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剑与棋2
(四)剑君江南
林无垢被秦沐雨以内力疏导,走岔的真气方重新回到正轨,突听黄真真这声呼唤,顿时恢复了活力,挣开了秦沐雨,口中急叫道:“真真妹子,在哪里?”
黄真真自房内取了一个灯盏,走到林无垢身前,只见她满脸泪痕,想是方才吓得狠了。林无垢径自由她手中取过白绢,众人借着灯火,都来看那书信。只见那绢上字迹绢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写。
只见那白绢上写着:
无垢徒儿:
为师得佳徒如你,幸何如之。你进境神速,待长辈孝敬,视同门有礼,已近十年。我心甚慰。
今你满十四周岁。“修蚊”已成,“落羽”娴熟之期想亦不远。
世间本无“有神无法”之剑,却有“有神无法”之神。隐庐剑气随心之际,便是你初入“有神无法”境界之时。
为师请匠人铸此“有神无法”剑,实为化无形而有形,望你日睹此剑,感奋勤进,不可懈怠。
留墨于此,待你剑气大成,剑断之时,观此绢帛,便可了解此中真意。
有神无法无形无诀,无法可授。实为剑法至高境界中所谓之人与剑合。然世间人何止千万,却各不相同,故历代剑君均凭自悟。在此,为师只能提醒你此境界有三:
身剑合一为初法也。人剑合一为中法也。心剑合一乃最高之法。为师勤练数十载,方达中法之境。
唯盼你能砥砺向前,更进一步。
无垢孩儿,你阅此绢之时,你我师徒纵相隔万里,为师亦为之含笑。
师剑君江南留字
林无垢看着绢中书信,双手颤抖,完全沉浸在师尊江南留信之中。口中喃喃道:“十年,十年,竟然又是一个十年了。”一边说,一边流泪不止。
他看完此信,方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有神无法”乃是指的剑法境界,并非自己每天带在身边的“有神无法”长剑。从信中看来,在自己随师满十年之际,师尊便为自己写下了这份绢帛,准备了这柄所谓的“有神无法”长剑。想不到自己亲阅之时,竟然又是十余年过去了。
想到自己因怕师尊离开,以各种理由借口一再推延练习有神无法,从而使师尊期盼苦等十余个年头,林无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
再看到开头时师尊称自己为“无垢徒儿”,及到后来,竟称自己“无垢孩儿”。再想到方才黄真真转述师尊江南有关“小鹰”故事的一番言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莫明暖意,恍然间直透心田。直暖得令他感激,羞愧,崇敬之情不由地诸味杂陈,无以言表。
原来这柄剑是师尊在十余年前,为了让林无垢安心修习剑法,请人铸造的一柄普通铁剑。由于隐庐剑气需自身突破心中魔障,故而师尊对他练习有神无法的一再拖延,虽明白于心,却始终殷殷期盼,从未言明。一番苦衷,竟然都在这十余年前便写成的绢帛之上,藏于长剑之中,更寸步不离,背在林无垢的肩上背上。
十多年来,她只望林无垢练到剑气随心,修习有神无法之时,以内力震断长剑后阅读此绢。以早日明了绢帛之中所记“有神无法”的三个境界,尤其提到希望林无垢能更进一步,能够达到最高境界。用心之良苦,对林无垢爱护期盼之殷切,由此绢帛看来,委实令人动容。却不料林无垢亲阅此绢之时,已然是十多年之后了。
再看到“无垢孩儿,你阅此绢之时,你我师徒纵相隔万里,为师亦为之含笑”之时,林无垢泪眼模糊,不由地哭出声来。他此刻只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到师尊身边,亲身向她拜谢叩首,以报她这十余年来的苦盼与期待,以谢自己妄顾师意,一再推脱延误之责。
秦沐雨看到绢中字迹,回过头来目视黄真真。黄真真脸上挂着泪水,对他轻声道:“秦大哥,我无垢哥哥原是孤儿,被师尊收养。现在终于可以不用修蚊落羽,便能发出剑气了。真的要好生谢谢你才是。”
秦沐雨恍然大悟,没想到自己白日里和林无垢一番说话,当真帮到了他,心中大是喜悦。再看那绢中留字,似乎每一个字,均饱蘸了关切与爱护之情,每一句话,都似写信之人与眼前流泪的林无垢在遥相对话。
文中所表露出的对林无垢呵护之深,关心之切,便似剑君江南亲临一般。令秦沐雨眼眶也不觉发酸,心道:原以为这神秘隐庐剑君本是个伟丈夫,却不料竟是个奇女子。无垢兄弟与他师尊之间的情意,原来竟然亦师亦母,当真令人感动。
此时何进也走进屋来,见得此状,似乎欲言又止,只得在旁观望。
秦沐雨对林无垢道:“无垢兄弟不必难过。今日里你已经练成剑气,总算是不负令师厚望。便如令师十余年前便在文中所写,此际纵远隔万里,令师也当为你含笑。你应该高兴才是。”
林无垢闻言起身,向秦沐雨深深一拜,口中泣道:“多谢秦兄。若非秦兄白日里当头棒喝,无垢尚不知要辜负师尊到何时何地。”言辞恳切,声音颤抖,一字一句委实均发自肺腑。秦沐雨连忙双手挽扶。
黄真真见状也道:“多谢秦大哥,我江南姑姑若是知道今天,不知道该有多么欢喜。”秦沐雨心中虽然被二人感动,口中却对黄真真笑道:“你这小鬼头,跟我却来道什么谢。在秦某心中,咱们这屋里的人,在史府里同甘共苦,同进共退,便象是一家人模样。既然是一家人,那还罗里八嗦的谢些什么。”
他这一句话,将屋里所有的人全部说尽,众人心中无不感动,彼此之间交情,不觉又进了一步。
却听他又道:“不过真真妹子,你若真要谢谢。那却也不是没有法子。不如赶明天一早,再好生给大伙儿作一顿香喷喷的稍子面,你说可好?”
一语即出,再看他一脸滑稽,垂涎欲滴的模样,黄真真竟忍不住笑将出来。口中道:“秦大哥想吃,真真给你作便是。只是你可要吃得慢些,可莫要撑破了肚皮。”
秦沐雨眉花眼笑,道:“妙极,妙极。凭我真真妹子的手艺,面肯定要多吃几碗。只是这肚皮么,却也不能随便撑破。若真撑得破了,真真妹子,你可再也没有这么好玩的秦大哥啦!”一语既出,屋中人尽都失笑。只觉他话虽诙谐,然而却似说到大家心里一般。连蜂娘子脸上也不禁露出些许笑意。
秦沐雨对林无垢道:“无垢兄弟,恭喜你终于达到以气成剑之境。你这两日里可要加意练习,那三日之约已然去了两日了。”他这话一出,众人心中均是一凛,那天魔何不可的三日之约还余两日时光,也不知道他约林无垢独自前去,却又会有什么阴谋?
林无垢正色道:“多谢秦兄提醒,无垢这两日一定努力。”秦沐雨见状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无垢兄弟,你我兄弟,怎得如此客气,你若再这样,秦某下次断不敢再和你说话了。”
说罢对众人道:“咱们各自散去,让无垢兄弟好生休息,他养足了气力,才能更好地修习剑法。若有什么事,大伙儿明天再说。”
说罢向林无垢拱手道别,蜂娘子,何进均各自回屋而去。
屋里留下黄真真与林无垢二人,黄真真又安慰了林无垢一会,见林无垢心情渐渐平复,乃起身告辞,自去回屋休息。林无垢手持绢帛,在灯下看了又看,方才放下。打坐行功后,再复将那剑气之学再三揣摸,方才睡去。
翌日清晨,秦沐雨来到林无垢屋内。见他已经洗漱完毕,二人方说了几句话,却见黄真真满脸喜色,跑进屋来,口中道:“秦大哥,有天大的喜事,你要不要听?”
林无垢大觉诧异,秦沐雨却笑道:“你这鬼灵精,在这史府里,哪来的天大的喜事。莫不是你昨晚睡了一夜,大清早地便来捉弄秦某么?”
黄真真见状嗔道:“秦大哥,你这人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若不想听,我还不想说哩。”说罢一撅嘴,转过身作状便要离去。
秦沐雨本就故意逗她,见状连忙叫道:“真真妹子,你莫要着恼,你且说说,有什么好消息?”却见黄真真闻言转过脸来,两只大眼直笑成弯月模样,喜不自禁道:“秦大哥,无垢哥哥,那小玉姐姐,今天早上认得人啦。”
林无垢闻言大喜,秦沐雨更是从座上跳将起来,失声道:“真真妹子,当真么,你没有骗我吧?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话才出口,却不待黄真真回答,人便向门口而去。
黄真真道:“秦大哥,你莫急,你且先听我说了再走。”秦沐雨闻言方才止住脚步,问道:“真真妹子,快些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黄真真喜道:“今日清晨,我和莫姐姐帮小玉姐姐洗漱,只见她两只眼睛看着我们,却不似往日那般直勾勾的没有神气。”
秦沐雨闻言道:“哦,原来是这样。”他知道小玉取掉一根定魂针,有这等反应,当然也没什么稀奇。却听黄真真又道:“还不止如此呢,我帮她梳头,她却要从我手里拿过梳子,还对我笑呢。”
秦沐雨闻言连话也不回,紧跨几步便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只见他一脸喜出望外之色。林无垢也站起身来急问道:“真真妹子,当真么?”黄真真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一行人先后到了黄真真屋里。只见小玉正坐在床头之上,旁边蜂娘子拿着梳子帮她梳头,口中正柔声道:“好妹妹,姐姐帮你梳,你身体还没全好。”语声轻柔,甚是关切爱惜。
待秦沐雨三人进得屋来,却见那小玉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看向三人。秦沐雨被她一看,突的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方缓缓迈步,一点一点,走向床前,似乎怕自己脚步太重,惊扰到了小玉。
林无垢与黄真真二人见状,随后缓缓跟上。
却见那小玉一对秀目,看着前来的三人,完全不似先前呆滞,似乎有了些神采。她看着三人缓缓近前,却把目光突的凝聚在秦沐雨脸上。即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仿佛辨出了些什么。
秦沐雨静静地与她目光对视,眼神中似乎又是熟悉,又是陌生。正在这时,突然小玉对着秦沐雨微微一笑。
林无垢猛然间见到她的笑容,惊喜交集,心道:原来真真妹子说的当真如此。心中不觉扑—嗵直跳,喜悦已极。
却见秦沐雨如中电击,缓缓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小玉,我叫秦沐雨,你认得我么?”喉头哽咽,几乎语不成声。林无垢心中一酸,知道他这一声“小玉”唤的是谁。然而眼前这个小玉,与心中那个小玉,到底是哪个小玉,不要说秦沐雨,即便是林无垢,似乎在此刻也分不清楚了。
只见小玉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脸,见他发问却不说话。只将一双眼睛,对着他的脸孔。仿佛在仔细辨认,眼前的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秦沐雨似乎忘记了身周的众人,两眼突的流下泪来。泪眼中直看着小玉,那目光似乎透过她的身影,一直看到自己的从前过往,既深且远。
林无垢与黄真真站在他身侧,看到他和小玉的情状,心中不觉微微颤抖,禁不住二人的双手默默地也握在一起。他二人自听秦沐雨讲述小玉的故事以来,便知道他的心意,当然更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看到他眼中流泪,心中又是酸楚,似乎又是为他欢喜。
蜂娘子停住了手,脸上虽然遮了白绢,却将一双美目看着秦沐雨,又看看小玉,眼中神情既显落寞,又显感动。
却见小玉看着秦沐雨,看着他眼中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忍,却又似在努力回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秦沐雨只是眼中流泪,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无垢不由地握紧了黄真真的小手,却见黄真真热泪盈眶,见他看自己,便俯过身来在他耳边轻轻道:“无垢哥哥,秦大哥和小玉,真是好生可怜。”林无垢两眼酸涩,微微点头,看着秦沐雨与小玉,眼中差点掉下泪来。
小玉忽然缓缓抬起手来,用她那一双素手,轻轻抚上秦沐雨的脸,为他一点一点地拭去眼泪。而她的眼中仿佛又是怜惜,又是疑惑:眼前这人是谁,他怎得哭得如此伤心,可他为什么会哭呵?
秦沐雨身上似乎起了一阵战栗,身体却丝毫也不敢动。仿佛生怕那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儿受了惊吓,便会离开自己的脸颊。而他眼中的泪水,却禁不住再度流下。
林无垢与黄真真见状只觉鼻头发酸,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蜂娘子眼眶泛红,也不禁低下头去。众人耳边却听秦沐雨轻声道:“小玉,我叫秦沐雨,你要记得我。”语声哽咽,几乎语不成声,仿佛那话儿便似经过了千难万险,才好容易勉强说出口来。话方出口,他突地站起身来,转身便向外走去。
众人也不敢拦阻,只见那小玉的双手,还停在方才秦沐雨脸庞之处。脸上满是惊讶之情,呆呆地看着秦沐雨离去的身影。
林无垢轻轻松开黄真真的双手,道:“真真妹子,你先和莫大姐照顾小玉,我出去看看秦兄。”说罢便尾随出来。
秦沐雨已经下楼出了孔雀楼。林无垢出来之时,只见他站在楼前的腊梅树前,举首望天,仿佛要用那天际腊梅横疏的枝杈,来遮挡住自己眼中的泪水。他胸脯剧烈起伏,显见心中激动,委实难以自己。见林无垢走近,口中却道:“无垢兄弟,叫你看笑话了。”
林无垢闻言道:“秦兄,你这却是哪里话。无垢敬的便是你这等有情有义的男子。”秦沐雨闻言,突的将双手紧紧握住林无垢,只抓得他肩膀生疼,只听他口中嘶声道:“无垢兄弟,我定要将小玉彻底治好。定要将她治好。”言语中透着无比的坚定,便如发誓一般。林无垢轻抚他的肩头,默默对他点头。
他知道秦沐雨自段小玉死后,心中一直痛苦无比。而再遇到何小玉时,便将自己对段小玉满腔的内疚与爱意,深深地投射在何小玉身上。在他心中,何小玉与段小玉,早就是一个人了。
林无垢既为两个小玉悲惨的际遇难过,也为秦沐雨至情至性的行为所感动。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百感交集,然而想要劝他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沐雨突地撤开抓住林无垢肩上的双手,右手握拳,狠狠连续击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一拳又是一拳,口中对着林无垢嘶声吼道:“无垢兄弟,秦某对天发誓,定要将这史府里害人的王八蛋,一个一个全部杀个干净,连根拔除,一个也不留!”
林无垢见状禁不住心中激愤,紧紧捉住他的右臂,不让他再击打自己,口中道:“秦兄,你莫要难过。你也不要忘记了,无垢也在这里。”
(五)天魔之约
眼见着三日之约已经临近,这两日里林无垢将自己关在屋中,仔细揣摸“有神无法”的剑法,自觉甚有进境。偶尔与秦沐雨两人交流,互相谈些武功剑法修练的见解。
秦沐雨听林无垢讲解隐庐剑法之后,仔细揣摸,暗自也颇有斩获。再加上见小玉已经有所恢复,他心中欢喜。更对她加意照顾,自赴洛阳城里购买药材,亲手制作药丸药剂,再亲自喂她服下,忙的不亦乐乎。经他悉心医治,那小玉渐渐的仿佛与他越来越熟悉,每见他来,均对他微笑,只是不说话。秦沐雨心中喜悦已极。
黄真真蜂娘子二人为大家准备饮食,顺便照顾小玉。蜂娘子与黄真真相处之后,心情似也不象前时低落。三个女子同居一室,相互耳濡目染,感情日渐增进。
而何进则在府里府外忙碌,他心知此次在史府中的凶案,实为天魔何不可一行所为。本欲报官围剿,却被林无垢与秦沐雨阻止。告诉他若官兵来剿,依何不可等手段,除了多造杀孽,只怕与事无补。若被何不可等人挟意报复,肆虐于整个洛阳城中,那不知有多少无辜良善均要丧命其中,岂不是滔天之祸?何进闻言之后大觉有理,于是每日按时回府衙回复知府,顺便探听消息,再者也为大家采买些饮食物什。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到了第三日,众人吃罢了晚饭,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秦沐雨对林无垢道:“无垢兄弟,你先且打坐休息,养精蓄锐。”说罢转身回房。众人见状,也只得各自回房。
林无垢打坐练功,至近三更之时,背了剑囊打开房门,轻手轻脚顺着楼梯而下。突听背后连续开门之声,秦沐雨,黄真真,蜂娘子,何进等纷纷跟随而下。
林无垢心中甚是感动,出了孔雀楼,回身拱手道:“天气寒冷,大家且回房休息,无垢去了。”话音方落,黄真真抢道:“无垢哥哥,我随你去。”林无垢还未回话,黄真真又抢道:“你知道的,我若隐得起来,那天魔何不可也发现不了我。”
林无垢微微一笑,道:“真真妹子,我答应那天魔何不可一人赴约,怎可违信。再说,他也曾明言暂不会对我不利,大家也不必过份担心。无垢趁此机会与他相会,再揣摸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便是。”他先前给黄真真回话,说到后来,却是说给众人听的。
黄真真犹自不肯,秦沐雨却轻轻拉了她一下衣角,对林无垢道:“无垢兄弟,凡事加意小心。秦某看那天魔委实狂妄无比。他说暂不会伤害你,眼前当不至失信。他独约兄弟前往,只怕另有用意。兄弟且与他虚与蛇委,不必过份争强斗狠便是。”说罢,突然又想起一事,道:“无垢兄弟,你且小心他那只失魂手。”
林无垢闻言称是,与众人拱手道别,转身往碧荷园而去。
他的背影渐渐隐入夜幕之中,秦沐雨便招呼大家回房歇息。众人上得楼来,突觉一楼有异,回首看时,黄真真直惊得叫出声来。
原来那一楼大厅正中的桌前椅上,默不作声地坐着一个美妇。只见她梳着宫髻,着一袭华美的锦衣。一双眼中寒光闪闪,死死盯着楼上诸人,端得是诡异无比。却正是那良人冢主人。众人亡魂大冒,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谁也没有发现,这良人冢主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到了孔雀楼中。
秦沐雨见状口中急叫道:“真真妹子,大家快些回屋!”语声未落,便飘身跃下楼梯,直挡在良人冢主人身前。
黄真真蜂娘子二人见状,知她又来寻找小玉,急忙间赶回屋内。何进却提了断魂枪,一步一步,走下楼来。
那良人冢主人见二人挡在自己身前,脸如严霜,口中道:“你这几个恶贼,将我小玉妹妹藏到哪里了?”秦沐雨听她发问,回道:“你上次便来看过。这里没有你的什么小玉妹妹,大半夜的,你好生生一个妇人,却跑到大男人的所在来作什么?”秦沐雨知道她今日前来,必定不能善了。一边说话,一边潜运十成内力,两只手掌背在身后,闪出淡金色泛红的光芒。
良人冢主人森然一笑,厉声道:“你这厮油嘴滑舌,再不交出我小玉妹妹,休怪我不客气了。”秦沐雨嘿嘿冷笑,却听何进怒声道:“你这女人,快些告诉我,马五爷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良人冢主人头也不回,直瞪着秦沐雨,口中却对何进道:“何大人,本人已经再三告诉你,马五爷不在我处。”何进怒吼道:“你们这群杀人恶魔,一月以来已经害了多少人。那马五爷不在你处,却又在哪里?”
良人冢主人面上不动声色,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沐雨,却又对何进道:“本人虽然是魔,却还未曾杀人。那杀人的自有别人,与我何干。你若寻马五爷,自去找恶人牢便是。”
她语声寒冷却平静,盯着秦沐雨,方回答完何进,又对着秦沐雨森然道:“虽然从未曾杀人,却不是不会杀人。若是再不交出我小玉妹妹,今夜便杀了你们。”她语气平缓,却饱含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秦沐雨对视着她的双眼,毫不畏惧,沉声道:“你便是杀了秦某,小玉也不在此处。”他自知远不是良人冢主人的对手。然而只要一想到小玉若被她带走,便又要浑浑噩噩的作个白痴。瞬间小玉清澈却无辜的眼神便浮现在眼前,好似在向自己哀求呼救,令他心痛得便似刀割一般。
他对段小玉的思念与愧疚,早已经全然投射在小玉身上。眼见着她渐渐恢复灵智,每日对他微笑,他只觉无比的开心与快乐。所以此刻早已拿定主意,即便拼将一死,也绝不能让小玉再被良人冢主人带走。
何进心悬马五爷安危,听她说找马五爷便要到恶人牢去寻,不由地急怒攻心。想到马五爷曾那般舍生忘死护持自己,又想到自己被迷药制住时,马五爷站在自己床头的情景,眼泪几欲掉将下来。禁不住嘶声吼道:“那恶人牢与你还不是一伙,你们这群恶魔,还马五爷回来!”他之所以断定马五爷的安危与良人冢有关,便是因为那夜他曾亲见马五爷来到他的床前。是以怀疑马五爷和小玉一样,被良人冢主人弄成了白痴。
语声未落,手中夺魂枪一招“毒龙出洞”,挟起一缕寒光,直向良人冢主人喉间刺去。他满腔愤恨,只恨不能这一枪,便刺穿了良人冢主人的脖颈。
不料那良人冢主人脖颈只轻轻一动,那枪贴着她的颈间刺过。只见她柳眉一拧,身形并不稍动,仍旧保持原来的姿态对着秦沐雨。似乎全然不顾何进手中的夺魂枪。口中怒道:“何大人,你好生无礼!”
何进急怒攻心,哪里顾得许多,见一枪刺空,又是连续三枪,直刺她的身体。只见良人冢主人身体似乎并未移动,那连续三枪,却依旧贴着她的身体而过,全数刺空。
她身形诡异,肉眼几乎发现不了她的举动,便轻易避过何进所刺三枪,而与此同时,眼神却始终盯着秦沐雨,实在是诡异无比。
她视何进如无物,等得何进第三枪刺空,口中怒叱道:“大胆!”眼睛看也未看,只将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挥,正击在何进夺魂枪上。只听何进大叫一声,虎口开裂。
与此同时,那夺魂枪“嗡—”的一声,从他手中脱手飞起,“咄”地一声,直钉在楼顶大梁之上。那枪刺入大梁足有一尺之深,力道之大,只见钉入大梁之后,枪杆尤自剧颤不已。足见那一挥之威。
秦沐雨盯着她的双眼,心道:这恶魔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之极。一边想,一边手中内力越蕴越足,正待施出“大罗销金手”。
却听何进怪叫一声:“你这恶魔,老子与你拼了。”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机簧之声,一股耀眼的银光,直射向良人冢主人。
原来何进情急之下,全然不顾自己虎口伤情,径自使用马五爷送给他的“满天花雨”。然而那一阵耀眼的银光方才出现,那良人冢主人突的人影一花,居然在二人眼前凭空消失。
只见一股银光凭空射过,一阵密如联珠的“咄—咄”之声,自距离大堂桌子十余步的墙壁间传来。原来那满天花雨劲力奇强,良人冢主人虽然凭空消失,却尽数射在何进对面十数步的板壁之上。
秦沐雨大吃一惊,举目去寻,却见眼前又是一花,那良人冢主人居然出现在楼梯之上。只见她满脸怒意,右手从自己衣摆上摘下几根钢针,丢在地上。口中怒道:“何大人,你再无礼,我便要杀人了。”
秦沐雨与何进二人直惊得目瞪口呆,这良人冢主人形如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身法之诡异简直无与伦比。
那一阵满天花雨射过,本见她身影凭空消失,却不料还是中了几针。然而她到底是怎生从桌前消失,又复出现在楼梯之上,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沐雨见她出现在楼梯之上,心中大急。却见一个素衣女子,突的挡在楼梯口上,正是蜂娘子。
只见她一身孝服,白帕遮脸,一个聘婷的身子,挡在楼梯口上,竟然别有一番气度。良人冢主人看到她挡住去路,问道:“你是何人?”
蜂娘子美目如冰,缓缓答道:“我是个死人。”良人冢主人听她这般说话,仿佛吃了一惊,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会是死人,死人又怎会说话?”她话音方落,秦沐雨一个“一鹤冲天”自楼下跃上,落在蜂娘子身侧。
却见蜂娘子伸出右臂虚掩,不使秦沐雨向前。秦沐雨大是疑惑,只听她径自对良人冢主人轻轻一笑,道:“我原本是好端端的,但自从遇到你们这伙恶魔,便是个死人了。”
……
林无垢向着碧荷园方向一路行来,远远地便看见在前日南宫世家宴席之处,燃着几盏碧油油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可怕。心道:此处离史公子居住的怡心园不远,那里人月来连经血案,只怕夜间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只当作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了。
心中一边思忖,脚步已经踏上石堤,离那灯火处越来越近。再行得五十余步,却听有人拨弄琴弦,连续五声,按着宫、商、角、徵、羽乍一听来,那琴音便似有人在说:“林公子到了。”
林无垢心中暗自冷笑道: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装神弄鬼。脚步并不稍停,直向灯火而去。
离灯火越来越近,只见那灯火处置了一副桌椅,一个一袭白衣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椅上。与此十数步处,一个女子,隐约一身紫衣,面前置着一张几,对琴而坐。方才的琴音,想来便是从她处传出。
林无垢心道,这背对自己的,必是那天魔何不可,而对琴而坐的,自然便是拘魂魔使紫玉了。
再走几步,那何不可站起身来,回身对着林无抱拳施礼,笑道:“林公子果是信人,约在三更,一丝也不差。”
林无垢走上前去,抱拳回礼道:“不知阁下今日相约,有何用意?”天魔何不可道:“林公子先请就座,慢慢细聊。”说罢一挥手,口中道:“奉茶。”
却见暗影中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人影手中托着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架小小泥炉,炉上架着一只铜炉,滋滋有声,想是那壶中热水,已经烧得沸了。而铜炉及茶壶旁边,则放着茶具等物。
待那人影走得近了,林无垢才发现,原来这奉茶的便是那个小鬼红孩儿。只见他脸上甚是清秀,然而目光呆拙,眉心之中一股淡淡的黑气隐隐浮现。
红孩儿径自走向前来,仔细在桌上放下泥炉铜壶等物,再为二人泡好茶水,恭恭敬敬地将茶水奉在二人身前。方转身离去。
林无垢看着桌上碧油油的灯火,与那泥炉中的火焰一红一绿交相辉映,杯中的茶汤轻轻**漾,那红与绿两色,便似在那茶水之中微微摇动。
何不可笑道:“怎么,林公子怕在下在茶水中下毒么?”林无垢哈哈一笑,端起茶杯,先在鼻端嗅了一下,口中道:“阁下是天魔,却不是小人。怎么会作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何兄玩笑了。”
何不可哈哈大笑,道:“说得是,在下是魔,本就不是人。连真君子也懒得作,更何况是小人。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林兄,岂不辜负了一个魔字。”
林无垢听他说话,心中暗道:他一再声称自己不是人,却对魔的身份极为自得。难道他真不是象我们这般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从异界侵入人间的魔鬼不成?心中在思量,口中却道:“在下不懂品茶,但这茶确是香得紧。”说罢轻嘬一口,在口中细细品咂,赞道:“香气沁人心脾,入口回甘,妙得很。”
天魔何不可得意道:“此为上好的毛尖,在这冬日里饮来,也颇有一番意趣。”林无垢道:“何兄,请恕在下无知。天魔也好饮这人间的茶品么?”
何不可闻言一怔,突然冷笑道:“大好山河,膏膄土地,尽被这蝇蝇苟苟,卑鄙无耻之人窃据。盗名于世间,播恶于天下。所谓人间,便是这一伙盗贼自况。在何不可眼中,天予万物于人,人岂有一物予天?这劳什子人间,便换作了魔间,又有何不可?”
林无垢闻言心中一寒,再仔细端祥眼前的何不可,只见他意态狂傲,隐隐然一副睥睨之势。心道:这天魔何不可对人似乎厌恶鄙视到了极处。听他言语意思,仿佛尚有更深一层的目的。由此观来,眼前的何不可,不论是人是魔,只怕将要带来的祸患,委实是可怕的不敢想象了。
此时那红孩儿去而复返,又端来一些茶点,一一摆在桌上。而他连续两次上前,斟茶注水,摆放茶点,却连正眼也未曾看过林无垢,仿佛这世间除了何不可,任何人也不能存在他眼中一般。
何不可默默看着红孩儿在桌前忙碌,脸上居然带着忿忿之色。林无垢暗暗纳罕,心道:这天魔何不可何以对人如此仇视,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
何不可见红孩儿转身离去,突得拍拍手掌。林无垢大觉疑惑之际,却听一缕琴音,自紫玉处响起。
却听何不可道:“林公子且请用茶,寒夜无以为敬,且奉琴曲一阙,聊表心意。”
此时琴音缈缈,在这寒夜里悠悠散开,慢慢地仿佛充塞了整个天地。只见那紫玉此时一头乌发垂于肩上,一张俏脸在暗夜中显得那般优雅娴静。她轻挥素手,指如春笋,幽幽的琴曲便随着她指尖的拨弄,宛若春溪碧水,缓缓流淌。看她仪态,谁能想到,她便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手段狠辣,将人尸制成魔蛹的拘魂魔使呢。
林无垢听得琴音,只觉琴音琮琮,便如一缕清溪,自高崖飞下,飞珠溅玉,妙不可言。听得半晌,突得脑中一醒,这琴曲竟然是一曲《高山流水》。
(六)棋剑玄音
他心中甚是诧异,《高山流水》一曲,相传乃琴师伯牙在山中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之意。伯牙惊为知己。后钟子期死,伯牙痛失知音,摔琴断弦,终身不复弄琴。此曲乃是千古以来知音好友间互通款曲之意,怎得这天魔何不可以此曲相奉,难道说他竟然将自己引为知音了么?
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哑然失笑,他杀人如麻,推崇魔道,而自己禀奉隐庐“天下有事,隐者当先”的侠义精神,两者截然相悖,这知音却是从何说起?
却见何不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道:“闻弦音而知雅意,林公子以为此曲如何?”林无垢闻言道:“恕在下直言,无垢与阁下信念截然相悖,行为处世更是敌我之间,这流水与高山之雅,只怕让阁下失望了。”他疑何不可有意拉拢,便自摆明立场。言语虽然婉转,态度却十分坚定。
何不可哈哈大笑道:“殊不知自古敌手间,也多惺惺相惜之辈,便如魏之司马,蜀之诸葛。古往今来,良相名将,不胜枚举。林公子这般说,便是俗了。”
林无垢正色道:“魏司马与蜀诸葛均为天下一统,消弭战祸,福泽万民。虽互为敌手,却理念相同。你尊奉魔道,视人命如草芥。我则恪守人道。你我之间势如水火,全然无法相融。”
何不可闻言笑道:“林公子表里如一,出言直爽。在下便是欣赏阁下这般作派。只是林公子对在下所谓魔道,似乎抱持偏见,还不甚明了。”
林无垢心中暗想:我且看他对这魔道到底作何解释。于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此际琴音婉转,弦思如絮,指弄悠扬,正是动人之时。
何不可自座上站起,面对抚琴的紫玉,左手后负于腰际,右臂高扬,朗声诵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口中念诵的竟然是庄子名篇《逍遥游》。
诵到此处,突的转过身来。而此际林无垢的眼中,只见他潇洒倜傥,气吞天地,挥洒豪迈之极。再听得吟诵之中隐隐的《高山流水》琴音,如断如续,如泣如诉。只觉《逍遥游》与《高山流水》浑然天成,相得益彰。竟然如歌如绘,如画如仙,顿时间令人发指冲冠,目炫神迷。
何不可宛若神游于《逍遥游》中,双臂伸开,竟似要环抱天地,口中诵道:“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听着《高山流水》,看着翩然若仙的何不可,林无垢惊得呆了,仿佛自己此际竟似随着何不可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踏着流水高山之意,神游天地,旷迈无极。
《逍遥游》念诵之声与《高山流水》琴音之中,何不可白衣飘飘,如在风中摇曳,恰似画中谪仙。紫玉乌发垂肩,素手弄弦,更是仪态万千。一时间是流水之音,大鱼之美,天地无极,自在洒脱,便如鹏飞九万,击水三千。令人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林无垢不由的如痴如醉,只听何不可诵道:“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篇《逍遥游》诵毕,语声方停,琴音亦随之嘎然而止。然而天际间仿佛依旧如断如续,余音袅袅,意犹未尽。
林无垢状若痴迷,耳中犹自回响着方才的吟诵与琴音。何不可见状,提起炉上铜壶,为他卙了一杯茶,又往铜壶中添水。一边道:“林公子,所谓魔道,便如这逍遥游一般,说的便是天地无极,大自由与大自在。”
林无垢如梦方醒,口中喃喃道:“大自由,大自在?”口中咀嚼再三,仿佛依旧沉迷于方才之境。良久,猛地脑中清醒,想到月来史府之中杀戮之惨,以及何不可与紫玉手段之诡异狠毒,不禁怒由心起,道:“你所说的大自由大自由,便是胡乱杀人,将尸体制成魔蛹,残害无辜么?”
何不可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莫要急躁,且听在下讲来。”说罢,悠然饮了一杯茶,道:“那班头李峰何九,倚权仗势,毁人家室,霸人财产妻女,你说该不该杀?”
林无垢闻言一呆,即而道:“你说他如此,却又有何凭据?”何不可笑道:“在下当然有所凭据,只是在下的凭据林公子只怕不肯相信,只需要在那衙门里找个与他交好的,一问便知。”
林无垢心道:若他这般说来,倒确实不难。回去找何进寻人去问便是了。又道:“那史家老爷夫妇,史公子新婚夫人,还有那更夫等等,再有南宫世家的弟子,也被你杀了,他们又有何辜?”
何不可淡然一笑,道:“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这世间多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之徒。至于那南宫世家弟子,平日里气焰嚣张,欺压良善,杀了便杀了,又有什么可惜。”
林无垢怒道:“你说别人道貌岸然,男盗女娼,人便真是如此么?你是官府还是主宰,一人之生杀予夺,便就要由你来定么?”何不可道:“林公子言重了,所谓官府,亦都是虎狼之徒。在下是魔,对作人主宰全无兴致。至于这世间的道貌岸然之辈,林公子只需要在这史府里静观一段时日,便可一目了然。”
何不可又道:“这大好山河,膏膄土地,尽被这些虚伪矫饰,表里不一的人所窃据。实是在有伤天和。既然人神无道,则天魔当立,**涤清污,在下觉得也是应有之事。”
林无垢听他此言,只觉寒毛直竖,口中怒道:“照你这般说法,这天底下的人,你要全部杀净了么?”何不可呵呵直笑,仿佛林无垢所言可笑已极,道:“虚伪矫饰,表里不一,怙恶不训之徒,在下有一个杀一个。那良善之辈,他不惹我,我何必杀他。若他要惹我,杀了便杀了,又有何不可?”
林无垢听他言语轻佻,仿佛人命之微,在他眼中几如无物,不由的怒极,大声斥道:“当真是荒诞不经,胡言乱语已极。人生而在世,性命何等宝贵,你凭什么却对他人生杀予夺,定人生死?”
他一语方出,眼前突的一花,何不可倏然不见,眼前竟然坐着一个紫衣丽人,对着自己掩口吃吃而笑,娇声道:“林公子,你可是生气了么?”
林无垢大吃一惊,仔细看时,却发现她眉目如画,美丽异常,只是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青气,恰是孔雀楼中曾在自己面前断臂残肢,被自己以剑气追袭的女鬼柳清伊。
林无垢只惊得目瞪口呆,心道:三日前在南宫宴席之间,自己还曾想,同为拘魂魔使,既然紫玉现身,这柳清伊却为何不见踪影。怎得她此时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何不可却又到哪里去了?
却见柳清伊伸出春葱一般的玉手,拿起他身前的茶杯,将凉茶随手倒在地上,又复为他斟满,口中娇嗔道:“林公子当真是好煞风景,那夜里奴家在公子面前,断臂残肢,泣血自诉,好生可怜。公子却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之情。公子的心,难道是铁打的么?”语声娇柔无限,浅嗔薄怪,便似在女子在情人面前撒娇,责怪他对自己不够体贴一般。
林无垢被她调笑,心中又是惊惶,又是尴尬,竟然不敢看她,只举目四望,寻找何不可。
突听何不可道:“林公子,你可是要寻在下说话么?”林无垢闻声不觉大惊失色,回首只见那柳清伊竟然又变成了何不可,正对着自己笑吟吟的地发问。仿佛他一直坐在那里未曾移动,所谓柳清伊只不过是林无垢眼中的幻觉罢了。
林无垢惊极,禁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只见何不可哈哈大笑,状极得意,突将手在自己眼前一挥。林无垢只觉眼前一花,坐在自己对面的,竟然又变成了柳清伊,只见她媚眼如波,轻掩樱口,娇声道:“奴家便是柳清伊,公子竟然将奴家狠心忘记了么?”
却见眼前一花,对面的柳清伊却又变成了何不可,只见他笑道:“林公子不必惊慌,所谓魔之一道,便是大自由大自在。在下想是谁时便会是谁,柳清伊是我,何不可也是我。”
林无垢只惊得如坠五里云雾,心中不由地惊惧异常,只觉何不可与柳清伊当真如其所言,乃是来自异界的鬼物,而绝非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人形。
却听何不可道:“所谓魔者,无拘无法,无法无天,生而自由,行止自在。公子可知在下此夜邀约,却是为何?”
林无垢摇摇头,心中尤自惊骇于方才眼前何不可与柳清伊之间,眼花缭乱的变幻。只觉自出生以来,今夜所见委实是最为玄奇诡异,匪夷所思之事。
何不可道:“只因在下由公子身上,也看到相当的魔性。”林无垢闻言只觉不啻耳中响了个惊雷。心中道:魔性?他居然说在我身上发现了魔性。想到这里,禁不住心中寒颤:我身上有魔性,我怎么会有魔性?
却听何不可道:“公子天纵侠气,虽千万人亦往,纵刀山火海,亦蹈之如履。这便是魔性,便如我这恶人牢中的那位紫玉。”说着将手指向那抚琴的紫玉。
林无垢听得讲述自己身上的魔性,只觉似通非通,却又听他说到紫玉,不觉心中大感奇怪,禁不住回首去看。只见紫玉坐在桐琴之前,向自己颔首一笑。
何不可道:“林公子,你可知道,为你我抚琴的这位拘魂魔使紫玉,她最大的念想却是什么?”林无垢愕然无语。只听何不可笑道:“紫玉最大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在下。”
林无垢听得此言,只觉宛若五雷轰顶。然而听他言语,却并不似妄言。可是紫玉身为恶人牢拘魂魔使,自是这何不可的手下,又怎么会有这等念想?
而何不可明知紫玉欲杀自己,却怎么又会容她始终伴在身侧?心中一瞬间千回百转,只觉何不可一行的言行举止,无不荒诞绝伦,匪夷所思已极。
却听何不可对紫玉道:“紫玉,林公子似有不信,你可是一直想着要杀了我?”却见那紫玉闻言,稍一欠身,微微一笑,口中道:“杀你之心,刻刻铭记,不敢或忘。”
林无垢不由地脑中一昏,这二人言语形状,简直诡异莫名已极,完全不合人世间的常理。林无垢苦思冥想,自出生以来,读过学过乃至听过的不论哪一部典籍,哪一篇文章,或是哪一位长辈教导,似乎都无法对眼前二人的荒诞离奇,有一丝一点的解释。仿佛自己平生所学所思,在这二人身上瞬间均被推翻了个彻底干净。
林无垢惊的呆了,心中宛若有千言万语,看到此种形状,似乎也无话可说了。
何不可仰天狂笑,得意已极。突的对林无垢道:“林公子,在下知你喜好弈棋,常左右手互弈。不若在下备下一局,你我手谈如何?”
……
良人冢主人道:“这位娘子,看你身着孝服,家中必有不幸。你且让开让我上去。”话音方落,又道:“你便是不让开,我也上得去,你信与不信?”前番讲话,似对蜂娘子带着一丝悲悯之情,然而后边说来,却又是满含威胁之意。
蜂娘子闻言微微一笑,只见她一双美目中泪光莹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薄皮口袋,径自从袋中取出一支白色的羽毛来。口中却道:“夫人且稍待,蜂娘子有话要与你说。”
良人冢主人大觉奇异,竟然不再向前。何进站在楼下,也被蜂娘子怪异的举动吸引,竟然忘记了上前,只抬头看着楼梯上的三人。
而秦沐雨惊疑之余,却见蜂娘子手上,戴了一双薄薄的肉色手套。心中道:她与这良人冢主人却有何话要说,手上又何以戴了一双手套呢?
却见蜂娘子美目莹莹,盯着手中的羽毛,口中缓声道:“夫人,我等生而为人,当真是好生可怜。”她称良人冢主人为夫人,言语娇怯,形容悲戚,令人生怜。仿佛一个弱女子,要对着长辈泣诉衷肠一般。
良人冢主人见她此状,仿佛被言语神情打动,竟然静静地看她讲话。秦沐雨与楼下的何进均觉蜂娘子行为举止怪异已极,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要作些什么。
却听蜂娘子继续道:“小女子姓莫名如意,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据相书所载,实乃纯阴之人。天生便是不幸,一生坎坷。小女子活到今时,回想起来,这世间竟无一事,可为留恋;除亡夫之外,再无一人,可资思念。夫人,你说我可怜不可怜?”她言语委婉,说的极是动人。说到最后一句,竟然泪如珠串,滴滴坠下。
秦沐雨看得呆了,禁不住心中酸楚,然而心中又觉奇异,心道:听蜂娘子话语,似乎她身世甚是可怜。可是她在此凶险之际,却向那良人冢主人说这些作什么?
良人冢主人似乎被她打动,静静的看着她,眼中竟然似乎出现了一丝同情之色。
蜂娘子左手揭下遮面的白绢,只见她脸上指痕纵横,却依旧掩不住她的美貌绝伦。她言语温婉,其情可悯,此际更叫人禁不住心生怜意。
只见她嘬起樱唇,对着手中那枝白羽,轻轻一吹,那羽毛飘然而起,飘飘****,浮在空中。众人的眼光禁不住被那白羽吸引,只听她道:“小女子便如这根白羽,无根无凭,一世飘零。天真烂漫时,便总有人来欺侮。小女子再三想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对我这般模样。”
她继续道:“待得小女子学着保护自己来反抗之时,他们便到处说我天性恶毒,狠辣****,无所不为。我听得多了,叫人骂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我心里就想,倒要叫他们看看,我到底有多么恶毒,有多么****。”
秦沐雨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心道:我也是这样说她,也是这般看她。但她今日的话语,却似乎在说她之所以成变成了江湖传言的蜂娘子,应该也有许多难言之隐,应该也有许多伤心之处了。由此看来,大概这世间所谓的善恶曲直,都不似口口相传,甚至眼见为凭那般简单了吧。
只见那白羽轻轻的飘在空中,偶一下坠,蜂娘子素手轻轻一招,便又浮将起来。
蜂娘子泣道:“夫人,后来我遇到了亡夫。他爱惜我,纵容我,虽然我心里对他却不是十分喜欢。但他由着我的性子,一心一意地保护我。任别人说些什么,我又作些什么,他都是如此,一直到死,都不曾变过。”说到此处,泪水更是如珠串般坠下。
良人冢主人看着她,眼神不断变幻,又似疑惑,又似不忍,又似乎想不再听她讲述,却又无法说服自己。
蜂娘子道:“夫人,我与亡夫一世为恶,从不稀罕要作个什么好人。可是我到了这里,与这里的几个好人处了两日,心却变得软了许多。”
秦沐雨听她称自己等为“几个好人”,心中不禁一暖,再听她说“心变得软了”不觉对她更是心生怜惜。然而心中仍是大觉古怪:这蜂娘子,到底要和良人冢主人说些什么,实在是古怪已极。
良人冢主人听她讲到这里,竟似有些激动,却又压抑下去。只听蜂娘子道:“小女子的一生便象这片羽毛一般。若按以前心性,断不会告诉夫人。而今夜里,小女子见你虽自称为魔,却心怀一丝怜悯,却也不忍不告诉你实情。”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均是一凛,心道:她这番话说的好生古怪,莫非这飘在空中的羽毛,竟然会有什么秘密么?
却见蜂娘子素手轻轻一招,那羽毛缓缓飞到她的身前,冉冉地浮在她的眼前,却不下坠。
众人心中大奇,只听她道:“这片羽毛,乃是亡夫与小女子,毕一生精力,在进入史府之前方才炼成的剧毒之物,名字便唤作毒手飞羽。夫人,你小心了。”
话方说完,她嘬唇一吹,那片白羽倏地飞向良人冢主人。即而口中道:“夫人,毒手飞羽乃是用天下间至毒的十二种毒物,先夫与我花十二年时光方才炼成,无论是人是鬼,沾着必死,你要小心!”
秦沐雨何进恍然大悟,原来她以手虚挡,不使秦沐雨向前,便是要施展这绝毒的毒手飞羽。然而她一番话语,固然拖延了良人冢主人的时间,可是临到出手之际,却又对之明言,更提醒良人冢主人小心。难道她真的心肠变软了么?
良人冢主人大骇,连续变幻几次身影,便似在孔雀楼中忽隐忽现。然而蜂娘子每到她出现之际,素后一挥,羽毛便瞬息即至,竟然如影随形。那良人冢主人似乎对这毒手飞羽颇为忌惮,一时之间,除了以诡异的身形闪避之外,似乎更无他法。
秦沐雨与何进二人大喜,万料不到蜂娘子竟然有如此本事。
却听良人冢主人叫道:“你这女子,好生狠辣。”蜂娘子轻轻一叹,却不说话,径自从腰间一个小皮囊中取出些物什,分别托于两掌之间。
秦沐雨伸首去看,却见她两只素手中,各放了两只形如黄蜂的物什。只见她双后一颤,似乎内力运至手掌。那四只黄蜂似的东西,突的“嗡—嗡”作响,自她手掌之中缓缓飞起。
只听她道:“夫人,小女子一生一世都作了恶人。只是今夜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狠辣,便不会提醒你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功行双掌,只见那形似黄蜂的东西“嗡—嗡”之声更是频密。
只听她道:“夫人,小女子被人唤作蜂娘子,这便是行走江湖使用的美人蜂,蜂中藏有毒针一枚,中人必死。你可小心了。”
说罢,双手一振,那四只美人蜂倏地向楼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