事情,还请相国你一定要多担待。”

他把手一再加持在伍子胥的手背上,摇摇晃晃,一面叹息这多年的兄弟情义,如今是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了,一面则是郑重地把这个儿子——下一任吴国的君王,夫差,交给了他。

夫差这才明白:原来,能成为吴王,这一切都是伍相国拼死力荐换来的。前因后果,待他成为吴王,一定要细细问清,好将这恩情尽快还上。一来,是因为他不想欠谁的。二来,也的确是为了报恩。恩情相了,仇恨亦还,这是他的性格。

他是有这样的野心,但却从未表露过,因为多年前他就明白,那些个哥哥都比他要强,也更受君父器重。或许,只是或许,君父也曾对自己青眼相加过。是优秀,但他终归不是最优秀的那个。君王,还轮不到他来做。

阖闾望向帐外的天际,“吴国——何时能振兴?我又有何面目再渡江东?”

银河那头,又有一颗星陨落,帐内的吴王也自感不过两日,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

“臣必将竭尽心力辅佐新君,死而后已。”阖闾的知遇之恩,我伍子胥今生没齿难忘,何况于以命辅佐夫差。

想当年,我知晓他姬光有野心,有魄力,更有能耐,也看重他礼贤下士,知人善用这一点。只消这一点,他就要强上许多倍在位的当政者。因此,我料定新任即位的吴王僚很快便会失去政权,遂顺水推舟引荐专诸给他,刺杀吴王僚。

后来,自意暂时无法再靠这段关系助自己去报父兄之仇,要等待时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便与楚太子建的儿子胜躬耕于鹿野。

是时,阖闾甫一即位,亲去民间寻访自己,以己为上宾客,封我一个流亡之徒为大行人,时至今日拜为相国。而彼时自己不过一介农夫,没有彰显才能,展露光芒,这样的时候,谁会看得起自己?

只有他,吴王阖闾,姬光。

一个小小的流亡者,无足轻重的伍子胥,竟使得贵为吴王的阖闾不拘身份来到一间破庐,与其共商国事。这份情义,一生长埋子胥心头。

回想现在,挚友孙武已不在朝廷,而那太宰伯嚭不过一个谄媚小人,伍子胥心头明白,夫差将来所能依靠的,唯己一人而已。

自己是阅历多年了,而他还少不更事,如何能够不多加担待这个孩子。

他的面色渐渐坚毅如斯,一如当年将楚平王挖坟开棺,鞭尸三百之时,有那一股浇灭不息的忿恨汩汩流淌开来,流光三尺,九死不悔。说起伯嚭。他太嫉恨这样的小人了,如果不是这样的存在,他也不会阖族被灭,四处流离。

初,伯嚭因为费无忌而收到谗害,同来投奔吴国。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际遇,不免令他生起相怜之心,因此才力保他仕于吴王。可现在他看伯嚭像极了当年的费无忌,专伐矜功,贪欲旺盛,言语说得冠冕堂皇,却不知背地里,多少阴谋阳谋玩弄于其间。

真是悔没有听孙武的话,在对秦的那场失利中就斩了他!

第二夜,他召了夫差。而那一夜,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夫差,你过来。”

“你将来能忘了越国的杀父之仇吗?”

夫差俯首跪在地上,哭对曰:“夫差如何敢忘!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记住你今日的话,勿忘杀父之耻。吴越世代为寇仇,竖子勾践杀灭孤王,吴国万千子民归于尘土。君父临终了,遗恨自然是有的,但已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一件事:为这,你愿做怎样的牺牲。”

“纵是粉身碎骨,百死其尤未悔。”这双眼睛,炯炯如火,决然到尘埃里。

阖闾布满纹丝的双眼早已没了半点生机,将开未开,耳里悠悠传来这些话,这才方是翕合地动了一动,一股气顺流身体而下:“那么,我便放心了。”

气息回溯全身,慢慢地微弱下去,忽明忽灭,他还有太多不舍,他还想再久久地看一眼吴国的故土,他还想再看一眼这里他深爱着的百姓。

还想再……

只是料不到说罢那一言,他便要与这个人世永远地告了别,与这个他曾经睥睨四方、怀着毕生的愿望要问鼎称霸的世界,告别。

执念,再强,也强不过岁月。

他还是苦苦撑到了夜里。

帐外的军士谁也不敢合眼,天将破晓。暗黑的地平线慢慢拉长了起来,黎明的杜鹃啼血,伫立枝头,也听得空中传来齐齐一声唤:大王!

举国同震,于此,正式宣告吴王阖闾生命的终结。

回首这一生,不过匆匆五十载。

他的过去平素宽厚恭俭,虽拥千乘之国,却甘受清贫,饮食极简,是个仁君风范。听得了忠臣上疏,纳得起百姓之言,居卧同民,体恤苍生,怜悯士卒,因此深受万民爱戴。更兼任孙武、伍子胥之流,为吴国求良益,为天下谋福祉,终是破楚服齐,成就霸业。

可惜晚年热衷游猎,未能远谋,因此所累,殒命于此,有失了这贤能的名望。

可,谁也不能抹杀他的威名。历史,也必将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姬光。

越国的兵士没有再追来,他们灭了半个吴国,自己撑死不过惨胜而已,也落到了半副不堪的田地。

兵荒马乱的战况下,吴国的种种生灵就如一片狼群失了领头的狼,剩下的独自穿梭在寂寂无垠的广漠荒原。

一群漫无方向的狼,踽踽独行。

吴国一样很强大,不过是败了一场,有什么可惜。旁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当个笑话罢了。只有国中知道,哀怨声上下未平,又迎来举国震痛。

兵残国败,先是由伍子胥带领着草草地整顿了破落的形势,随即发出了吴王阖闾薨逝的通文,太子夫差戴孝三载。

那一战,死了七万人。

百里平湖,枯骨无痕。夜风很长,刮不过思念的江。多少忠魂,未有坟冢。余下的几万大军回到了都城,不知何处是吾乡,在等待下任君王的带领。

太子夫差的即位仪式,短暂之间,还未能举行。

他坐卧床头,一宿未合眼,冰凉的板床透过一身的寒意,那些破败荒凉的惨象时时提醒着他:“记得,夫差你要记得,檇李那场战役中逝去的万千亡魂。”

我怎能安枕而卧?怎能?

在这样四下无人的夜晚,他想哭,也明明可以哭,却哭不出来。

这样的时刻太多了,从他识事起。如果每一回遇到了事情便都只是哭,那要眼睛来干什么,不如失明哭个痛快,也不必要眼中多余流出的泪了。

忍受过多年困苦的遭际,每一次眼泪都不曾流下来,以至于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是习惯了如此。

夫差咬着唇,眼泪被逼回心底。双唇间,染了一道深深的血印,霎时美艳不可方物。

“君父的仇未报,吴国将士的命还没有还,我必一日不能安然合眼!就是死,我也要看到越国灭在吴国手里,吴国的将士踏着越国的兵尸,要他勾践从此不振,再也不起。”

夫差披着久未梳理的发,拍案而起,喊来了门人:“吩咐下去,从即日起,每当夫差出入庭院,见着的人,便要停下道:‘夫差,你难道能忘了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吗?’哪怕夫差他日即时登上了王位,亦复如此。”

“王,这……”

“只消告诉我,遵命。”他冷冷道,发出简短的几个字。

“是,微臣敢不从命……”门人低头嗫嚅道,知是夫差心意已决了,却又心中暗忖:太子如今,已有了君王之范了。大丈夫时时谨记着国耻家恨,也确是好事。他日登基,必有先王遗风。

自那后,夫差日日进出文房书库、军营田地,均听得这么一句话,每每会想起君父之死。他这一生生得壮丽,生得波澜,刺吴王僚,一登天位,振兴吴国;却也死得憋屈,死得遗憾,一箭中肩不说,还要遭受剜趾之痛。

那禁不起岁月掩埋的悲伤便生了根,发了芽,溢出方寸之间,从中而来。哀着悲着,随之而来的仇恨也就浸**了满怀。

他告诉自己,生生不死不休,吴越势不两立。

靠着这股恨意,他常去搏斗场,把自己训练得越发强壮威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于万人中直取一人首级——取那勾践的首级。

这武事之外,他还终日苦读兵法,钻心学艺。

外边的人以为他早已放下故国之思,能越发长成得威猛如虎,身体健壮,只有内廷的人知晓他心常怀忧。是有这么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晨时射御之术,兵家心法,通通学习了一道,夜里,他便拿细小的针头扎入自己的脚趾头——正是他君父被剜去的那个位置,没过多久,那里就成了千疮百孔的血肉模糊。

这个地方,旁人是不知的。至多奇怪着他走起路来有些不自然。

不过后来他想着,这终归不是个办法,如此日夜折磨自己,固然能长记此身之恨,但未免损耗了自己的身体,失去诸多战斗能力,因小失大,将来如何能与勾践抗衡。则又废了这个举止,伤口之处好转,缓缓有了起色。

只是无论如何,有些伤口,终究无法愈合。

登基那日,他对着君父在世时常去的那座虎丘山的方向,怀念山河故人,见那丝丝上升的恍若龙气,像是君父的魂魄在绕着他,执执地不肯离去,忽然魔怔了半刻,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身为人子,此时此刻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要在那座虎丘山下,为君父打造一座世间罕有的陵墓。

如此,只要足够的物资人力,三年之内必能等到建成之时,而建成之时,他定佐以勾践血生祭君父魂,就此还了欠吴国的一个交代。

陵墓能让自己心安,也有个企盼。

一种,三年报得成仇。若自己果能在三年内灭了越国,陵墓又一朝竣工而成,非将勾践剥皮抽骨不说,更要以他的性命血慰吴国,如此二重,锦上添花。

第二种,三年报不成仇。若三年不能完期,陵墓建成了,他却还没报仇,也无碍。至少,陵墓完成了,没有损失。君子复仇一辈子也不会晚,三年后亦是不迟,终归这个仇是要报的。

任谁也阻挡不了自己灭越。

翌日,他喊来伍子胥:“相国,那场战役中,残骑裂甲均已收备完毕,剩余军马也皆悉数整顿完全。再者,夫差也于近日登基,需要有些作为。最好,对于先王之死,举国也是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以待灭越。自古有云,哀兵必胜,夫差觉得命士兵修建君父的陵墓,与此同时,准备足了,顺道在两三年内派兵伐了越,是极好的,相国以为何如?”

“君上,你如今是王了。臣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先王薨逝,君上应当称呼自己为孤或孤王。”

这话惹得夫差有些发窘,“孤,孤明白了。那——相国是否可以回答先前的问题了?”

这是夫差即位以来第一个愿望,他真心希望眼前的相国明辅伍员能够赞成他。

伍子胥埋下身子,俯向前,伸手做了个恭谨的揖,感念着阖闾创下天下苍生的和乐太平:“臣比谁都要感谢先王的知遇之恩,按理,为先王修建陵寝,臣义不容辞,当属份内之责。”

他毫不隐瞒避讳,坦诚地诉说自己观察全局之后的考虑:“但如今吴国刚刚历经一场大战,民生凋敝许多,这其中有诸多牵连的关系,不仅仅是君上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臣所愿,是君上能够休养生息,不要耗费人力物力。先王逝去不久,尸骨未寒,就引得百姓苦不堪言,臣想这一定不是先王想要看到的。”

伍子胥皱着眉,若有所思。

守护这吴国的江山,责任太重,他已年老,有些力不从心了,更加无法再纵横恣意,像年轻时一样不顾一切。除了给些建议决策,寄希望于夫差身上,而今他自己已不能做些什么。

夫差对这一君王称谓熟络得极好,也极快:“相国所言极是,孤如今刚登大位,亦不愿耗费过多人力。但孤身为人子,如果连自己的父亲故去都不能让他走得安心,此为不能治家,不能治家又将何以治天下?相国既然身为前朝元老,君父在时的重臣,孤相信你自然必有一套严谨的治国之道能够助孤一臂之力,那么其他相国所担心的,也就不足为忧了。”

夫差的言语背后,也是一片感念之心。他想的是,伍父放心,我当以此陵勉己,将来灭了越国,勤政克己,惜护民力,亲贤远佞,治国安邦,方不负君父一片托孤之心将我交予你。

这番话,不禁使伍子胥想起昔日父兄惨死的画面。

当年自己投奔吴国,终日忍辱,彼时那股穷极的仇恨冲天一般。今日夫差的恨或许不比自己弱。

而今他身为一国之君,若是连这样的事情都无法去实现,会有多么不甘,日后又将何以服众,恐怕再要他一雪吴国之耻就更加艰难了。

伍子胥轻叹了一声,却声息悠远,“子胥是年老了,也晓得君上的耻辱深重。罢了,答应臣,记得,治国治家,是你的初衷。”

深思熟虑后他作了妥协:“修建陵墓可以,但若君上执意要修建浩大的陵墓,则一定要与此同时一边修养该有的民力,万不可一边调用大量百姓服役,同时又一边派重兵攻伐越国,否则吴国将不堪重负。”

“孤王初登大位,对于军家国事,治国之道尚未谙熟。振作吴国,修养民力,愿明辅为孤指引明灯。”

相吴国数十载,伍子胥对于整个中原以及四方的形势了若指掌,一股权谋溢于胸中:“请听伍员一一具陈治国三道:

一,延请孙武。昔日臣七荐孙武,他方得以召见,献出兵法十三策,由是得到重用,从而与臣一同随先王南征北战,破齐霸楚,威震华夏。然先王于暮年竟不听臣等之言,执意修建耗费巨额物力的姑苏台,孙武见先王已再无当初的仁心,心灰意冷,飘然退隐。孙武是臣至交,一向并无私心,有治世之谋略,将兵之伟才,愿君上曲肱纡尊,亲将其延为上宾,复归吴国,此为得一左膀矣,臣亦甘心为右臂。今天下枭雄并立,万象起伏,各国皆有其雄资,不足与争;若要争于人,拼的必是将兵之术,而孙武则是这兵中将神。得孙武得天下,兵善如虹,可从容当世之间。

二,治理水患。君上应当晓得,我吴国地处东南僻远之地,不似中原。潮湿险阻,背靠河海,江湖众多,涝灾频发,仲夏之际尤为严峻,百姓苦不堪言。须知道,国家兴亡,在兵与农,而农事的发展与水利休戚与共,先王在世,臣上疏开凿沟渠,先王广纳,以是有一番霸业。但如今,霸业中阻,尚未功成。为今之计,当继续施行兴修水利的良政,方可修缮河道,促进生产,更能充实仓廪,提供劳工之便,护佑万农。

三,减轻徭赋。檇李大战方去,先王打下的基业虽不至于毁灭殆尽,但千万百姓仍然处于水深火热。吴国还未真正强大的一日,我们的子民就一日担惊受怕,此刻正需要君上用昭明的德行来抚化他们,臣窃以为,民水君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则稳天下。中原地区奉行仁政,有一贤人孔子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其思想可予以借鉴。如今百姓亟待一个安稳的环境,正是君王实行仁德的最好时机,因此愿君上减轻徭役,免除赋税。”

“如此三道并行,兵强德昌,加之君上心中谨记祭祀先王,求天人合一,借神灵之力,那么振作吴国,灭掉贼越,指日可待。余外,诸如设立守备,勤造军器,此乃兵家之事,武更胜员,这便无须臣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