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流星落雨 人熊之搏

最近我听闻,自打执掌天文的左史夜观星象以后,宫里头就炸开了锅。

因此这段日子大家总在讨论着些什么,却是传来传去我也不知道个大概。零星半点只晓得,事情很有趣,也极为罕见,于是闹得沸沸扬扬。

不知不觉,就进宫半载了,我与夫差还是不冷不热的胶着状态,全因我对他的若即若离。只是这样也好,相安无事,他从来不会触碰我的底线,也不会把我对他的不放在心上迁怒到他人身上。我多少颇有一些感念他。

也很希望他对我的爱,只在那一时的热烈就好了。君王后宫三千,他的嫔妃何其之多,又有多少姿容胜于我,比我懂得千娇百媚,比我善于讨他的欢心,他真的没必要花全部的心思在我一个人身上,一个从来不会愿意主动去取悦他的女人。

诺大的王宫,将未曾越过雷池半步的我们两个人的情感一并埋葬。他所有的爱在我身上得不到回报,而我的爱不在他身上,亦越不出吴国的王宫半步。

我倒快要忘记,我来是为了什么了。

长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办法去接受面前这样一个人的怀抱,即便我知道会很温暖。

一旦我要靠近他一些,范蠡的样子就会堵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喘不过气来,恶狠狠地道:“你去啊,去向那个男人娇嗔,妩媚。”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怪诞可怕的影像缠绕着,许是潜意识的作用。以至于,我不敢去猜测这样的未来——有夫差的未来。

冥冥之中,我又该要怎样才能踏上西施的那条路。

今日,天空有点微雨,不大被身边人建议在这样的天气出来,他们多半言说落雨煞风景,会扫了闲庭信步的兴致。但我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偏偏喜欢,就硬要走上那么一走。细雨斜柳,朦朦胧胧的园子间,沙沙风响,吹落一地雨丝,对我来说,是情趣横生的。

说起来,固有的定下的成见,雨是这样,从前一个好端端的秋天也是这样,本来是大好的丰收精致,满田的收获硕果,应该喜乐非常,现在却一改反常。自宋玉起,开了悲秋之气,一说到秋天,人们便觉得惨冷惨冷的,萧飒得很。

如此,也不怪周围的仆役们一开始死活不让我出去了。

披了件薄衫,我在那园子里头走,身旁跟着六个老实巴交的婢女,左右前后护着,周全得紧,一会儿怕我冷,一会儿忧我热,瘦弱的小身板自己都顾不上,还要担待着我的性命。如今的我大约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初入宫廷便被封为妃,夜夜得王上召见,在外人看来是临床宠幸,有无上的待遇,配备最多的丫鬟服侍,妆容打扮也有专人负责,得以紫金钗头、发髻盘尾,尊荣无比,贵不可言。

比深宫三十年,红颜白发时,都还未曾见过君王一面的可怜女子,要幸运太多了。再看看我自己,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故事,并没有在我作为的西施身上发生。

西施真是幸运,我真幸运。

宫廷生活的耳濡目染,我渐渐有点习惯对自己西施的称呼了,我觉得常常念叨自己西施能够让我对现在的身份更加有认同感,不失为一件好事。外人里有些叫我施妃,多少不敢怠慢。或许都与生俱来有点害怕我在吴王跟前说点什么,三言两语就让他们命丧九泉之下。

真是中国人,由来的劣根性。

迎面走来几个小丫鬟片子。

小丫鬟努了努嘴:“从左史官身旁的几个随从那儿听说,这几日晚上就会有英仙座陨星雨出现了,而且听说陨星下雨这东西很是稀奇。我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东西,可真想去看一看。”

“别想了小翠,我们这样下等的人哪有机会出去宫外啊,更何况还要到那么远的山上去才能看到,第二天能不能赶回来都成问题,最多也就是想想,可别不要命了。”

这丫鬟连连使劲儿点头,“你说得倒很在理。也不知道这雨出现的时候,有几个人有那样的好命看得到。不过吧,我是觉得那么好的东西没人看可就太可惜了,真真是那些个达官贵人们说的,叫什么——什么——暴殄天物。”

丫鬟甩了甩手,“要不是我看不了,唉。”

没过两下,欢欢喜喜又一道儿去别处打杂了。

陨星下雨?可能这就是当时人们对流星雨的称呼吧,说起来,好像我也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小时候,在家乡看过一次。

明月同圆,李白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古代的流星雨,跟我们今天,纵是穿梭千年,也是相像之慨吧。

我的故乡,浙江扬州,我已离开很久了。

那个深秋的夜晚很黑,弥漫着起伏的虫叫声,园子里栽下的树木成排地嘶哑。

我不知道现下几月几日了,今夕是何夕,乃知是一个朔望之际,月亮隐没在天空的怀抱里。

这天夜里,夫差见着我,看着我的那种表情不大自然,盯得我发怵,果然预感不错,那天就是他第一次向我做了出格的举动的时候。

我照往常习惯一样,早早从昭阳院里过来,已经是不需要等他宣召吩咐的自觉之事,省了点麻烦。

一进门,他刚瞅见我,就像是等待多时,迫不及待猛地跑过来,冷不丁把我直接抱起扛在了肩上,任凭我怎么叫喊,捶他打他,他都不顾不管,一心只做他自己想做的,这让我的激烈反应没有半点效用。

奈他不得。

“夫差,你要是再这样,我是永远也不会同你说话了。”我觉得我学范蠡一样,看重一个人的软肋,再狠狠地戳下,彼时,说这话一定有效。

我的言语之间有点冷,掺杂着一些模糊的说不清的气,同那天气的滋味是相似的,但无论如何,我对他,终究不像来时抵触他的恨意那么深了。

说这话,也只是为了让他把我放下,若他即刻放下,我便不会多么怪他。其实,骨子里是真的有点害怕他一时兴起,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寻刺激,继而对我施狠。

半年多来,我对他虽然渐渐放松了一些戒备,但终归还是有隔阂,或者更甚应该说是一道很深的障碍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无法真正地敞开心与他真诚相待。

更何况,半年之间,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我还不是那么地了解他,由来我只看到他一夜一夜在我面前的那个状态,而不是完整的他。

人,并非只如字上,两笔一画,那么简单。有太多面貌值得我们开掘。

这种担忧,将我的心揪得很紧。

古来今往,临幸一个女人,这是君王常事。但我只是一个现代人,我不能被这样,也不愿被这样。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了。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话让我多少相信他一些,他给我的感觉是率直的,至少说一不二。

然后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觉得他的手刹那间松了一松,放开了一道劲,感觉很落寞,很心伤,却没有怨。因为没有了力度。

我稍稍有点放心。

你心里大约还有别的一个什么人吧。夫差默默地走着,却没有说出最后那一句话。

他把我放在一匹马上,嘘声嘱咐我别说话,就牵着坐在马上的我慢慢地走,晃晃悠悠,马蹄的步子也很小,很轻,很温驯地走着。

很像沙僧驮着坐在白龙马上的师傅。

出了宫,他的帅气便张扬而来,一个飞身,也坐上马来,马一动,拉扯的幅度有点大,我惊得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听见他胸膛有力地跳动声,愣了半晌。

心情起伏得有点微妙。

回过神来,发现他正带着我在狂奔的路上,于是,我的惊慌随着路途的快愈发厉害了。持续的颠簸直到目的地以后,我才能静下心来感觉这一路中途耗费了好几个时辰。

他马不停蹄,勒紧手中缰绳,一路飞石狂沙,发出驱策马匹的声音,很是强悍。这跟我平常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有很大的不同。

或许,他就是带着强悍的温柔的一个人。

哒哒的马蹄声逃离了宫廷的束缚,划破了无垠的原野。他的发丝飞舞,汗渗透了他的衣襟,依然很紧迫地在带着马跑,黑暗中没有回头,只在风中急急道,让我抱紧他。

我本不愿,奈何疾奔的马吓得我一个从没接触过马的人惊慌失措,不得不抱着他,稳住自己的恐惧。于是我就伸出手,那样靠着他的胸膛,这一次是我很主动,所以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

呼啸的荒原,呼啸的风,回应着我颇为复杂的呼啸的心。

“到了。”他轻轻挎着我,顺着马鞍放我下来,一双宽阔的手很有力,告诉我别怕有他,这让我觉得他的臂膀像是可以撑住我的一片天。

即使不能,我也甘心踏上去。

“这里是虎丘山,是我君父以前最常来的地方,也是埋葬我君父的地方。自他辞世后,我便为他起造了这样一座墓。不过当大墓的雏形完成,那以后,我就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低下头,自责地道:“陵墓修建的时候,出了一场意外,死了十万人。”

“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你的君父阖闾吗。”

月光之下,听到阖闾这两个字,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你……你难道知道我的君父?”

我差一点就卖了个破绽出来,幸好我生在越国,轻而易举编出一段话来:“当年越国打败吴国的时候,吴王阖闾的死也曾传到过越国的土地。”

脑子里迅速转了转,回想当时我大约七岁,如今也过十五了。时间真快,一晃又七八年,我的及笄礼都是在这里完成的,这么小,也就这么成了人妻。

但我一点都没感觉我还年少,如果在我原来的地方,过了这些年,其实我应该三十出头,不过比他小两岁。

他晃了晃神,半天没怎么说话,仿佛这句话又勾起吴越之争当年阖闾死去的惨状。

死,真的是很难可以提起的一个字眼。对于自己,对于他人。

他很快把自己从死亡的沉溺中解救出来,对我说,“我是想带你来看一场雨,星星下的雨。”

他说这话时,充满着期待和希望。期待我能看到流星雨的美好,也就希望得到我肯定的回答。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他后半生光明的未来。我不忍拒绝。

星星下的雨,该有多迷人。这话从他嘴里吐出,便成了一种梦幻的奇景。

可能在他眼里,我会很喜欢这样的东西,而且,这流星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他想要让我看到,想把他认为的最好的给我。

他们还不曾了解流星雨的成因,只会当它是难得,是错过了就不会有的东西。就像我们常常觉得,那些还尚未开智的孩童,他们在还没有了解这个世界之前,对你的好,一定是不掺杂一点私心的纯粹到骨子里的好。

原来这就是他冒着被我置之不理的危险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哪怕要看流星雨最近的地方,是他君父生前的最爱之地,也是他君父死后的陵寝,是一个会勾起他伤心事的地方。

他也为我做了。

而我却在一开始就把一个男人对我真心真意的好,误以为是邪念。

看,流星雨出现了。

眨眼之间,便促就千万道光芒,蓝色的璀璨如海洋,点亮所有初生爱意,尽管只在那一刹那的美,转瞬灰飞烟灭。

我们一起仰头看一片片星云飞过,许下我们的心愿。彼时,我已经不想要再顾什么国仇家恨,什么祸国的蛊,什么迷惑夫差。

我只知道,生而为人,应该勇敢追求属于我自己原始的人生。

我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要沿着历史做西施做的事情,让吴国灭亡,让越国振兴。更何况振兴以后的越国,也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草草地消失于战国时期。我真的如他们所愿,那样做了又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未知。

而我所能肯定的是,我不能这样负了这样一个感真意切的男人对我的情义。

“今时今日,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觉得自己找寻到了生命的意义。君父在的时候,我寄人篱下,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没有君父在的时候起,我的生命里又只剩下了仇恨,也从来没有过爱。”

他坐在山头,两只脚不自觉左右摆着,对着山下眺望:“你知道,我常常觉得有多么寂寞吗,小白。”

作为多年的文科生,我的脑子固然在文字里迅速转过很多年,却从来没有一刻像那样高速转动。我想,夫差会成为我的朋友,如果可以,就让吴越两国都一直存在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的,可以用我的方式改变历史,改变夫差的命运,改变吴越两国共同的命运。

这样我就不会背叛范蠡,也不会辜负夫差。

“吴王夫差,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施夷光。但是以后,不准再叫我小白。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你要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互相尊重,互相友爱,成为平等的朋友。”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教一个小朋友,但是他给我的感觉的确如此,在君王以外,在他习得的体系制度背后,他有时候是一个缺乏一些该有的关于爱,关于其他的观念的小男孩。

“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我很开心。”,他好像没明白我说的话的含义,嘟囔着:

“那我以后不叫你小白就是了。”

那个晚上,我们看了一场流星下的雨,我们聊了一夜如同过尽了他的半生,我们也一起背靠着背迎来了地平线上山头的日出。

我开始慢慢地,也愿意真正地去了解他。

自古说,伴君如伴虎,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君王也是有人情味的。

流星一夜,日出相伴。

他对我的热烈态度有些许的改变,外放的感情更沉敛了些,而我也同样对他也有了很大的改观,这些在言语和行为上都得到了表现和印证。

那之后,夫差终于舍得不再夜夜下诏见我。

我疑心他是开窍了,可能是觉得光是从朋友的名义上来说,就不大好跟我一处。再从我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白的方面看,想来他也知道就算我们同在一间房,我们还是同床不同被,反而让他自己睡得不安生。两相都没什么好处,还不如放我回去昭阳院,大家各自逍遥自在,有空出来一起溜溜。

以至于我被公认为失了宠。

人为的手施力,海绵变了形,人便以为海绵变了。海绵还是海绵,松开手,它还是它。

很多事情都可以有这样一种离奇的解释。一旦原有的物态面貌失去了惯常的模样,即使当事者没变,外界的思想意识也会人为将之改变。

譬如一只狗有段日子突然爱上了吃鱼,主人会以为他得病了,或许只是它突然爱上了一只猫,于是想尝试一下心上人的喜好;又再如一个整天打游戏的人,有天突然放下游戏不打立地成佛,周围的人就会认为他是不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想不开才放弃了打游戏,开始用一颗呵护智障儿童的心不停地施以关爱,然而可能只是他突然顿悟了人生的真谛,觉得不应该再继续漫无目的地荒废人生罢了。

人们想太多之余,就会有这种心理投射作用。这种想法为人类普遍共有,病入膏肓的时候,想救也救不得。

说到底,人们就是不习惯改变这件事情。无论是自己改变,还是他人改变。都可以找出千万种理由来掩盖这种改变。

我被失宠其实倒没有什么,我觉得我的人生还不至于沦落到被他人的定义左右,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但后来,真正让我有点惊掉下巴的事是,我听说,跟我一道进宫的郑旦开始夜夜被召进夫差的寝殿了。

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果然……不能相信什么君王之爱,独宠一人……

哪有猫,不偷腥的。

虽然我是不该有什么反应,既为朋友之谊,应该感到高兴,我大可不必生气。更何况,我心中那个理想的恋人范蠡,与他相比而言并不惨淡多少,虽则一个士大夫,一个是吴国的王,但在我心中,两个人不至于相形见绌到有云泥之别。

奇怪,好端端地我是在比较什么。

还有件事情,从前我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自从郑旦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才愿意把这种感觉剖析出来。

以前总是自欺欺人,说着没什么,现在终于愿意承认,后来很多个晚上,没有了他的陪伴,在这深宫里头,我不免百无聊赖,能够承认,他在身边,我才不感到孤单。我觉得这也算是我的一大进步。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样闲寂的时间。没有现代科技,没有网路,没有电话,除了一只坏了的手表以外,我只有对着花草树木,对着几个婢女,对着一手的女红刺绣感叹人生,快要变成一个怨妇。

欲说还休的那些心事,无法排解,我精心梳妆打扮好的容貌,亦不会有人欣赏。散散步便成了我唯一的饭后消遣。

晚风拂过闲庭,我把婢女们都遣散走了,动用我这个所谓妃子的权力。

自己独自一人徘徊在数里长的宫殿之中,一抬头,猛然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吴王夫差的寝殿之外。

一阵阵嬉笑之声从里头传出,“来啊,来追我啊。”

“你别跑,等我追到你了,你可得乖乖地束手就擒。”

我不由得笑了笑,原来,他已经和郑旦到这样的地步了,真替他开心。回身之际,我没有再逗留,便离去了。

后来,走了以后,我才恍惚记得,自己这笑意,凝滞住很久。

夫差歇了极大一口气,壮硕的他体力也有不支的时候,足以见得是追了郑旦很久:“现在,你可以和我说了吧。”

郑旦也坐定,先前妩媚的神情缓和了下来,认真道:“大王真是好毅力,连日来穷追不止,也不曾放弃任何可以知道有关施夷光消息的机会。”

她挪了挪身子,靠上夫差臀间,揽住他的脖,嘴唇贴着他的面颊轻轻吹了口气挑弄着,她半露香肩,如火光撩人,渴望面前的男人有一丝回应。

而夫差在这一刻,却不再看她分毫,表情依然,纹丝不动,肃然得像一块石头。

她嗔而怨:“难道我的美貌和施夷光相比真的就差得那么远么?就这么讨不了你的喜欢?召见我来这么多次,君上都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亦从来不肯靠近我一下。就连放下身段,不用武力与我嬉闹,都只是为了得到一点点关于施夷光的讯息。”

从来不是为我。

“你和她不一样。”

他推开她的手起身:“她从来不会做出你这番媚态来蛊惑孤王。她是很冷,但孤喜欢她的那份冷。

“你该继续说说她的事了。”他今日的耐心显然将要用完了。

郑旦的脸色如暮霭中的乌云,没有积压成为一场暴雨,看似复归平静:“既然君上想听,那我就继续说给君上听罢。”

郑旦口中即将说的这些事情,他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办法从西施口中知道。

或许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企图,或许她连说都不愿意与自己多说。或许吧,他不愿意猜了。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猜不到。也从来没想过要挽留什么。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

她以为他不懂,其实他什么都懂。

所以,他宁可变相地来求郑旦。

“前些日子,我们说到她的一些喜好。今天,臣妾便换换君上的口味,说一点不一样的。施夷光和臣妾一样原来都是越国女子,君上是知道的。但是有一点,外人不知道,君上想必也不可能知道。”

言语勾起了夫差的好奇欲,屏息以待,听得她道:“施夷光在进献给君上之前,早已经心有所属。属于另一个男人。”

那话,直直戳中夫差的心窝,“我们一起被送到吴国的那段路里,从施夷光看范蠡的眼神里我就能明白。我也是一个女人。”

吴王夫差顿感一个阴谋在向自己袭来:“你,你是说?夷光喜欢的人是范蠡?”

而范蠡,是越国的大夫。一个越国民女,和一个越国大夫,他们的结合,这一切绝不会来得这么凑巧。

现在这个女子,来到了吴宫。

“是。君上看臣妾的样子,像是骗人吗。”

郑旦啊郑旦,你很精明,靠着这样滴水不漏的部署借他人作梯,接近君王登上荣华,计划是很周详,但你却太过善妒。

夫差没有接上她的话,转身之际,“过几日,孤王要带上夷光去南城郊外游猎,你就暂且好好在宫里呆着。”

“妾身一切听凭君上吩咐。”郑旦没有流露出不悦,可是心中早已波涛暗涌。

带上施夷光,又是施夷光?

她掐紧手心,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今天,我带你去南城郊外游猎。进宫这些日子,一定很无趣吧。”

“你要去狩猎?”,施夷光很亢奋,“那一定很壮观,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看君王狩猎这样恢宏的场面。”

以前还只在电视里看过。今天有机会亲眼看看春秋围猎的场面了。

他觉得她今天有点兴奋,不同往日,话出奇地多:“你不怕吗?那里野兽成群,很危险的。”

“有你在啊,有什么好怕的。”

初生的太阳依旧和煦,她觉得今天的他有点奇怪。

号角声吹起,一场汹涌的狩猎厮杀开始了。

吴王夫差和旗下的各路大臣作为五路进行对决,分别以吴王夫差、大司马、大司寇、大司徒、大司空为首,各自统御着自己的队伍,宗伯、少傅、太史等其余小列官员安插在后四路人马之中。

狩猎看似不分君臣之别,地位对等,狩猎公平。但除此之外,这其中先天的优势也有悬殊,毕竟掌管军旅的大司马要来的驾轻就熟一些,一些文官会稍处于劣势。

以吴地好勇轻死的性子,即便弱也从来不屈服,气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必定个个拼尽全力也要奋勇当先。

所以,这场狩猎注定壮观。

蔓延的狼人般的杀伐声,回**在原野上空,混乱的局面里谁也顾不上谁,施夷光竟然要求坐在夫差的马背上看他狩猎。她看着夫差,那雕着山月相间、星辰交映的纹绣在夫差的素色服裳上,有种独特的魅力。

今天有很多出人意料。

不怕她有危险,他也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这件请求,还她一个心愿,也当还自己一个心愿。答应之余,嘱咐她一定要小心。

骑着马的他,闷声地没多说话。她却悠游自在,在他身后,享受掠过的山光水色。就在她坐上夫差马背的半个时辰后,逼仄的狭路中,他们遇到一只浑黑色的虎熊。

如此庞然大物,看去凶猛异常,吓得他心口一紧,他担心身后的她的安危。

或许,就不该由着性子一时冲动。

他先是飞了几道长箭,刺中黑熊,伤了他几分,但明显熊皮甚厚,伤不到其要害之处。

趁着情况还能控制,他一个策马回身,跳将下来,把西施的马赶得离自己很远,但掌握得很好,远到还在自己的视线里,可以保证看到她的安全。

放开了西施,免去了后顾之忧,他孤身一人举起长戈同黑熊搏杀。几个回合,还是几十个回合,她数不清,他更加数不清。

血洒大地,他也溅了一身的猩红,谁也分不出那是黑熊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血的味道很浓,很浓。

黑熊抖动着笨拙的身体,咆哮声彷徨了春日的乌鸦,它们不知趣地无休无止地叫着。场景恐怖得让人胆战心惊,人熊二者之间谁都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对方的命。

终于,他们之中一个先倒下了。

是那只黑熊,它屈服了。败给了一个人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