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白 十一

围绕身边已600天

你喜欢过我60秒吗

还期望知道这段相处里

被我暗恋的 快乐吗

1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她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脸上潮红涌起,泪湿的脸和汗湿的手不停往下滑,整个人贴着言默,滑了下去。吊带裙从她的肩膀上褪落下来,她张开嘴,埋下头,**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耸动着。

和每晚一样,他一边站在床头脱衣服,一边说店里又进了什么漫画,哪些好片子。衬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以免弄出褶皱。吴勇用纸巾细细地擦着眼镜片,他想立即把事办了,半个小时后还要去社区开会,他是楼长。

石榴反复阅读、比较着这两段文字,像法医提取凶手指纹一样仔细,比妻子查看丈夫手机还要认真。她把相似的语句拎出来,描红,加粗,一字一字甄别。

唐芯和言默做了?

这是她看完更新章节后,冲进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

不可能!不可以!

接下来,一连串否定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这个想法。

唐芯和言默做了。

唐芯和言默,嘿嘿嘿。

评论区一大波言论袭来,铺天盖地,即刻冲毁了石榴刚刚搭建起、还不及加固的想法。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石榴听到了警报声,却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袭来——这章时隔半个月才更新的章节,虽然短短一小时就点击破万,讨论势头更是火热、猛烈。可是,石榴就是觉得不舒服,不对头。就像是穿反了袜子,或是出门时忘记确认门锁好没。

焦虑和不安如乌云压顶,她看得见,却抓不住,赶不走。

她只好再次埋首小说中,试图找出这种不和谐的源头。

他相信,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闯过一切难关,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心底还是隐约觉得,她会离他而去。

“我爱你。”言默把夏雪抱得更紧了。

不对!言默绝对不会这样想,根本不会这样说!

石榴的脑内噼啪乱响,电光火石,“言默”“夏雪”“爱”这三个词像三条闪电,劈着她,抽着她,驱使她去往回走,找答案。

石榴的指尖出了汗,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水痕,食指不停向前翻,眼睛一目十行,捕捉那个时而模糊如迷雾,时而鲜明如霹雳的答案。她感觉它就藏在某一处,已经可以看到它的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找到了!

已经更新的整整十五万字内,言墨和夏雪相处的整整十三年内,除却这一章,言默从未对夏雪说过“爱”,夏雪亦然。

他也从未怀疑过夏雪对他的爱,夏雪亦然。

言默和夏雪,就如白兰一直描述的,他们两人就像一对合而为一的连体婴,只能在一起,分开,就得死,没有幸存者。

三年前那晚,夏雪点起火时,她和他身上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随着那具尸体被投入火中,烧成灰烬。那一刻,他们已经残缺,要在一起,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石榴读着这一段,读出了声,恨不得立即把最后一句话用投影仪投射到夜幕中,放大,描红给所有唐言粉看,这样的言默和夏雪,怎么可能会离开彼此,爱上别人?

这章太怪了,我觉得不是白女王写的,是仿写。

没错,我追查到了IP地址,和之前白女王发文的地址不一样!

太荒谬了!言默怎么可能会让唐芯给他……不可能!夏雪根本不可能离家出走!

石榴再次打开网址想写下自己的观点时,评论区已经有人发表了相同的看法。

你们言夏粉有完没完?白女王去旅行了,IP地址当然会不同!

你们和你们主子夏婊一样心理阴暗,还仿写?白女王的文风都看不出来,你们是伪粉吧!

言夏狗带!唐言一生推!

石榴才整理标注好相关证据,准备贴出去,评论区就又被唐言粉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零零后们的三观喂狗了吗?吃脑残片喝智障水长大的吗?唐芯和言默,他们居然都能给凑到一起,养成文看多了大脑缺氧了吧!

石榴的怒火蹭蹭往上蹿,气得把新买的手机恶狠狠地扔向墙角。

咣!手机滑落了下来,在地上弹了几下,完好无损。

死栗子,买的这是什么破手机啊,都摔不碎!

石榴气鼓鼓地捡起手机刚准备再摔,一条私信弹了出来,她看了一眼,怔了一秒,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白女王的号被盗了,这章不是她写的。

——白执事

这条评论刚一祭出,就被置顶,评论区立即风云突变——唐言粉偃旗息鼓,言夏粉凯旋高歌。

没有质疑,没有争论,所有派别、全体书迷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如同信徒相信上帝的存在。

如果说在书迷眼中,白兰是上帝,那这条评论的发布者,白执事,就是上帝的唯一门徒和使者。

Ta是白兰亲自指定的书迷会会长,七年来独此一人。在波云诡谲、暗流汹涌的书迷世界里,白执事,是那根定海神针。

2

许絮刚到瑞典时,13岁,接她的姑姑告诉她,瑞典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社会,是地球上的天堂。上不用养老,下不用养小,一切都由政府买单。当晚,她就准备了瑞典最著名的巧克力和芝士火锅给许絮洗尘。

巧克力太苦,火锅太腻,人太少,瑞典语太聒噪。

许絮对这个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国家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白,冷,空,黑。

一年后,印象更糟。

15岁时,许絮已经会说饶口的瑞典语,却依然独来独往。她觉得这里根本不是姑姑所说的幸福天堂,而是地狱。她困在这座白色的地狱里,生不如死。

那一年冬天,瑞典的自杀率一路飚高,全国民众一心赴死。

早十点日出,下午三点日落,其余的十九个小时,全部是漫漫黑夜,大街上空无一人。

许絮突然理解了瑞典人爱自杀的原因:孤独。大剂量的孤独能毁灭一切,尤其是人。

她懂,因为那一年,她也想过死。

不要服毒、割腕、上吊,这种悄无生息的死。

她要死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她买了一本《完全自杀手册》,研究网上能搜索到的每一种自杀方法,最后,想通了——死只是手段,复仇才是目的。

所以,她开始不止一次地构想自己被劫持,然后被撕票。她甚至上网发贴悬赏,花钱请人绑架自己。

只有这样,她的死才会上新闻,上互联网,被大肆宣传、报道;只有这样,她父母才会意识到他们犯了多严重的错误,居然把独生女独自一人扔在万里之外。她甚至想象到他们捧着她冰冷的尸体大声哭泣,跪在血泊中向她磕头认错。

只有这样想,她心中的那股郁结才会得到短暂的缓解,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用自己的死报复他们!这世上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惨的呢?尤其还是失独!

她抱着炽热的复仇心一直这样想着,等着。没等到回贴,没等到绑架,却等来了妈妈的越洋电话。

原来,许絮爸爸的上级突然被双规,许爸爸预感自己也难逃一劫,才急着把女儿送出国,送到在瑞典定居的姐姐身边,为了不让她受牵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人生。

三年后,如父母所愿,许絮考上了大学,交了男朋友,也放下了心结,却没和父母合解。她理解他们的做法,却无法原谅他们擅自决定她的未来,插手她的人生。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了十年。

27岁时,她不顾父母反对放弃在瑞典的医学专业,回国,干起了他们无法理解也绝不支持的事业——开酒吧。

她以为,就此,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随心所欲,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想法,不会被任何事干扰。她再一次错了。

邢泽,和他的B&X餐厅,宿命般闯进许絮刚刚展开的新生活中。

她一头栽进爱情的深渊里,沉沦,沉溺。

她不后悔。因为深渊的尽头是邢泽,她愿意。

邢泽,是她想跟全世界炫耀却只舍得深藏在心底的人。他是她早上起床的理由,是她维持身材的理由,是努力的理由微笑的理由快乐的理由,是照进她人生里的光,是让明天更美好的希望。

许絮这样想着,嘴角慢慢上扬,仿佛邢泽就在眼前,看着她,对她微笑。

她想投进他黝黑的眼眸里,尽情徜徉;想攀到他白皙的脸颊上,肆意漫步;想抚摸他樱粉的双唇,想触碰他羽扇般的睫毛……他像一座世外桃园,她怎么都看不厌,瞧不倦。

咣啷。

一阵铁链声传来,突兀又刺耳,一下敲碎许絮的幻想,将她硬拽到现实中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墙上贴着的八个鲜红大字,像八座大山,陡然朝她压来。

冷,饿,渴,累。

感官接连苏醒,和主人一起迎接眼前难以置信的真相——她双手戴着手铐,身在审讯室。

比起又黑又冷的停车场,审讯室明亮,温暖,许絮却冒冷汗打摆子,全身抖个不停。

她感觉胸口有一团冰,脑袋里着了火,头重脚轻,忽冷忽热。她必须见到邢泽,立刻,马上,不然,就会被冻死,烧死。她身体里的每根骨头、每滴血液、每个细胞都想着邢泽,渴望邢泽。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飘到上空,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掌,推着她,去找邢泽。哪怕万劫不复,哪怕世界末日。她不在乎,只要邢泽。

“现在几点?!”她牙齿打颤地问,一遍遍问,最后吼得哑了声。

邢泽!去救邢泽!灵魂催促着,推搡着。

“我要去救邢泽,放开我,我去救邢泽!”她又开始重复在警车上那一整套,歇斯底里,疯子一般。

3

郑执扫了一眼审讯室,方方正正,像个白色的骨灰盒。

十年间,他在这个盒子里审问过的犯人,自己都数不清,许絮这样的,却是头一个。

她被押上车后就一直发疯,疯喊疯叫,叫邢泽,叫白兰,边说边哭,浑身打冷颤,抖不出一句整话。

现在,她又不停抽泣,手铐不停晃动,哐啷,哐啷,震得人脑仁儿疼。

“说吧,为什么要杀她?”郑执的声音又低又冷,没有任何起伏和温度,在安静的审讯室里,如一尾吐着信子的毒蛇,直奔许絮,她突觉心口一疼,彻底醒了过来。

“没有,我没杀人!”她的眼神有了焦点,长了尖刺,双手攥拳,刺向郑执。

“来这里的人都会说这句话,我都听腻了,换句台词吧。”郑执揉着青紫的眼眶,刚才在车上时,许絮要抢方向盘,郑执扑向前想制服她,却差点被她制服——许絮打人又快又狠。她以前练过自由搏击,知道如何下手才会痛。虽然戴着手铐、神智不清,却还是能精确地出拳,完全机械的,沉重的。

还好她砸了两拳后就哭晕过去,要不郑执绝对会上头条——男刑警被女犯人三秒KO,血染警车。小李连标题都想好了,还抢拍下照片,申请了话题,当主持人。

“我没杀白兰,快去救邢泽!”许絮紧攥的拳头再起腾起,砸下,腾起,捶打着空气。手铐的铁链哗哗作响,同她的眼神一起鞭笞着郑执,仿佛他才是犯人,是杀人凶手。

郑执听着这句已经被她吼出无数遍的话,没接话,眼睛向下,紧盯着她的手。

许絮的手本来就枯瘦,此刻,骨骼痕迹更加突出,像冬天叶子剥落的龙爪槐,一根根的,嶙峋分明。

这么瘦小的手,怎么能挥出那样重的拳?这样单薄的女人,怎么会藏着那样深的执念?

郑执摇摇头,想不明白。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破解的谜题,悬案;而杀人的女人,上帝都不想管。但,他得管,他是警察。

“为什么要救邢泽?邢泽怎么了?”郑执决定换一个突破口下手,顺着许絮的思路进攻。反正今晚是回不了家了,长夜才刚刚开始,他有的是时间。

“邢泽”这两个字,像一把钩子,瞬间把许絮散掉的魂勾了回来,她慢慢地抬起脸,扭过去。郑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张棱角过于分明的面孔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变幻莫测,忽尔坚定,忽尔软弱,希望和绝望交替出现,互相蚕食。

“邢泽杀了人,十六年前,证据在摄像机的胶卷中,车后备箱里。三天前,他被绑架了,绑匪索要三百万,今晚七点棋山停车场B2交钱赎人,报警就撕票。绑匪留下的勒索信和邢泽的断指也在车里,那个红色的首饰盒。”许絮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清晰,冷静,与之前的癫狂魔怔判若两人。

郑执不动声色,丢了个眼色,小李心领神会,立即放下笔,起身走出审讯室。

门开了,又关上。

许絮盯着小李的空位,知道他去核查她的话,翻看她提到的证据。她无路可走了,必须这样做。她宁可让自己因为吐露邢泽就是杀人凶手而后悔,也不想后悔因为在警察局耽误时间,导致邢泽被撕票;她宁可让自己因为一场一再错过的人生悲剧而后悔,也不要再病态地怀想与邢泽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

十六年,她想了太多,想够了。

不管邢泽最后能否和她在一起,现在,眼下,她只想他活着,活着回来。

人,除生死之外,没有大事。

他俩的事,再说吧。她想通了。

4

人常常无意识地随口说一些他们根本没资格说出口的话,比如:我很累,我很不幸,我爱你。

这三句话,构成了当下的许絮。

此刻的她,绝对是全世界最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人,但是,她没说。没时间,没精力,她的身体头脑精神全都被一个人夺去、占用了——邢泽。

只要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他,少了根手指,多了一身伤,但仍睁着长睫毛亮若星子的双眼,身上有淡淡的橘子沐浴露的味道,就无法再坐等一分一秒。

但,她身处审讯室,只能等,只能把救他的希望交付于警察,这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那个旅行袋里,正好三百万,我不要钱,我要人活着回来。”

看见小李打开门示意郑执出去说话时,许絮要求。

“求求你们,把他带回来。”她哀求。

滴答,滴答。

**滑过脸颊掉在地上,一滴,一串,许絮很确定那是汗,不是泪。泪水要等到见到邢泽后再流,她坚信一定可以再见到他。

“我觉得她,”小李指了指门里的许絮,又指向太阳穴,绕了几圈,“疯了,摄像机是空的,而且还坏了,里头啥也没有。而‘勒索信’,我的妈,根本是张白纸,红色的首饰盒倒是有,里面有一块手表和一根断指,手表是真的,断指是假的,万圣节吓唬人的道具。”

“那三百万呢?”郑执追问。

“有,真的,一分不少。”小李打了个哈欠,用手搓了搓脸,“我觉得这女的是花痴,邢泽餐厅的食客,太迷恋他,就编了个故事,幻想美女救英雄。”

“这可不是一般的花痴,她还辣手摧花,杀了人。”郑执被传染,也打了个哈欠。

“邢泽被绑架了,你们快拿钱去救他,白兰是自己开车冲下悬崖的,和我无关,我没有杀人!”

许絮坐在空****的审讯室,一遍遍说着,试图让门外的郑执发现事实的真相。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倾诉的渴望中,对门外的真相一无所知。

审讯室外,靠墙的木制长椅上,白兰和邢泽各坐一边。白兰低头对着平板电脑构思小说的新章节,邢泽在看保险公司内部书,第九十九种死因:车祸。

他仔细地看着标题下的照片:悬崖底部,一团东西红白相间——司机被甩出车,砸到岩石上,拍得稀烂,鲜血和脑浆涂了满地。

5

胡医生下了手术台,回到办公室喝光一整瓶水,拿起手机订餐,刚下好单,就收到了郑执的微信。

先是一张特写照片,呲牙咧嘴,右眼肿起,又青又紫。

接着是语音,“胡医生,我起夜不小心磕到门框,是该热敷还是冰镇?”

呵呵,你家门框真高级,还自带虹膜识别系统,不磕额头,专找眼眶。

看着明显是拳头击打出的伤痕,胡医生打下这样一行字,想了想,又删掉,回复:

冰镇?你以为是冰镇啤酒啊!先冰敷,用毛巾包了后再冰,否则皮肤受不了。

半分钟后,郑执又发了张照片,右眼上盖一袋裹着毛巾的速冻饺子。

你视力怎么样,模糊不,能看清东西吗?

胡医生边笑边发微信询问,图片很搞笑,但他也真心担心郑执的眼睛。可别损伤视力,他想。

“眼睛没事,心脏有事。”郑执秒回。

“啊?你不但被人打了脸,胸口也被踢了?”胡医生急得来不及打字,直接回语音。

“从来只有我踢人的份,谁敢踢我?人家,少年怀思,相思病嘛。”郑执发嗲的语气甜得可以拉丝,惹得胡医生干呕了一下。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不和你胡扯了,我订的午饭到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别硬撑,赶紧来医院。我专治智障和脑残。

“请进。”胡医生放下手机转身倒水,“是黑胡椒牛柳饭吧,放桌子上就行了,谢谢。”

“那个,”楚恬红着脸,绞着衣摆,眼睛不知往哪里放,“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正在午休,我一会儿再过来。”

“没事儿,我不饿,快,进来坐。”胡医生不自觉地整了整头发和衣领,满脸堆笑,快步走向门口迎楚恬,热情得像迎宾小姐。

楚恬抬起脸,看向胡医生,仿佛在确认他说的话。十秒钟后,她关上门,慢慢挪到座椅前,坐下,也绽放一个微笑。

眼前的女孩下巴微翘,酒窝浅浅,美得像一株雨后的粉荷。

胡医生觉得如沐春风,眼神和语气都不禁柔和了下来,“你哪里不舒服呀?”

“胳膊,还有腿。”楚恬小心挽起缀着荷叶边的袖口,褪下粉紫色的长筒羊毛袜。

从医十余年,见过无数道、无数种形容可怖的伤口,可是眼前这几处,却让胡医生失声叫了出来:“啧!”

太可怜了,这样白皙细嫩的皮肤,竟然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

“你太不小心了。”胡医生加重了语气,像看到一件被剐坏的艺术品般,满眼痛惜。

“啊,天黑没看清路,摔跤了,”楚恬的脸更红了,声如蚊呐,“对不起。”她抬起脸看着胡医生,怯生生地说。

胡医生怔了一下,面前这个女孩,眨着婴儿般无邪的眼睛,水汪汪,可怜又无辜,好像她生来就是让人怜惜的。

“骨头应该没事,都是皮外伤,我帮你开点药,记得按照说明书搽。”胡医生吸了口凉气,似乎那些伤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让他也跟着疼。

“谢谢您。”楚恬又弯出了一抹微笑。

“以后晚上别去爬山了,多危险啊。”

“啊?”

“你这伤,一看就是在山路上摔的啊。”

“喔,好,我记住了。”楚恬撩了下刘海,小心揩去额头的汗珠,中央空调开得太热了。

“去取药吧。”胡医生将写好的单子放到楚恬手里。

“医生,您能给我开点止疼药吗?”

“只是皮外伤,有那么疼?”胡医生看着楚恬,扬起眉毛。

“疼!”她说得斩钉截铁,“您能帮我开点那种手术后用的强效止痛药吗?”她表情期待,语气迫切。

“你要给谁吃,她怎么了?”胡医生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姐,她,胃疼。”楚恬眼里汪着泪,楚楚可怜。

6

小李坐在副驾驶,低头对着手机,假装在看电影,实际,他在看郑执。

一排排路灯掠过,透过车窗,照在郑执身上,让他的脸明了又暗,暗了复明,唯一不变的,是沉郁的表情。

“郑队,你没事吧?”他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案子不对劲,许絮没疯,哪有疯子说话那么有条理,表述那么清晰,她只是情绪太激动了。她也不像在骗人,不会有骗子带着三百万真钱,大半夜跑去棋山,你说,她说的会不会是真的,邢泽……”

“邢泽没有被绑架,白兰也没有自杀,他们俩都好好的,从头到脚一根汗毛都不少,昨晚还来警察局做笔录。”

“我知道,可是……”郑执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为什么有些好人会和错的人交往呢?”

“我们只接受自己认为配得上的爱。”

这两句英语台词从小李的手机里冒了出来,灌满车厢。他立即按了暂停,迅速瞥了郑执一眼,郑执没反应,两眼无神,目视前方。

还好,他没听到。小李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真怕郑执听到后对号入座。因为在他看来,就像电影里那段台词所说,郑执是好人,却错爱了白兰。

“他们说了啥?”郑执突然转过头,问小李。

“啥?”小李硬装糊涂。

“我听到了Love,他们在说爱,说爱情。”

“啊,他们在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小李信口胡诌,却希望它真的发生在郑执身上,并祈祷他放下白兰,找到对的有情人。

一小时前,郑执终于收到了白兰回复的微信,那个他等了十六天,等了十六年的答案:

我已经习惯自己过冬了。

小李立即凑过身去,眼睛上瞄,看到了郑执之前发过去的那条:

天气越来越冷了,咱俩一起过吧,暖和。

这一问一答,短短两句话,就把一段感情埋葬了。

“围绕身边已600天,你喜欢过我60秒吗,还期望知道这段相处里,被我暗恋得快乐吗……”

一段歌声响起,打断了小李的回忆,他连忙按下接听键,是唐局长打来的电话,“小郑的事我听说了,你陪陪他,失恋的人最脆弱了,你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不用我帮忙,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他是那种如果被困在荒岛上,会在沙滩上写下三个字,不是“救救我”,而是“我能行”。

小李想这样回,怕唐局长担心,更怕郑执伤心,最后,只说了声“好。”

“郑队,你没事吧,不会想不开自杀吧?”太担心了,小李实在忍不住,半分钟后,还是问了出来。

“没事儿,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十六年前就习惯了。”郑执苦笑着,回。

十六年前,白兰也是不告而别,突然消失。他猛然间想到,这会不会就是命运的谶语,暗示他,这就是他和白兰的结局。只是,当时的他太小,参不透。现在,他长成大人了,却也不想去参透了。

还是想案子吧,回到案子里。郑执强行命令自己把全部精力转到许絮说的话上,仔细回想她说的每一个字,每处语气和表情。

我已经习惯自己过冬了。

这句话却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挡住所有案情,像红灯,让他停止一切思绪,只能盯着它。

这短短十个字,郑执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大脑都减速运转,如同故障般,一行行刷屏。

“我已经习惯自己过冬了。”郑执默念。

“什么?”小李转头问。

郑执摇头,“没什么,我先回家换套衣服,洗个澡,一会儿我们连夜去理川,查查许絮说的那家旅馆和小卖部。”

我们为什么要去理川?为什么要听一个杀人犯的胡言乱语?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查她杀人的事啊!一连串疑问和感慨涌到小李嘴边,争先恐后。

“我们明天早上再去吧,连续审了两天,你也累了,回家早点休息吧。”他换了种方式说。

“不,今天烂透了,让一切烂事都在今天结束,然后,我们忘记这一天。”

小李在车里等着,郑执拖着疲惫不堪地身体上楼开门,脑子发麻,脚步发沉,就像一具僵尸,肉体僵硬,内心空**。

他机械地脱下夹克,皮鞋,打开电视,换到体育频道,音量开到最大,在现场球迷呐喊和助威声中,抱头痛哭。

7

栗子缩着脖子,猫着腰走出红色的宿舍楼,走上银杏长街。

才几天的光景,原来金灿灿的银杏叶,全部掉光,空剩高大笔直的树干,光秃秃,可怜又可笑。

就像此时的自己。栗子呵出一团白雾,想。

打电话,石榴不接;去宿舍找,人又不在。要不是手机里偷拍了几张她的照片,栗子简直怀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更不曾走进他的生活,害他牵肠挂肚。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敲了几下,空空的,还有点疼。他皱紧眉头,倒吸了口冷气,觉得心少了一半,似乎被石榴剜去,和她一起消失了。

天,阴沉,冰冷。

栗子独自一人走在满是情侣的校园里,一身灰色,一脸落寞,活像黑色喜剧电影里倒霉到家的男主角。

几根雨丝滑落,天更沉,更冷了。栗子觉得剩下那半颗心七零八落,碎成了馅儿,外套又薄,风一吹,人冻成了速冻饺子。

叮。

手机发出充电提示,雪上加霜。

看着只剩半格电的手机,栗子犹豫了一下,打了两个电话。

石榴仍然没接,许絮还在关机。

想到突然被卖掉的Summer酒吧,还有前天借车时失魂落魄的表情,栗子有点担心。

许絮虽然人狠嘴快,却心好,可别出什么事。他想。进而又想起自己的宝贝爱车,小情人露露;进而又想到失踪的石榴,还没追到手的情人,突然觉得满身的精气神瞬间泄光,生无可恋。

手机震了一下,栗子立即抽出手机,快得像刀客抽刀。

五点。

是短信,不是石榴也不是许絮发的。

看着这条简短到有些冷硬的短信,栗子却感到一阵温暖。并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抛弃了他,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里,他还是被需要的。

他立即跑出刑警学院,蹿上从哥们儿那借来的皮卡车,直奔目的地。

8

栗子取好货停好车时,餐厅前门的挂牌已经掉转,变成了“Closed”。一大波女食客推开前门走出来,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如同在和情人告别。

尽管这样的场景每星期来送酒都会经历一次。可是每次看见,栗子还是会起鸡皮疙瘩,觉得像在看电影,夸张得不真实。

同样夸张的还有餐厅的老板,邢泽。

惯常的黑色衬衫,钛银手表,冰冷面孔,帅气得不真实,冷峻得像假人。

看到栗子走下车,邢泽站定,转身,点了下头。

栗子也点了下头。其实,他想走上去,拍拍邢泽的肩膀,问他最近怎么样,生意好不好,有没有看昨晚的球赛,贝尔那个电梯球太牛了。然后再开两瓶啤酒,两人边喝边胡扯,就像他和他那群哥们儿一样。

但,邢泽不是他的哥们。尽管三年来每周五两人都准时在下午五点见面,邢泽要酒,他送酒。可却还是陌生。同样是老板,栗子给许絮送一次酒后便打得火热,可是对邢泽,送一辈子酒,恐怕,也说不上一句话。每周五的五点,栗子看到邢泽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男人,从里到外,每寸皮肤,每个毛细孔都散发着一个讯息——生人勿近。

而栗子不是不敢靠近,是不想,觉得会自取其辱。

因为每次站在邢泽面前,他都是那样,帅得像从女人梦境中走出来的梦中情人,哪怕他只是平常走路,都有超模在米兰T型台走台步的既视感。

站在这样的人面前,让栗子觉得自己像个山炮,又丑又土,俗不可耐,应该立即投入火葬厂重新投胎。

送走最后一位女客人后,邢泽把门大开,又对栗子点了下头。

栗子立即掐断思绪,开始卸货,搬酒。

邢泽走出门,靠在餐厅的外墙上,没打伞。雨丝顺着他的发丝滑落,滴在眉间。他眉宇清冷,仿佛结冰的湖水。栗子瞥了一眼却打了个冷颤,感觉对视的瞬间冰破了,整个人跌入湖底。

他赶紧收回眼神,低下头,继续搬酒。

搬最后一箱时,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拿着一柄合而未系、湿漉漉的长柄伞,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摆,水珠扬起来,在路灯下破碎四散,水汽笼罩了她一身,就像一位刚手刃仇人独自归家的女剑客,又冷漠,又冷艳。

“来了。”路过栗子,白兰点头打了个招呼。

“啊,对,我来送酒。”认出了女剑客是白兰,栗子的脸腾地红了,心越跳越快。

白兰绕过栗子径直走进餐厅,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

缭绕的烟雾里,她的脸苍白如雪,全无血色,美得死气沉沉,一头黑色长发直泻在背后,湿漉漉,滴着水,看起来像塞壬。

栗子赶紧把眼睛从白兰身上拔下来,快走几步到地下室,生怕她突然唱起歌,自己就会被勾去魂魄,夺掉性命。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都美,都致命。放下箱子时,栗子想。

三年间,他只见过白兰三次,却一眼就确定她和邢泽是一对。他有看人的天赋,从不会走眼。就像他在许絮的酒吧里第一次看到石榴,就知道自己必须把她追到手。

“过来坐,一起吃晚饭。”白兰指间架着烟,斜倚在门框上,唤栗子,表情和语气都不容拒绝。

“喔,我那个,好。”在白兰强大的气场下,栗子又感受到女剑客一剑致命和塞壬一歌索命的肃杀,想得到的借口全都就地阵亡,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其实,他想吃邢泽做的饭,他听过许絮安利过无数次,心痒难耐。可是真的坐下来,和杀手一般冷峻的邢泽,海妖一样致命的白兰,一起吃晚饭,总觉得背脊发凉,像是最后的晚餐。

晚餐主菜是牛排,来自神户的牛肉。这种牛只吃苜蓿、大麦和红酒,每块肉都是经过专业人士的手工挑选,风干35天,然后才能做成面前这一道完美的三分熟牛排。

栗子回想着许絮的安利,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慢慢咬下去,感觉如同人民币在口中融化。

太好吃了。他拼命眨了几下眼,才逼退已经涌到眼角的泪水。

“吃这个。”白兰把装芝士的小碟推到栗子面前。

栗子拿着叉子的手抖了又抖,努力了半分钟,最终,割下了小拇指指甲那么一小块,颤巍巍吃了下去。

他听许絮说过,这是瑞典麋鹿芝士,世界上最稀有和昂贵的芝士之一,只在西博滕镇的一家农场里才有,一年只生产三次。

许絮说回国三年,吃遍了全城的西餐厅,只有在B&X,才吃到了最正宗的麋鹿芝士。

栗子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在吃人民币,而是在吃金子。成本这么高,又限制客流量,这家餐厅是怎么维持到现在的。他看向邢泽,想问,没敢问。

帅成那样的人,生活方式大约也和凡人不同吧。他边想边点头。

“吃不了了。”白兰把剩下的大半块牛排推到邢泽面前,邢泽想都没想,接过来就送到嘴里,自然得仿佛在吃自己的食物。

栗子看怔了。吃对方剩余的食物,父母对孩子能做到,但恋人之间,却不一定做得到。这需要极大的信赖感和勇气,完全松弛的情绪,还很私密。

而白兰和邢泽,当着他的面,居然就这样做了,毫不扭捏。

白兰揉了揉脖子,皱了下眉头,邢泽立即放下刀叉起身,走到她身后,搓热掌心,按摩她的脖颈。

栗子彻底呆住了,觉得自己吃得不是牛排和芝士,是狗粮。这对俊男美女这样秀恩爱,考虑过他这只单身狗的感受吗?

看了两分钟,他才惊觉,他们根本不是在秀恩爱,而是日常。就像富二代在朋友圈发了张兰博基尼的照片,并不是炫富,只是代步工具。

栗子默默吃着牛排,静静地看着邢泽和白兰秀日常,觉得自己慢慢透明,变成一道背景。

吃完晚餐道完谢后,栗子逃似地冲出餐厅大门,怕再慢一步,自己就会因为嫉妒而死。“唉,泽哥换车了?”看到邢泽护着白兰上了黑色的捷豹,栗子把心声直接说出了声。

“被偷了。”邢泽回了一句。

“真可惜。”栗子叹了口气,他挺喜欢那辆银色的捷豹。

“破财消灾。”白兰接了一句,挥手向栗子告别,乘着黑色的捷豹一头冲进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