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进吴之路 牵扯不断

是夜,勾践始终怀着文种一日来谈起的一肚子锦囊妙计。在卧榻之上,久久无法安生睡眠。对内还好,可对外,尤其是向吴的第一计,西施是最为关键的一颗棋子,也是麻痹吴王的第一步,他实在难以放心得下。

君王是这样,没有一刻不常怀忧虑之心。站得高了,放不下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

听闻,西施就正住在他寝殿的西南角方向,那里是安玉坊,她被安排在了暗语阁——那些即将踏上往吴国的路的宫女集聚的地方。

他决定,要去看一看西施,是时深夜,半个晚上已经悄悄溜走。

“大王到——”一个打破黑夜的声音,所有人一时间齐齐惊醒,和衣而卧变为和衣而起。宫廷间的生活就是如此,身在下位,难分昼夜,时刻待命。

皇宫间唯一的人,只有王上一个。即便是妃嫔王后,也只有遵照王上的意愿才能存活下去,没有谁能够有自己作为人的独立完全的意志。

众人来不及穿着打扮,起身接驾,即便睡眼惺忪,即便昏昏欲睡,即便刚刚结束一天的劳累训练,都迫于无奈地要把自己的困意逼醒。容许自己一个失神以致乱了些什么,便是不要命了,谁能说得准各自的结局呢。

想起前不久一个宫人的遭际,大伙儿这时更是心有余悸,就是一刻半刻也不敢耽搁。说这个宫人不过因为给妃嫔娘娘送汤药时,不慎撞到了一个执事官,惹得其大怒,当日就被私下用刑,挨了五十个板子,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可谁也不敢吭一声。若是这宫人是妃嫔娘娘身边的还好说,那自然没人敢冒着吃不了兜着走的危险动她,可惜的是她没那种好命在,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小宫女。

刚入王宫,刚头回办事,就刚好死了。原来刚字,除了表面看过去的强,也有背后无奈的弱。

施夷光就在这样时局混乱,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明哲保身的情况下被勾践单独召见了。

勾践和她灌输的,统共也不过八个字,一场爱情,一场阴谋。

他说:“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万千女子中独独被范蠡挑上吗?”,没等施夷光回话,他就补充道:“因为你和夫差的心上人,很像。”

听完这些话,我觉得很凄然。

凭空来到这个与我不相干的人世,沦为一场政治权力争斗的工具,本身就很荒谬。更荒唐的是,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再荒唐不过的理由,才被选在君王侧。

历史上的西施多可笑啊。

我仍默默地听着,听勾践此刻作为一个君王,带着一心的期望、一腔的孤勇、一辈子的希冀对我说那些话。他真的希望我能做好,做到这一切,看着他怅惘得如同洞庭水渺渺无垠的深邃眼神,我一时间也觉得心口难忍,呼之欲出的那种悲伤,环绕在我的周围。

他开始给我讲起了从先代到今时今日,这中原诸侯的纷争,吴越的格局、形势、变化,历史渊源、一切一切。吴越都至少历经了二三十代的君王了,他到这一代是第三十九代君王,吴王夫差则少一些,他是第二十五位君王。最初……

他们是两个依附于晋国和楚国的微小国家,靠汲取他们母体国家的营养存活下来,物换星移,慢慢地一切也都在变,也有很多从没改变。

他们世代仇敌,正如晋国和楚国僵持对峙了那么久,正如水与火从来都难以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在夫椒那一场战中失败,曾以为自己可以死无数次,可是能够苟活至今,是真的每一步,每一步都很艰难,难到他无数次想过放弃,无数次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数次地失望与痛苦挫骨噬心。

可他,在人前没有眼泪,在人前任人啼笑皆非,在人前让所有人以为他是一个早已亡国亡到甘心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的王。

一点尊严也没有。**然无存了。

这一次,换我很替他凄然。

或许,既然历史是注定了要越国赢了吴国,那我作为历史的关键点,是应该要做点什么吧。这是属于我的命运,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别无选择。

就好像一九三七年,如果我生而为龙,是个男子,是个炎黄子孙,就一定会毫不犹豫背负上自己的使命,为了中华大地而去向日本人拼命一样。此时此刻,在越国的土地上,灭了吴国,才能清算得了国耻。

但我毕竟还是不忍,因果说来,吴越是相同的民族,自汉以后,逐渐逐渐地归为华夏一族,两千多年后就是今日的江浙一带。你看,哪怕就是今日的对海台湾,港澳新疆,它与我们纵然历史渊源不同,也不会眼睁睁地任人摆布,沦为与大陆一母同胞却自相残杀的敌人。

如果有的选择,我一定会拒绝。可历史的轨迹,无法改变。穿越时空的相对论听得太多太多了,时间线上的一根弦一旦断了,就会牵连无数的弦,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有时候也自私地想要改变,但结果无法设想,我也不敢去想。

“你生就这样一副好面孔,讨夫差喜欢的好面孔,或许是你的幸运,或许是你的劫难。”越王勾践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坦诚相待。

说完这句话以后,又继续交代给我三个他觉得极为重要的任务与使命:“沉溺夫差于酒色之中,荒其国政;怂恿夫差对外用兵,耗其国力;离间夫差和伍子胥,去其忠臣。”

乍听之下,我觉得这简直是聊斋夜话、天方夜谭。我这样一个平凡女子能够做到这些登天难事吗?

我又很惊讶地想,历史上的西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将来的我,又真的能够做到吗?

好多疑问,好多的迷惘。

可还没等我开口,勾践就笃定地看着我,柔情款款,意味深长,像极了我的父亲,在我决定考研那年他也是这样说:“我相信,你能做到的,是不是?”

“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亲眼见证了什么叫无路可走。

天气晴暖,日丽风和,远方烟霞东来,霭霭团云,扇袖成群。一江的女子花容照耀,宫苑间的澄塘碧波**漾,微微泛起了红光,条条柳枝纤细,摆弄着明媚的春光鬓影。我同一双双俏姑娘一道儿被送了出来,看今天这场盛大的结业礼。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场结业礼中的主人公。

我觉着如果有机会回去,硕士毕业以后我可以考虑改行先从事一下模特行业。春秋时期的礼仪教化是于细微之处,分毫必较,虽然严苛,但比二十一世纪上礼仪课那些半吊子名流的泛泛之谈要精致多了。在这里学到的一些从头到脚的东西足够我受用后半生,虽然自己也并不算得上这一批女子中礼仪学习得最上乘的,至多中流,但去做个模特也应该是绰绰有余,比她们要技高一筹,要不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们之所以赞叹古人,大约也是因为古人有他们天然的认真在吧。不论是一支乐府低回婉转的尺素寸心,有所谓“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的贪嗔痴恨,还是做事时头悬梁锥刺股的坚韧不苟,苏秦孙敬能够为了日夜坚持读书做出这等牺牲,又或者是后来是一封书信中“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里情感表达的百折不回。

都是殷勤重辞,呕心沥血的认真,从不马虎。

而我们,从古到今,越是近现代,便越是浮而空,连书也愈读愈少了,还有谁解古往今来其中之味。人们难得牺牲,难得认真,每做一件事情,每每想要奋斗一时的时候,都要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然后盘算一下值不值得,若是牺牲太大,不一定能有所回报。

一旦得出的结果是不一定,于是乎就决定算了。这样的人,不会懂得梦想的意义。

所以,能够完成梦想的人,很少,很少。

通过这一年来的相处,老姑妈也与我们渐渐有了感情。我们虽然嘴上常常说着、念叨着不喜欢她的种种,可到了眼前似乎就要分别的当口上,每个人心中默然生出一丝如同缓缓地抽丝剥茧那般微弱的哀愁来,不带声息,却是真真切切,还有人在悄悄地抹眼泪。

想起训练很苦的时候,老姑妈子就会上下打点,死乞白赖也要让门房卖自己一个老脸,然后偷偷从膳房里拿出一些比较滋补的伙食来,分给大家,怜惜大家身体的同时,又嘟囔着嘴,可别吃太多,小心要吃肥了,训练就不成了。

然后我们大家这个时候看着她臃肿的身材,就会笑。

这种突然而来的情感,打得人猝不及防。你说,为什么遇见是这样容易,可分别也是这样容易。

“今天就是你们大家检验成果的时候了,姊姊妹妹们给我站出来 ~”

老姑妈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洋洋自得,第一次觉得她这样活泼有生机,这种时刻,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时候吧。

桃李春风,送了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走,再迎接下一段生命。

这时候,一声喊叫把左邻右婢都招来了,大小宫伯们也都放下手中事,预备一道来赏析品评。看歌舞表演,可算是给他们无趣的生活平添了些许况味来了。

桃李红腮,身姿婀娜,第一个女子按照指示上了前方的空台,转身向我们大家走来,这是考验基本的步态。

说时迟,那时快,路过的飞鸟,竟花容失色,掉了一只下来,一旁没有性欲的年轻宫伯们都不觉咽下垂涎的口水,两眼放光,足以证明,这个女子大有可为。

老姑妈会心一笑,点点头:“不错不错,这能耐比我当年还要胜上三分。”

但许是因为第一个的印象太好,过后的几个一连被赶了下来:“不行不行,你这走路模样太差了,到处都有问题,姑妈我都不知道从哪里给你下手指正。不行不行,你看你穿着鞋履路都走不平稳,而且还左摇右晃,平时怎么教你的,两眼要平视,重心要稳,注意平衡。不行不行,小萍你太刻意了,女子走路,贵在一个端庄大方。不行不行,小花你平日里不是练习得都很好吗,怎么今天一反常态,差强人意了?是不是太紧张了你们一个个的?”

这接着的一个,依旧是乏善可陈,老姑妈像是丧了气,被先前喜悦激起的精神,渐渐萎靡,如坠云雾之低迷,如跌深谷之绝望,快要难以自持,着急地跳脚。

如果上上下下都没有几个能合眼,可怎么去向越王交代啊。

一个一个继续,这时忽见人群中走出一女子,倒是惊讶了在场所有人。

她静默地上前,步履轻盈,姿态灵动婉转,虽于平地,却好似行云,飞舞翩翩,明眸如水,远山含黛,眉眼清秀,是一道秋水横波模样。小巧的脸,颇为惹人怜爱,无端就给她增出许多颜色。

这可叫老姑妈子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快死了的心又再度复燃,胸口乐开了花。

“你叫什么名字?”姑妈收起先前看得呆住了的眼神,愣了愣,“姑妈先前似乎对你没有什么印象。”

这么一盘问,她险些以为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平常人应该观察不出来,不过在现代上了大学念了一半研究生的我,翻了那么多闲书,对微表情这一块还是有所见地的,自然能看出一些。

但她心态还是很稳,道:“姑妈好。姑娘郑旦。”话很简洁,也很有力。

我不觉放大瞳孔,原来那就是历史上与我一同进宫的郑旦,确实,之前怎么没注意过她。大概是因为她平日里比较低调吧,所以不显张扬。

如今一见,果然容颜绝色,惨杀方圆百里生命,难怪历史上要将我与她并列在一起进宫献给吴王夫差。

紧接着,很快的,第一个阶段的测验结束。

悠扬的乐曲响起,洞箫古筝,绵绵春竹,高山流水,各路声音齐聚,叫人穿梭在瀑布深林,**气回肠,比武侠故事还要精彩三分。

这回是乐艺歌舞的考验了。

先前大家还嘻嘻笑笑着,仿佛期待已久要一展身手,到了真正开始的时候,却是另一种的异彩纷呈,各式各样的情态皆有。总之,那姑娘们一开始爽朗的笑声是一去不返了。

除了有的极为认真,专注不已,有的展眉不笑,表情难熬,又有的弹断了弦,有的吹错了箫,惹得姑妈连连哀叹。在姑妈的捶胸顿足中结束了这场笑话。

乐艺的展示,在歌舞之前,而我,便是那场歌舞的压轴。

也多亏我在校时,曾一舞名动四方,今日可算是不负此情此景了。

名动四方,其实是我自己给概括的,称不上一舞万人空巷。放到现在来说,其实就是因为一场晚会中的表演,收获了校内两百个男性友人粉丝关注。昔日贵为舞蹈协会社长,民族舞、现代舞、古典舞等等不免都要掌握一些,而我则不止是掌握一些,且是学得精深。

这圈圈圆圆的古典舞自然不在话下。

我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

陆陆续续,纷扬比拼,一场场下来,我都如愿通过。我觉得自己似乎除了舞蹈回合稍稍胜过以外,样样不如郑旦来得好。但大概是其他人都太平庸,我才显得出色,大概是要的人很多,我不高不低卡在了中游。

又大概因为我是夫差要的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通过的吧。

最后的消息是,我和郑旦都在列。我其实不意外。

命里有时终须有。

月明星稀,这场浩大的结业礼结束了。

持续到了晚上,二十八个人里最终留下了十八人。明明这个数字十八已经很好了,许多人都还在,可那嘻嘻笑笑的吵闹声里,却少了些什么。

寂寞的潮水向我涌出,我觉得孤单,因为许多人也离去了。日夜陪伴相守一年的人,除了老姑妈,还有很多人,也要离开我了。

喜忧参半。

我们总是这样,明明得到了想要的了,还要惦念着失去的不属于自己的。

后来我收拾床褥的时候,无意间经过,听到那些人说起这个在越王勾践的指导下筹谋一年的训练计划。

有些人被蒙在鼓里,自然平日里喜怒哀乐不加掩饰,欢喜得很,到了最后的当口上仍旧不改本色,自信演出。

有些从小道处得来消息一早知道要去吴国,都害怕极了,山长水远,异国他乡,危险重重,没人敢去,所以都预备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把自己给剔除掉,觉得吧,反正到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再有事。可万一被挑上去了,才搞不好被吴王查出来以后没了命。

他们虽地位卑贱,却也晓得几分道理,这个群雄逐鹿,诸侯争霸的世代,像她们这样的人,命如草芥蝼蚁,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所以,唯有自己救自己。

没几个人热衷这样玩火自焚的事,也都知道最后一定要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做天平上坠落的牺牲品。所以无一例外,知道的人都会悄悄瞒着身边不相干的人,以防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自己成了战败的。

这或许不是自私,只是生命的权衡。

历史就是这样继续,人类就是这样继续下去。如果人人都相让,人人都争夺,那么社会只会停滞不前,或永远消失。

个体的差异性正保证了社会的完整。

然后我紧接着听到一声奇怪的叹息,“真搞不懂,郑旦明明与我同在一处知道这件事,怎么在那么多可以逃掉的关卡里,还要每一场都表现得那么卖力。真是不要命了。”

又有一声附和,“大约前段日子脑子烧糊涂了吧。”

作为被选上的一员,我原本有理由,有资格,在无意中听到时,去揭发她们。

但是我没有。

那夜,我收拾好一切,从给我专门置备的房间里,望向窗外银河:“这场戏,要真正地启幕了。”

银河这头,星星漫天,一颗又一颗,忽明,忽灭。

年前,从越国的苎萝村中,去往越国的王都。现在我又即将踏上去吴国的路,朝云暮雨,旦夕祸福,由来咫尺之间。

命运捉弄人得很,护送我的仍然是范蠡,文种被留在了越王身边待命。如果不是因为勾践娶过妻,我恐怕要当真以为勾践对文种有什么情意了。

希望我真能够顺着历史,一路走下去,不会因自己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而过早夭折。无论如何,我要保全越国,保全范蠡,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答应了越王勾践的满腔热血,要重振越国,更因为我答应过的那个人还有范蠡。

换作是别人,我大约愿意宁可就地死去,也不想去做一个承载国仇家恨的间谍。偷心的间谍。

我此行好像的确很自私,是一个沉溺在爱里的女人的自私,要做一场阴谋的棋子,要废掉一个国家,一个男人。

虽然样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但也是事情成败要考量的情况之一,这将会影响我未来长足的生活。我这些日子开始幻想,尽头的夫差会是什么模样?万一长得和小岳岳一样?万一长得像潘长江大叔?万一……

我不敢再自己吓自己,可我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又老又丑的满脸麻子的男人。如果是这样,我会怎么办,我又要怎么办。

几乎是毫不犹豫,思绪就给出了答案。

你还是会义无反顾。

因为你爱他。

我自问,对待爱情,我一贯是一个不冷不热的人,如果我不爱那个人,他要为我去死,我大概也无动于衷,如果我爱一个人,我至多表现出一种迷恋罢了,我不会倾其所有。所以,这也是多年以前我对于每场恋爱都很不走心的原因,从没真正地喜欢过一个人。

那却只是我以为。

在还没经历过到了真正给自己的心做出选择的时候,或许很多人都会像我这样,只是我以为。

今时今日,于范蠡而言,我却是即便拥兵千军万马仍旧缴械投降,爱他爱到了没有尊严的地步,甚至为这个男人要去向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倾其所有。

可笑啊,张灵歌,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得太多了?这种曾经被你嗤笑过无数次的的情节,竟然会发生在你身上,成为一种根深蒂固。

人不能爱上,一旦爱上,就回不了头了。

这段路很煎熬,像被火炉炙烤,被十八重地狱烈焰焚身,毁心断肠,毁得我满目苍凉。

空念山河,身边无一个人可以依靠。

在苎萝村中,我有父兄,在越国,一个人也没有。

我曾想,我还有范蠡。可是我不敢想是范蠡了,心会痛。

奢望过,再次奢望,就会痛。

范蠡从前没有看过我,那一年多里没有看过我,后来即便不得不看向我,看着我的眼神都是深而冷,冷到我的骨子里都在颤抖。

在很多夜里,当我不自觉回忆起他从前在村子里说的那些话,就会觉得一句一句其实都是谎言,用这些谎言铺就一条让我爱上他的康庄大道。

尤其是那一句,他会娶我。

一个谎套着一个谎,亲手打翻了所有,我都快要不相信了。

焉知又不是欺我哄我的权宜之计?

他从来没有找过我,是让我心灰意冷最主要的原因,让我一次一次心降到了零点。在国与家,大爱与小爱之间,我曾以为他会选择我的。可现在,我对他和我之间的爱失去期待了。

一路上红衣红烛,八抬的罗闱轿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很凄凉的无依无靠的路。离开了越国,就连一起训练的那种欢乐都不再有了。

我觉得很莫名,我不是一去到那里,就要一夜之间被夫差收入宫闱。为什么他们要给我披上红衣,还伴着红烛,一身鲜艳如烈血的红。这红,我只想为范蠡一人而留啊。

我怜自己,无人怜我。我撑不下去了。

就是那一天晚上,我觉得来到这个世上孤单得很,失了魂地走向了山头,暮色很深,周围很黑,下起很大的雨,我却孤零零地淋那场雨,只影阑珊,残灯无眠。

雨,你是不是也很孤单,所以下得这样大。

山里的其他迎来送往的人,熟睡着。

“你疯了吗?!”他追来,撑着一把伞,很小很寂寞的伞,我觉得,那是一把只够撑他一个人的伞。

他怎么会意识到,追来的。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你的一切,我会做到的。”

答应他,要让夫差亡了国,可让夫差亡了国以后,我的心会不会也从此亡了。

在雨中,冷冷地,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一点悲哀,有的只是四散在空气里的种种执念,我回答他。

我在想,其实生死这些我都不害怕,我只是害怕余生没有你。

“你以为我来只是怕你死了没人去替我完成这场任务吗!你又以为我不去看你就是不爱你吗!你的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他朝着我站着的悬崖边大吼:“施夷光我告诉你,我爱你!爱到骨子里!你最好现在就自己给我下来!否则我立刻,马上,就先你之前撞在这棵树上死掉!”

他似乎太了解我了,还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能这样洞彻,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我妥协,不偏不倚,一箭正中靶心。

我愣住了。半晌。

“你不信是么?你觉得我们之间谁更快一些?”他真是一如既往,没有一句真话,顷刻就改变了主意。竟然取出一把没由来的匕首,往自己的腹中扎去,鲜血狂流。

手中的伞已经被他扔在了地上,而一盏灯笼还在用光亮照着我。

我不知道那伤口有多深,只知道几乎是在他扔掉伞的瞬间,有一抹火光撩人,映着他的血色特别温暖。

不是惨淡的深红,而是一道很长很长、淋漓温暖的黄。

仿佛听到那隔空的撕裂声在回**,与扎进血肉的声音融为一体,但却很突兀,始终倔强地,没能与黑夜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