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红 伍

对 我犯贱 被流放 也像乐园

别劝我 我自愿 未能半场弃权

别理我 我犯贱 若离去 戏就做完

别救我 我自愿 并无怨言

1

隆冬清晨,天惨白,无星,只有一抹残月勾在树梢。一个高三女生穿戴整齐,和父母告别后,背着书包走出家门,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跳进了冰河。

女生叫叶灵,是夏雪的同桌,冰河就在夏雪学校的围墙外。

“有什么可看的,快回去上早自习!”班主任赶鸭子般驱散了围在冰河边的人群,食指直指教室。对于高三,时间不是金钱,是命,宝贵到即使同窗丧了命,也不该多看她一眼,多浪费一秒。

呼啦,学生们作鸟兽散。走在末尾的几个女生一步一顿,捂嘴抽泣,前面的大部队则在班主任的带领下直奔校门口,没表情,没回头。

夏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河面,好像在等叶灵睁开眼,站起来,勾着她的胳膊一起去小卖部买茶叶蛋吃,就像昨天,就像每天。

然而此刻,河面似一块灰白色的墓碑。嵌在其中的叶灵,脸朝下,只能看见黑发,像滴甩上去的墨点。

“走吧。”校长的手搭在了夏雪的肩上。

“那她呢?”

“报警了,警察会处理的。”

校长箍着夏雪的肩膀,生拖硬拽地进了校门。直到再也看不到叶灵,夏雪才转过头,那滴墨点从眼角褪去,滴进心底。

“叶灵死了,你成了候选人。”校长坐在真皮沙发上,掂着手中的保送推荐书,眼睛舔着夏雪。

“在这?”夏雪太了解这种眼神了。

校长猛吞了下口水,瞳孔骤然放大。

“四天后,”夏雪从校长的两膝之间扬起脸,“随你怎么玩。”说完她站起身,打开书包拿出小镜子和纸巾,理顺头发,抚平衣领,趁校长对着她的背影时,拿走办公桌上的手机,装进书包里。

周日下午,高三学生一周唯一的半天假期,言默和夏雪约好一起看电影。他站在海报前双手插袋,掌心紧攥着巧克力。电影开演了,夏雪也没出现,言默低头走放映厅,扔掉了一张揉烂的电影票。

夏雪正趴在宽大的沙发上,脸朝下,一动不动,一头黑发覆在背后,就像溺死在冰河中的叶灵。

“28,29,”她低声数着。

“你说什么?”

“叶灵和我说过,不要喝不是自己倒的饮料。”

“呵,她,看起来内向,叫声又大又浪。”

夏雪闷哼了一声,校长体内的火一下被撩起来了,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干了温热的茶水。“30。”夏雪说话的同时蜷起身,正好躲过了校长砸下来的身体。

“不要喝不是自己倒的饮料,叶灵说过的。”看着昏睡过去的校长,夏雪低语。

校长再次睁开眼睛时,右手握着水果刀,衣着整齐坐在血泊中。

“我把你的手臂动脉割断了。”夏雪拿出四天前她偷拿的校长的手机,翻看着相册。

“你疯了吗?我会死的!”校长的双下巴因为恐惧不停颤抖。

“我疯了?没有。你会死?没错。”夏雪看着叶灵的裸照,数着,一共18张,“叶灵是你杀死的。”

“她是自杀!自杀!警察都说了她是跳河死的!”

“你知道她家庭困难,上不起大学,就用保送名额和全额奖学金做交易,让她陪你睡觉。她不同意,你就骗她喝了下了药的饮料,强奸了她,并许诺一定会让她拿到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找你,你不承认,还威胁她要开除她,她走投无路才跳河自杀。”

“我当时,我当时只是开玩笑,她误会了,这件事,”校长的话越说越慢,血越流越快,“这件事,是一个误会,我从没想,我只是,只是……”

“说完了吗?”夏雪找出保送名单,看着第一个名字,叶灵,上面划了一道红线,“你做出了你的选择,这就是你要承担的后果。”

她蹲了下来,看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慢声说:“你会一直流血,六分钟之内,你的心脏会像泵一样把你的血抽出身体。首先是大脑缺血,之后是失去知觉。”

“救命,我知道错了,我会去自首的,我不想死,救救我。”

“好,你先在这份推荐书上签字,章我已经帮你盖好了。”

“我签,我签,我推荐你,你肯定会被保送,快打120送我去医院。”

眼看着校长签完名字,夏雪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把推荐书收好,又拿出了一张纸,“这张也”“我签!”没等夏雪说完,校长就落笔。

“好,我救你。”夏雪俯在校长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语气轻得吓人,“你把右手伸进左手手腕的伤口里面,用手指找到动脉的一头,使劲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就止住血了。”

“啊?”

“最好快一点,还有30秒。”

夏雪一边用抹布擦掉自己在校长办公室留下的痕迹,一边把校长刚签字的两张纸摆在办公桌上。一张是保送推荐书,一张是遗书。

“28,29,30。”她反锁办公室的门,走出校门。

言默走出电影院时,夏雪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瓶橘子汽水。

“走吧,我请你吃肯德基。”夏雪看着言默,主动伸出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言默把手从口袋里拿出,递过去,找到夏雪的手,指缝锁住指尖。

夏雪觉得硌得慌,微微分开紧扣的掌心,低头看,是一块巧克力。

“好吃。”夏雪小口嚼着已经融化得看不出形状的巧克力,想着畏罪“自杀”的校长,和那张他签了名被她写上言默名字的保送推荐书,笑了。

2

白兰敲下句号时,楼道里传来扫地的悉率声。又熬过了一个晚上。她长舒了一口气,上传文档,扣上电脑。脑袋沉甸甸,脚下轻飘飘。

她伸了个懒腰,刚想去揉僵硬的颈椎,一双温热的掌心便扣了下去,轻轻摩挲,重重挤压。每按一下,白兰就觉得轻松一分,仿佛被文字榨干的身体,又被重新灌入了生命力。

当雪白的脖颈被揉得通红滚烫时,白兰抓住了那只手,勾住不放,小猫撒娇般。

扫地声止住了,时间滞住了,白兰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然后稳稳地落在那只手臂上,然后落在**。

小猫还在床脚上打着呼,身子蜷成一团,枕着爪子睡得正香,胖胖的小肚子随着呼噜声一鼓一鼓的。

白兰身上男式衬衫的扣子被一粒粒解开,凌乱的长发被一缕缕理顺,她闭着眼睛,身体白得发光,像刚出生的婴儿,倚在温暖的怀抱里,一丝不挂,一动不动。

邢泽也**,旧伤疤在他胸前后背纵横缠绕,苍白,细长,像冬天冰面上的裂痕;还有一些疤更深更大,鲜红,张牙舞爪,埋在他的心底,见不了光,见不得人。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躺着,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把全世界都抛到脑后,就像一对合而为一的连体婴,只能在一起,分开,就得死,没有幸存者。

在邢泽的怀里,白兰很安宁,所有失眠、疼痛、算计都沉淀了,消融了,那个恶意满满的世界仿佛突然间微笑,张开双臂,想与她和解。

她不想。

等邢泽睡熟后,她起身梳洗、化妆、穿戴、收拾行李、服下双倍剂量的抗抑郁药后,拉着行李箱,开门。

她离开时的声音太轻了,连声控灯都没有惊扰,楼道里的黑,浓得化不开,从门口到电梯的路被抻得无比漫长,仿佛通向地狱。

白兰径直朝前走,融入黑暗之中。

3

江笙缩在巨大的办公桌后,低着头,隔一分钟望一眼门口,眼里的焦急铸成钩子,死勾住门把手。

木门紧闭,纹丝不动。

不会来了。他沮丧地想,眼睛却依然扎在门板上。

嗡。震动的手机像除颤仪,瞬间把江笙电了起来,望向屏幕的那一刻,他起死回生。

白兰:我今天去外省签售,改天约。

呵,果然不会来了。江笙瘫坐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也好,再也不用担心她不来了。他忽然觉得胸口一绞,仿佛死刑犯终于等到了致命一针,痛苦,释然。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了,不想理;然后是敲门声,他闭上眼睛,装睡。

“江医生。”一声绵软的轻唤伴着一袭碎花长裙从门后飘到了办公桌前,似朵被风吹来的桃花。

“我今天不太舒服,休诊,你也早点回去吧。”江笙揉着太阳穴,依旧闭着眼,不去看楚恬。

没办法看,楚恬长得太像白兰,仿佛是分身。此刻,她站在这里,就像白兰特意跑过来参观他的狼狈,他甚至听到了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不过是爽约,你至于吗?被我放了这么多次鸽子,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是,不过是一个病人取消一次约见而已。

不是!白兰耍了他,又一次!江笙本以为上次谈话过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和她之间不同了,不再是医生和病人,而是知己。只有知己才能放心地揭开伤疤、剖开秘密给对方看,不是吗?

他现在才知道,不是。病人也会把伤口曝露给医生,为了活命。

白兰对他的推心置腹,不是交心,只是自救。就像她写小说一样,在故事里自我剖析,自我救赎。

他只是她的一本书,一个故事。不,在书中,她至少流露过真实的情感,故事是假的,但那些感情是真的。

而他,更像是一把手术刀,白兰觉得痛时,就拿起来刺破心中的毒瘤,放点血,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江笙,之于白兰,只是一个冰冷的工具,随时可以被替换掉,有无数复制品。

可是,十六年了,她都还没有换,或许,对于工具,用久了,也是会有感情的吧。江笙想着,苦笑,笑自己犯贱。

“江医生,他又来了。”楚恬靠近了半步,撩了下额前的刘海,抬眼看向江笙,浓密纤长的睫毛幡然飞舞,像是掀起了世界最美丽的事物一角。

还好她不是白兰。江笙睁开眼与楚恬对视,暗自庆幸。白兰像冰凌,冷、硬、尖,看着美,砸下来却会要人命。而楚恬像雪花,轻、柔、软,即使伸手去碰,也只会舍不得收手,想要更多。

这样雪般绵软、漂亮的女孩自然招人喜欢。自从她来诊所实习后,男病人数量猛增,指名让楚恬看病。得知她只是助理不是医生时,便报名也要来当助理,不要工资,倒给钱。

“你在这躲一会儿,我去打发他。”江笙要打发的“他”就是其中翘楚,楚恬的头号脑残粉,每天到诊所的时间比保洁阿姨还早,相机不离手,见到楚恬就狂按快门,直到下班。

江笙刚打开门,就看着脑残粉捧着相机,一路跑过来,仿佛楚恬就是他的药,再不吃,就会死。

“又是一个犯贱的。”江笙无奈摇头,发现自己用“又”字,随即苦笑。

“这位先生,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报警了,跟踪、偷拍、骚扰,够你在看守所度过中秋小长假了。”江笙抱着双臂打量着面前戴棒球帽的年轻人。他正端着相机,梗着脖子,黑色棒球帽上“MLGB”四个白色字母直指江笙。

江笙微笑,扶了扶眼镜,和颜悦色回道:“你此刻极想得到一样东西,但得到后只会觉得不过如此,因为,它只是你的欲望,而你正被欲望支配、吞噬。”他偏过头,眼睛看向门后,“她只是你的欲望,你得不到,也担不起。”

“你有病吧,我劝你还是先给自己看病吧,你睡不到的人,不代表我也睡不到。”脑残粉一步跨到江笙面前,“MLGB”紧贴江笙额头。

给脑残粉侧写讲道理,我才是脑残。江笙拿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

“江医生,别报警,候诊室还有其他病人呢,会受到惊吓。”楚恬打开门轻声说,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在江笙开口之前,她转身面向脑残粉,“这位先生,对于您的抬爱我受宠若惊,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声音高了一度,脸颊染上两抹红。

“我都追了你十五天了,够诚意了吧。”

“我有男朋友了。”

“你身边这位大叔?一看他就不行。”

脑残粉盯着楚恬的脸,又嫩又白,好像舌头一压就会挤出水。他吞了一下口水,决定无赖到底,“妹妹,要不先加个微信吧,”见楚恬的脸红得愈发厉害,他更为放肆:“我们先谈心,再**。”

站在一旁的江笙想笑,笑脑残粉无耻,无知。一个女孩如果不喜欢你,别说是微信,连微笑都得不到。

“我有男朋友了。”楚恬双手绞在一起,又说了一遍,声音更高了一度。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我吗?”脑残粉嬉皮笑脸,把相机和自己的脸一同凑了过去。

楚恬没吭声,越过脑残粉的头顶,看向诊所的玻璃门,“你真的该走了。”她说话的同时,门开了。

脑残粉觉得被人拍了下,不耐烦地转身,刚一回头,疼痛就在整条胳膊上爆炸,燃烧。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谁打了他,喉咙就被狠击了一拳,力道从喉结一直传到牙根。

他萎了下去,像根被烫蔫的青菜,一个劲儿地眨眼,却发不出声,因为拳头正击中颈动脉窦。他疼得栽倒在地,嘴巴一张一合,吸不进一丝空气,觉得自己要死了。

“滚。”一声命令伴着一拳砸在耳边。

脑残粉抱着头爬出诊所,动作狼狈,表情惊恐,心里先呼救命,再叫倒霉。冲出写字楼大门时,他才明白了江笙说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楚恬只是他的欲望,而欲望会杀死人。

4

郑执趴在老福特的方向盘上咧嘴傻笑,像条发了情的公狗。他眼盯着写字楼的门口,一心等着白兰。

一个挂着相机、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跌出了大门,滚下台阶。他惊魂未定,鼻青脸肿,仿佛刚逃出鬼门关。

左思?!郑执伸长脖子探头看,惊讶又失望:从写字楼出来竟然不是情人,而是敌人。

左思是狗仔,在郑执眼里则是全民公敌。这家伙擅长跟踪,最爱偷拍,被举报过N次,进警察局就跟下馆子似的,隔三差五。全局上至局长唐妈,下至扫地大妈,都认识他。

“活该,这孙子早该被教训一下了。”警察的天赋属性让郑执一眼就确定左思被揍了,伤得不轻。“Yes!”他挥动双拳,庆祝大仇已报。

同学会过后,白兰无意中和郑执提过自己被跟踪,并发给他跟踪者的照片。郑执一看就确定是左思,进而查到他不但偷拍白兰,还把照片卖给谭静。如今,左思被狠狠修理了一顿,肯定能消停一段时间。白兰终于可以安心写稿子,过日子,真是喜事一桩。

郑执立即举起手机,想拍下左思的窘态,发给白兰报喜,却看见另一个人走出大门,脚步迅捷,神情冷静,简直是左思的对立面。

邢泽!

郑执望着走向银色捷豹的瘦削身影,觉得硌眼睛。自从白兰病房里那次偶遇起,郑执就把邢泽当成了敌人——情敌。

没想到,情敌也来了,也在等白兰。郑执立即全身绷紧,怒目圆睁。

就在他想用灼热的眼神烧死邢泽时,忽然发现邢泽停住了,回头扫了一眼。被扫到的左思吓了个趔趄,活见鬼一般。

等等,左思和邢泽先后出门,左思被揍了,而他怕邢泽,也就是说,揍左思的人是邢泽!

郑执刚捋顺思路,第三个人就走出了大门——楚恬。

她撩着头发下了台阶,径直走向银色捷豹。邢泽开车门时,她抬手抚了下他的衣领,动作亲昵又自然。郑执紧盯着楚恬的眼睛,她眼里漾着笑,蘸着糖,裹着蜜,又浓又甜。这种笑,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会显露,郑执知道,因为小李说过,他看到白兰时,就是这样在笑。

啊,原来邢泽看上的人不是白兰,而是她表妹楚恬。那之前他去医院探望白兰,也不是以追求者的身份,而是作为准妹夫去讨未来表姐的欢心。毕竟,楚恬的父母因为意外双双离世,白兰带大了楚恬,是她的监护人。

郑执看着眼前的情景,回想着小李调查到的楚恬的身世,立即对邢泽解除了情敌警戒。加上之前误将他当成人贩子抓捕,折腾了大半宿他却毫无怨言,顿时好感度大增。

“小子,你没戏了,冰皮月饼有主了。”郑执打电话给小李报丧。没错,小李和楚恬都深陷爱河,小李爱楚恬,楚恬爱邢泽。

在现搭档和准妹夫之间,他当然会选择后者。谁吃到A级T骨牛排,还会惦记着辣条呢。和高富帅邢泽相比,不高不富有点帅的小李,就是五毛一袋的辣条。

“郑队,不带这样玩的啊,你怎么能帮他不帮我啊!”戴着墨镜帽子的小李半个身子挤进车窗,嘴里还叼着根辣条。原来,他也在等人,俩搭档一个等姐姐,一个等妹妹。

郑执知道今天是白兰看心理医生的日子,便跑到写字楼下等,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上星期唐局长下令,尽快了结谭静的案子。为了让自己安心让白兰放心,郑执亲自又去了趟谭静家,带着法医,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查一遍,没发现半点异常。他又顺便调查了楼下的目击者,一个八十多岁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抓住他手管他叫陈坤要签名,他谎称要去拍戏才得以脱身。

郑执:谭静确实是意外坠楼身亡。

郑执写完报告便给白兰发微信,白兰回了一个emoji的笑脸,郑执硬是看出了绵绵爱意,当下就决定跑来等白兰,一起去吃番茄鸡蛋面。

在写字楼门前等了两个小时,等来了左思、邢泽、楚恬还有小李,就是没等来白兰,郑执快急死了,便拿小李开涮找平衡,“小鬼,你以为我这十年来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什么?一靠察言观色,二靠见风使舵,三靠脸皮够厚,四靠佛主保佑。牺牲你一个,幸福我全家,我代表我媳妇白兰,我表妹楚恬,我表妹夫邢泽谢谢你。”

郑执边说边按下快门,将镜头里楚恬倚靠在邢泽肩膀上的画面定格,准备一会儿和白兰吃面时,给她看,为邢泽助攻。

5

邢泽打开星野酒店731的房门时,许絮正盘腿坐在床脚,闷头打游戏。她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不分敌友,枪枪爆头。开火声和惨叫声漫过屏幕,溅落一地。

“别走。”许絮又开了一枪,低头盯着血肉横飞的画面,冷声说。她上次来这里,发现是做梦。这次,梦该醒了。

邢泽没说话,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眼神探出窗外。

对面的住宅楼灯光通明,夜雨中,湿漉漉的灯光就像无数个泪闪闪的眼睛,盯得人心里发慌。

他转头看向许絮,她仍然扎在游戏里,既专注,又冷酷。落地灯剪下她的侧影,线条硬朗,带着三分英气。她皱了下眉,又迸出三分杀气。

“给。”把游戏中所有人都杀光后,许絮展开紧攥的左手,是一支录音笔。

邢泽拿起笔时,目光飘落下来。

许絮立刻别过脸,余光却不自觉地黏上去,邢泽穿着黑衬衫,他最常穿、也是她最爱看的黑衬衫。

许絮鼻翼微翕,小心地吸了一口气:佛手柑、檀香、桦木。惹她心动的味道,害她伤心的味道。

雨大了起来,砸在窗户上,噼啪乱响,她的心突然闷痛,仿佛整个湿淋淋的雨夜都压在胸口。

咔哒,邢泽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许絮的胃猛地一绞。

“你想跟我约会?”

“代我去约会。”

“谁?哪里?什么程度?”

“随便,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要是错了怎么办?”

“不会错,绝对是你喜欢的类型。”

“没有了,我就录了这些。”许絮看着邢泽,邢泽看着录音笔,落地灯漫过他半个脸庞,落下一片阴影,许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上周五,我朋友让我代替她晚上七点钟到星野酒店731,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许絮三言两语交代了“约会”的实情。

“你朋友是谁?”

“白兰。”许絮如实奉告,对邢泽,她不想撒谎。

邢泽没说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盯着录音笔,一动不动,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你应该换个。”面对邢泽的沉默,许絮开口建议。她不得不说点什么,因为这沉默太过于沉重,非比寻常。邢泽以前也总是沉默,但那时,沉默是静,心平如镜;而现在,此刻,沉默是乱,心乱如麻。邢泽没说,许絮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许絮忽然想到微信每日箴言推送的句子。

窗外,雨越下越大,房间里,沉默越来越响。

许絮站起身拿走录音笔,俯看着邢泽,用他看向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物件。自从那晚,她发现白兰约的人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老板时,而老板连礼貌性上床都不肯施舍给自己时,她的爱就熄灭了。

邢泽和白兰到底什么关系?爱过还是爱着?无所谓;邢泽和她是又是什么关系?食客和老板?也无所谓。当你爱的人不爱你时,所有的痴情深情,都是自作多情。邢泽是她的春夏秋冬,她却只是邢泽的甲乙丙丁。那些暗暗喜欢,大胆挑逗的时光一无是处,不如喂狗。呵,人生真是又臭又长,谁都得当次傻逼,只不过她当的时间太久,傻的程度太深,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许絮转身走向房门,这走边把录音笔放进骷髅包里,把住在她心里整整三年的老板,长得好看做菜好吃的老板,活埋。

分手要狠,打脸要准,这是她对待暗恋对象的方式。

舍不得打邢泽,她抽了自己一耳光。

“我送你。”邢泽抢先一步打开门,罕见的主动。

“也好。”就当遗体告别了。许絮捂着红肿的右脸,想。人,或者感情,死了,都得好好告别。

邢泽打开伞,护着许絮走出酒店大门,自己的半个身子支在伞外。

“你喜欢白兰哪点?”趁天黑雨大,许絮把最后一句悼词送出口,然后就后悔了,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我觉得她像水,静止时,看起来很安全,很美;但奔腾起来却很危险,会要人命。”怕邢泽开口回答,许絮抢先给出答案。飘忽不定、琢磨不透的女人最吸引人,她当初就是被白兰身上这股气质所吸引,成了她的酒友、朋友,想必邢泽也是。

邢泽系上安全带,打开雨刷器,依然不说话。

“白兰,”“够了。”

邢泽低吼了一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咔嚓,像铡刀砍落。许絮打了个寒颤,连忙抓紧安全带,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死神。

6

白兰坐在机场咖啡厅里,小口缀着加了波本的黑咖啡,倚着靠垫,拥着抱枕玩微信,慵懒得像只猫咪。

Queen B:收到了,正在看。

酒喝光了,她又打开一小瓶。

Queen B:看完了。

手机发出视频通话的邀请,白兰按下通话键。

“我把他约到了星野酒店731房间,向他说明了一切,我说你是主谋,我只是个替身。”屏幕里的许絮背靠吧台,眼圈赤红,眼框乌黑。

“你昨晚失眠了?我有药。”白兰随手从衣袋里拿出红蓝相间的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放在屏幕前。

“他很生气,你也看到了。”

“吃药如果还不管用,就得看心理科了,我把我的心理医生介绍给你。”白兰打开钱夹,抽出江笙的名片,亮给许絮看。

“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也不想再见他。”

“我表妹楚恬在江医生的诊所当助理,你一去就会认出她,和我长得很像,只不过,她是治愈系,我是致郁系。”白兰从钱夹左侧的夹层拿出照片,对准摄像头。是张合影,她和楚恬。

屏幕里的许絮直直地看向白兰,没再说话。

白兰收起药片、名片和照片,也一言不发。

这一刻,相隔一千公里一直在自说自话的两个女人,心里想着同一个人。

咖啡厅里,有男人过来借火,白兰没理;酒吧中,有客人举手要酒,许絮没应。她们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

屏幕中的白兰,少了份清冷,多了丝温度。也许是假装,也许是真情流露。许絮看不透,也不想看透。她做事,她给线,这样就够了。

“男人钱多伤肾,女人情多伤心。”白兰翻开一本杂志,念道。

是念给我听的吧?许絮想着,听进心里去,觉得有些狼狈。

“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只是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想少恨自己一点而已。”白兰翻了一页,继续念。

是在说她自己和邢泽?许絮察觉后,不仅狼狈,而且愤怒。白兰不屑的工具人,在一刻钟前还是她深爱的心上人。而这个女人又做了些什么?先是匿名,找她当替身,拍下过程,再让她坦白事实。没错,这次她找上邢泽并不单单是想“了结暗恋”,而是白兰授意她向邢泽说出事情真相,并强调一定要说出“白兰约了邢泽,又让许絮代替”的事实,并全程偷拍。

写小说写疯了吧?在书中编故事,在现实里搞事故。许絮摇头冷笑,要不是为了钱,她绝对不会和白兰一起发疯,一起骗邢泽。不,不止是骗,没有骗子会向受害者坦白骗局,白兰的目的绝对不是要骗邢泽,而是要……

“爱,是拿命抵得。越极致,越要命。”白兰念完这句话,合上杂志,关掉视频通话,离开。

7

石榴捧着Kindle,追看白兰最新上传的小说章节。

她小声念了出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恨不得把每个字咬烂嚼碎,咽进肚子里,刻在脑袋中。

她爱死男主角言默了,话少,个高,颜值好,还爱穿白衬衫,简直就是少女梦寐以求的初恋标配。再加上命苦情深,忠犬系小狼狗,没法不爱啊。

可惜他爱的人是女主角夏雪。石榴撅起了嘴,心尖泛着酸水。可是夏雪为言默杀了仇人,给了他一个家,替他铺好了前程。如果没有夏雪,言默早死了吧。石榴回想起言默发现舅舅被抛尸大海后,挑衅小混混,挨打不还手的情节。

可是如果没有言默,夏雪也活不了啊。夏雪在生日当晚被通缉犯拖到废弃工厂强奸的画面,扑向石榴的眼帘。

这两个人,言默和夏雪,必须在一起,分开,就会死。石榴把网上已经发布的所有章节重看了一遍后,心里打出这样一行字。

她决定不再当唯饭,改站CP——从现在起,“炎夏”夫妇就由她来守护了,她是“言夏”粉。

“石榴,我昨晚没睡好,今天早点回去补觉,你替我看着吧。”许絮边下楼边揉太阳穴,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放心吧,偶妮。”石榴立即把Kindle藏在背后,点头保证。

许絮揉了下她的头发,蹒跚着走向后门。

“哦,对了,把二楼储藏室整理一下,明天栗子来送货,得腾出地方。”

“好哒,偶妮。”石榴小跑到后门,目送许絮倒车,眼见她把车开出巷口看不见车牌时,才重新回到酒吧,锁好后门,上楼。

二楼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

“哪个是储藏室来着?”只摸黑去过一次储藏室的石榴,歪着头咬着嘴唇,陷入路痴模式中。

“不管了,都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她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伸手就推第一扇门。

没推动。石榴卯足了劲全身趴在门上,用力压,门还是打不开。

看来是锁上了,不是这间。石榴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走到另一扇门前,手刚搭到把手上,门就自动打开了。

“这有什么可整理的啊。”石榴看着空****的储藏室,眉毛拧成一团,“啊,一定是偶妮早前整理过了,又忘记了,一定是这样。”她自言自语,绕着储藏室溜达了一圈。

“呀,偶妮这个迷糊虫,保险柜都忘了关。”石榴两步跳到门后,弯腰伸手。

保险柜也空****的,只躺着两台机器:摄像机和放映机,又旧又破。

“不能看不能看,万一有不可描述的视频呢。”石榴赶忙别过脸,嘴里小声嘀咕,手却伸进保险柜,拿起摄像机,取出胶卷。

上网查了如何使用放映机后,石榴小心翼翼地安好胶卷。

阴暗潮湿的墙角,一个女孩缩成一团,黑发遮脸,红裙凌乱,苍白得像尸体。一个少年攥着螺丝刀,眼眸黯黑,没有一丝光亮。他低着头,一刀刀捅向趴在女孩脚边的男人,又稳又狠。

镜头定格在少年校服胸前的名牌——第一中学,初二2班,言——后面的字被飞溅的血点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