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被怜爱 但自愿扮作英雄去保护你

勋章不留给我 仍然愿意撑下去

傲然笑着 为你挡兵器

1

夏雪睁开眼,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

几点?在哪?怎么了?统统不知道。

她转头,望向窗外。三两只麻雀在屋顶上叽喳,蹦跳。她心里涌出了一丝生气。

这种活泼的小鸟有一种惊人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多糟,它都能活;不管鱼类还是软体动物的尸体,它都吃。

也许是察觉到了夏雪的目光,其中最小的一只麻雀抬起头,歪着脑袋,看夏雪,爪下踩着尸体,戳得千疮百孔的尸体,辨不出是哪种动物的。向夏雪眨了下眼睛后,小麻雀继续埋头,专心啄食尸体,笃笃笃,一刻不停,眼里天真,嘴下疯狂,既有趣,又可怕。

“夏雪?”护士推着堆满输液袋的推车走到病床边,确认身份。

夏雪点头,眼看着银色的针扎进手背,红色的血液回流,又被压回去。

想起来了。

昨晚是唐芯16岁的生日,她和言默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她做了长寿面,言默做了翻糖蛋糕,蜡烛被吹灭时,言默拿出了首饰盒……

夏雪看向左手,一枚小巧精致的铂金指环栖在她细瘦的中指上,美丽,安静。

“手术时间安排好了,明天早上,你很走运,排第一个。”护士留下了一抹微笑后,快步走出病房,快到夏雪还没看清微笑尽头藏着的同情和怜悯。

她盯着没关紧的房门,继续回忆。

“那个女孩,泡澡时晕过去了,差点溺死,听说救护人员赶到时,满满一浴缸血。”

“怎么回事?她割腕自杀?”

“不是,大出血,子宫癌,早期,明天手术。”

“还好是早期,切了就没事了。”

“是啊,切了就好了。”

嘎吱一下,门被带上了,说话声停止了。接着是脚步声,车轮声,拖地声。

啊,原来是这样。

护工的闲谈帮夏雪把剩下的回忆拼贴完整。她走下床,绕到床头,蹲下身,看床头卡。

姓名:夏雪

年龄:29

诊断:子宫内膜癌

夏雪看着这五个字,一遍,再一遍,觉得自己要被吸进去。像是浸在冷水里,全身麻痹。

唐芯成年、言默的甜点屋开业、被求婚、癌症早期……

她掂量着堆在心头上的这几件事,觉得,都是好事。就连子宫将被全部摘除,失去生育能力,也是好事。反正,她不喜欢孩子,更不打算要孩子。这样更好,一了百了,连余地都被铲除了。

接下来的半年,她忙于术后恢复、放化疗、复查,日子惨白,充满消毒水味。

言默每天在医院和甜点屋之间奔波,每次都带来一不样的甜点和笑话。甜点好吃,笑话很烂,夏雪吃下去,听进去,再努力撑出一个微笑,让他安心。

手背上的针眼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少,夏雪的话也少了。她累了,吃不动、也笑不出了。

唐芯每次看完夏雪,都偷偷躲在阁楼的阳台里抹眼泪,缩成一团,咬着手背,双肩抖个不停。她无声无息,哭得昏天黑地。

“姐姐不会死吧?”开始,她问自己。她担心自己就是妈妈嘴里的扫把星,会把身边的人拖入无休止的苦难之中,害怕夏雪也会和爸爸一样,被自己克死。

“姐姐不会死吧?”后来,她问言默。言默怔了一下,坚定地摇头,轻轻抹去她的眼泪。

这十二年间,他和夏雪经历过很多事,小部分是好事,大部分很脏、血淋淋、见不得光,是必须埋在心底的秘密。

秘密是炸弹,是负担。然而两人共同拥有秘密,却是陪伴,是温暖。在所有秘密中,现在经历的这个,最冷,最苦。

“往好处想,你男朋友对你那么好,人又帅,又体贴,还忠诚,多少女人一辈子都求不来其中一点,你却一下子都占全了。”主治医生边看复查的CT片,边开导夏雪,“两人个在一起只要感情好,就是一个家,有没有孩子无所谓。”见夏雪没搭话,她继续说。

“有你,有家,能活着,就够了。”回到家后,言默看着无异样的复查结果,抱着夏雪说。

他相信,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闯过一切难关,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心底还是隐约觉得,她会离他而去。

“我爱你。”言默把夏雪抱得更紧了。

之后的一个月,连续一个月,睡在客厅的唐芯每晚都会被卧室里的声音吵醒。开始是东西破碎声,然后是哭声,最后,无声。

每一晚,她都等到没声音后,才敢闭上眼,用被子蒙住头,双手抱紧膝盖,蜷缩成一团,一遍遍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情人节前一晚,破碎声哭声结束后一刻钟,唐芯刚有睡意,一声低吼在卧室里爆发,“你到底想怎么样?!”

言默对着满屋的狼籍,愤怒至极,却生生吞下怒火,让它独自煎熬自己。面对夏雪,完全变了个人可怜又可恨的夏雪,他还是说不出重话,他舍不得。

第二天一早,言默去甜点屋,唐芯去上学,夏雪自己在家。

晚上,言默和唐芯一起回家,衣柜空了,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

我走了。

没留署名,没写归期。

三天,一星期,半个月,半年。

夏雪没再回来,言默的魂似乎也丢了。他每天打理甜点屋,做饭,打扫房间,照顾唐芯,一直忙,一直沉默。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也愈发单薄。每晚唐芯起夜时,都会看见卧室的门缝里透出的狭长的灯光,又薄又锋利,刀片般,凌迟着她的心。

她想夏雪,担心言默,害怕未来。

一想到言默也可能离开,像爸爸扔下她,像夏雪丢下她,她就怕得浑身发抖,不敢想象却又忍不住想象,末日的到来。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钟表,日历,却每天都在心底计算,言默还有几天会离开。每一次,这种计算都以她的眼泪告终。

她开始偷偷学做菜,做甜点,做一切她能想到能让言默少辛苦一些,多喜欢她一些的事。这样,他就能再多待一天,多陪自己一天,不会离开去找夏雪。

唐芯十七岁生日那晚,言默照例做了她最爱吃的翻糖蛋糕,还做了面,夏雪最爱吃的番茄鸡蛋面。

唐芯小心翼翼地许愿、吹蜡烛、吃面,言默在一旁默默喝酒。

一瓶,三瓶,一箱。

言默不说话,只喝酒,喝吐了,洗把脸,接着喝。

唐芯吓哭了,她从没看见过这样的言默,就像一条冰封的河,表面沉静,她却看到了他内里的裂痕,看到了裂痕下汹涌的暗流。她突然被刺痛,又冷又疼,像是跌进了冰河里。她一直下沉,无法呼吸,快要冻死,溺死了。她伸手抓住言默,冲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像抱一棵救命的大树,紧得空气都挤不进去。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她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脸上潮红涌起,泪湿的脸和汗湿的手不停往下滑,整个人贴着言默,滑了下去。吊带裙从她的肩膀上褪落下来,她张开嘴,埋下头,**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耸动着。

编辑再次点开邮箱,然后登陆微博、QQ、微信、MSN,最后查看短信。

和前七天一样,没有收到白兰发来的任何信息,电话照例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没办法,不能再拖了。

她按压住内心的忐忑,逐字校对文章,深吸了一口气,点击上传。

“应该能糊弄过去吧。”她自语。当了白兰七年的责编,她的每一本小说,她都读过不止十遍,仿写应该不会被发现。

谢谢白女王给唐言CP发糖!

唐言一生推!

评论区立即被支持唐芯和言默的粉丝攻陷,大家都在疯狂庆祝,催更。

“你看,小白,我说的没错吧,唐言才是王道,快回复,快更文。”在留给白兰的语音微信里,编辑一口说气完一整句话,既着急,又得意。

2

流浪汉靠坐在墙角,身后的酒吧刚开门营业。

他回望一眼酒吧的霓虹灯标牌:Summer,夏天。转过身抖开一床在垃圾桶里翻出的棉布,掸去上面的泥土,塞回露出的棉花,铺在地上,拍了拍,让自己的狗坐在被子上,紧紧把它裹了起来,轻轻挠着它的后耳根。自己却穿着露脚趾的运动鞋,冻得发抖。

今天是感恩节,上帝送来了一份大礼——西伯利亚强冷锋,三十年来11月最低气温。

这个八百万人口的城市,顿时沦为寒冬地狱。

流浪汉紧捱着狗,搓着手看着身前经过、包裹严实的人群,看着酒吧门被打开,关上。

人们竖起衣领走进酒吧,手里拿着公文包走进酒吧,拿了一碗薯片坐下去,挽着闺蜜的胳膊坐下去,举着鸡尾酒一边拍照一边喝下去。

“老板娘搞错了,送来一盘小黄瓜。”

“没错,我点的。”

“我上次看你吃绿色的东西是抹茶蛋糕。”

“我总不能老吃高脂肪高热量的东西啊。”

“你成功了?说吧,你节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子。”

“别瞎扯。”

“黄瓜好吃吗?”

“难吃,但妹子好看。”

喝着由葡萄柚汁和琴酒调成的灰狗的男人奸笑地说。

“今天是感恩节,下个月就是圣诞节,下下个月是新年,然后是情人节,哪个节日都得送女朋友礼物,我两个肾都不够卖。”

“我有个办法。”

“快说!”

“我一般会在感恩节前一天和女朋友分手,这样,就不用花钱买礼物了。然后,过完圣诞节,我会勾搭某个刚被渣男甩了的姑娘,这样,我又省了一笔买礼物的钱,元旦如法炮制。这个办法最最困难的是,在情人节前抽身,我通常会找茬,比如‘你肚子上的肉比你闺蜜胸脯的肉还多。”

“啧,这办法绝了,你真是人渣。”

“男人越坏,女人越爱。”

搅拌着脏驴鸡尾酒的男人,小缀一口,回味着舌尖上的肉桂香。

他的临桌,喝着杰克丹尼可乐的两个男人吵得正凶。

“我觉得尊尼获加比杰克丹尼棒,苏格兰威士忌比美国的猛多了。”

“胡扯,谁都知道和龙舌兰比起来,威士忌弱爆了,老板娘,来一杯金快活,我要给我兄弟上一课。”

坐在吧台前的两个姑娘一起回头,甩了个白眼,嘴里暗骂:“酒鬼!”

“唉,我上司不仅是酒鬼还是色鬼,一星期我上五天班,他性骚扰我七天。”

“啊?!”

“加班创造机会。我一直想辞职,但我还没赚够‘去你丫的’的钱。”

“什么?”

“刘玉玲说的,就是指足够让自己在工作上不爽时,辞职走人后顾无忧的钱。”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叹一口气,碰一下杯,干了手中的长岛冰茶。

这个感恩节,酒吧里的每个人都沉浸在酒精里,溺死烦恼,及时行乐。

3

许絮坐在吧台后,听着谈话声,嚼着口香糖,慢慢感觉咀嚼肌僵硬,下颌骨有些酸疼。下一秒,疼痛开始蔓延,攀过发酸的鼻子,伸到眼睛里,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酒吧像个塞满了人的密封罐头。

说话声、嬉笑声、抽泣声、碰杯声。

罐头快被撑爆了,许絮快撑不住了。

嘈杂的人声和缭绕的烟雾像一个黑魔鬼,张牙舞爪,把她往噩梦中、深渊里推。昨天经历的一切如水泥浇筑般劈头盖脑倾泻下来,许絮赶忙侧身,躲着又重又粘稠的回忆。

她求救般地跑出吧台,跑向人群,每一张脸都遥远,每一个声音都模糊,每一颗心都冷漠。所有人都埋首于自己,忙着自恋、自卑、自责、自怨自艾,他们都不知道邢泽被绑架了,都不在意她心急如焚。

她厌恶他们,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整间酒吧。他们的生活那么无聊:酒,钱,性。活着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等死。

她又羡慕他们,不,嫉妒。他们无聊得那么平静,平安,他们等死的人生中肯定没有一个爱了十六年而不得的爱人,肯定不用担心这个爱人即将被杀死。

许絮再度抬起眼,看向酒吧,眼神扫过每一个人。她想成为他们:节食的男人、要卖肾的男人、被性骚扰的女人……随便哪一个都好,只要不是自己,只要能摆脱现实,哪怕只有一分钟。

她太疼,太累了。

从昨天到现在,整整36个小时,她粒米未进,一觉没睡。

她一会儿觉得一切是个恶作剧,根本不用去理会;一会儿又觉得邢泽已经死了,一切都太晚了。希望和绝望像两个魔鬼,在她体内厮打,争夺着她的理智,啃噬着她的耐心。

她无法冷静、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她曾以为等了十六年,计划了两个月,一切终于到头了,Happy Ending了。她打倒了白兰,除掉了横亘在她和邢泽之间最大的障碍,赢了这场战争,赢了战利品邢泽。

现在,她才发觉,自己太天真,错得太离谱。阻碍她和邢泽的,不只是白兰,还有自始至终就存在、她一直视而不见的,命运。

命运,才是最大的敌人。

许絮不信命,不相信邢泽真的会出事。但是,她又不敢不信,赌注太大了,她输不起。

挣扎之下,她的目光再次扎进人群里,锁定每一个人,妄图找到她此刻最想见到的那个人——白兰。

这一刻,她多希望白兰没有死,她甚至祈祷她快点复活,来到她身旁,告诉她该怎么做。白兰总是那么理智,冷静,有执行力,她一定有办法。

此刻的许絮,太孤独、无助了,灾难排山倒海扑来,她却手无寸铁。她太需要有个人帮忙,哪怕是她最恨的敌人。来到她身边,告诉她不用怕,帮她收眼下的烂摊子,找到邢泽。

没有人。

和之前在瑞典的十六年一样,她只能倚靠自己。

二十九岁,第一次,她为自己是自己,只有自己,而悲哀。

4

Destiny捧着一碗蜂蜜芥末味薯片缩在沙发里,酒吧最隐秘的角落。不喝酒,只看人。

朋友们拉她来庆祝来中国后第一个感恩节,说这家酒吧的老板娘很酷,调的酒好喝,她又单着没人约——全是不容拒绝的理由。

她本想窝在宿舍里捧着热可可,边看《老友记》,边咀嚼孤独。可被一群人呼啦啦拥到酒吧后,她觉得,这样也不错,一个人的孤独,变成了一群人的孤单。

朋友们围坐在一起,男生聊游戏、侃足球、喝啤酒;女生们谈发型、说减肥、问唇膏色号。几轮酒下来,男生女生混坐开来,各怀鬼胎,喷薄欲出的荷尔蒙伴着酒精和香烟,被喝到胃里,吸进肺里,灌满整个身体。

Destiny没喝酒,她对酒精过敏,对盛大的、虚假的、节日专属的热闹,也过敏。她宁可清醒,在酒池肉林中,在红男绿女中,清醒到孤独,到疼痛。

Eddie曾经告诉过她,人在非常孤独时,脑部感受的疼痛区域会有相应反应。

当时正处在热恋期的她,没听懂这句话。

Eddie又解释了一遍,说孤独所带来的痛苦和身体上的伤害是一样的,长期的孤独等于慢性自杀。

现在她懂了,在来到中国312天后,在和Eddie分手312天后。

Eddie忍受不了异地恋,他不想慢性自杀。

Destiny新交的朋友们骂Eddie是个渣男,Destiny却觉得Eddie没错——与爱她相比,他只是更爱自己。

因此,她不恨Eddie,只是不知道如何填补空出来的大块时间。和Eddie不同,她爱他胜过自己,所以,她还做不到像Eddie那样,潇洒地享受孤独,她刚刚学会,忍受孤独。

身边的朋友已经开始交换微信号,订酒店,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伴,成双结对。这让独自一人的Destiny更显得孤独了。

她不想找床伴,只想找同类。

捧着已经见底的碗,她穿过人流、声浪、烟海,艰难跋涉到吧台,她想再来一碗薯片,心和胃,总得有一样是满的。

“You are so sad。”看到许絮给碗里加薯片时,她听见自己这样说,情不自禁。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疯狂寻欢的节日里,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诚实孤独的人,就像在照镜子。

许絮怔了好一下,添薯片的手僵在半空中,表情滞在脸上,想笑,又想哭。她感觉心尖被拧了一把,仿佛什么密码被破解了。

“It’s gonna be alright,”Destiny接过只装了半碗的薯片,轻声对许絮说,也对自己说。“It’s gonna be alright。”周围太吵,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絮用不同的语言复述,说着同样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吗?”她问Destiny,问命运,问自己。

没人回答。

她转过身,打开冰箱拿出两杯蛋奶酒,分给Destiny,举杯:“感恩节快乐。”她仰起脸一饮而尽,浓厚醇香的奶油滑入喉咙,稀薄苦涩的眼泪汪在眼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默念,并说服自己相信。今天是感恩节,感谢上帝恩赐的日子,奇迹会发生的日子。她顶着泛红的眼圈紧盯着门口,祈祷着,期待着,幻想邢泽下一秒就推开门,走进酒吧,端着肥嫩鲜美的烤火鸡,来到她面前,对她说感恩节快乐。

门开了,一个高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身影,许絮双手强撑吧台边缘,觉得脚下的地砖在颤,脖颈上的毛发在抖。

5

快递员穿过人群,走到吧台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纸箱,指示许絮在空白处签名,然后转身离开。

“感恩节快乐。”他临走前说。

感恩节礼物?

许絮疑惑地拆开纸箱,一只镶着猫眼石的红丝绒首饰盒跃然眼前。

她一把捞起首饰盒,逃跑似地离开吧台,跑上二楼,冲进密室。

她反锁房门,没开灯,让房间保持一片漆黑。太吵了,她的脑袋高速旋转、乱麻一片,她命令自己静下来。

砰,砰,砰。

心越跳越快,她捂住胸口,小心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用比呼吸还轻的动作,一点点,一寸寸,打开首饰盒。

白色的灯光中,一块银色手表慢慢显露,钛银表链,机械表盘。

这是……

许絮用慢得吓人的速度,拿出手表。咣啷,表链离开首饰盒的同时,一个东西掉了,落在地上,滚到脚边。

许絮跌坐在地上,密室寂静无声,她忽然喘不过气,似乎整个世界迎面压来。

手机掉了,闪光灯照亮一整片地面,许絮的脚边,躺着一根断指,青白、僵硬,指端还有一处不完整的纹身——X。

B&X。

许絮颤抖着在心里拼起完整的纹身,邢泽左手虎口处的纹身。

6

小李夹在人群中,被挤出酒吧,确切地说是被撵出酒吧。

“老板娘抽什么风啊,大过节的,突然清场赶人,还刻不容缓,赶着去投胎啊。”同样被撵出门的郑执小声抱怨。

“赶着去怀胎。”小李刚想插嘴打趣,就被迎面劈来的冷风击中,呛了一嘴,咳个不停。

这西伯利亚的寒流太可怕,哪里是刮风,分明是剐人,又冷又犀利,刀刀要人命。

他拉起冲锋衣的兜帽,罩在头上,哆哆嗦嗦地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蹲下身,放在脚边流浪汉的碗里。

弯腰放钱时,裹在棉被里的小狗探出脑袋,流着鼻涕,舔他的手。他又多放了一百。

“感恩节快乐。”他对流浪汉和小狗说,希望他们能平安度过这个剐人的寒冬。

“谁把自行车放在这里的啊,还没上锁,怎么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啊,被偷了怎么办?”郑执一边给自行车上锁一边抱怨,“我要是会骑自行车,肯定偷走。”

又来了。

看着碎碎念的郑执,小李缩起脖子,捂住耳朵。在酒吧里他就一直抱怨,抱怨人太多,太吵,抱怨酒太少,太贵。好好的感恩节,硬被他过成了抱怨节。自从白兰不告而别后,郑执就没正常过,变成烦人精,害得小李好几次想扒光他衣服,找出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钮,一键按到底。

“郑队,太冷了,我们别在外面瞎晃了,去电影院吧,我听说DC又出烂片了,我想看看到底有多烂。”小李猛搓双手,以压制想一键恢复郑执出厂设置的冲动。

“好吧。”看着小李冻得像鹌鹑似的,郑执起了恻隐之心,拍着小李的肩膀,一脸慈爱:“我本想说不去,但是,我看得出你真的很想去,所以,他妈的就是不许去!”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大姨妈来了?”小李实在绷不住了,率先开炮。

“是啊,和你同步嘛,你忘记了,我们是好闺蜜啊!”郑执铁了心耍贱。

“好闺蜜不会偷吃我的萝卜牛肉馅包子!”小李开始翻早上的旧账。

“我没偷吃!”郑执义正言辞,“我咬了一口,觉得难吃死了,就把剩下的都扔了!”

“你,你!”小李气得直跺脚,“你这么贱,怪不得白姐不理你!”

“你!”郑执竖着食指,指着小李说了半分钟的“你”,闭上嘴,竖起中指。

“哈,哈哈!”小李捂着肚子大笑,“怎么,说不过我,剪刀手卖萌啊!”

郑执这才发现,自己竖中指时,忘记收食指了,气得对空气打了一拳,转身钻进老福特。

“别生气,郑队,我开玩笑的,你精神太紧绷了,得放松一下。”小李坐在副驾驶,给郑执剥了块奶糖,塞进他嘴里,哄孩子似地柔声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找白姐,我陪你。”

“你就不能像个正常朋友那样,别理我,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嘛!”郑执嚼着奶糖,耍脾气。

“当然不能,我们是好闺蜜啊。”小李撅起嘴唇,送给郑执一个“么么哒”。

“李哥,我错了,你赢了,江山代有贱人出,你牛!”郑执回送小李一个白眼。

“我听说最近网上有一部小说很火,写连环女杀手的,专杀渣男,我觉得你应该读一下。”小李终于恢复到正常模式。

“你要我去看书?你明知道我有阅读障碍症,连你的名字都读不全。”

“我知道啊,我只是想让你闭嘴不再抱怨,可是糖吃光了。”小李拿出警察证,拍到郑执眼前,“还有,我叫李礼黎。”

郑执不耐烦地拨开警察证,直视前方,假装看风景,没回嘴。这聒噪的一天总算有了安静的一刻。

小李也目视前方,余光却全泼在郑执的脸上。他爱看郑执想事情,感觉就像在翻阅表情包,眼下的郑执,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上一秒还笑嘻嘻,下一秒就泪汪汪,表情丰富到小李都跟上不趟。

准是在想白姐。小李断定。

“我其实很羡慕你,李礼黎。”搭档五年来,郑执第一次叫了小李的全名,小李觉得像被阎王点名。

“啊?”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郑执看着挡风玻璃,接着说:“你对自己和未来总是充满了信心,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追求梦想,哪怕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白日梦。你没有自知之明,也不会自卑自省,你脸皮又厚心又大,真好。”

我真是没记性,为啥就不能嘴不欠不去接茬,明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好话。小李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

“我决定化焦急为动力,边等你白姐回来边天天向上。”

“咋向上?”小李问完才意识到又接茬了。

没记性!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要把今年我接手的案子从头整理一遍,查缺补漏!”

别拉上我,别拉上我,别拉上我。小李闭紧双眼,双手合十祷告。

“我们一起吧,好闺蜜。”郑执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直奔警察局。

7

江笙走出酒吧时,天已经黑了。他不想和别人挤,于是等,大家都走了,他才走,做为被撵走的最后一个客人。

冷,刺骨地冷。

从暖如温泉的酒吧里出来,江笙仿佛一脚踏入冰窟,整个人瞬间冰封。

夜色缭绕,蔓延,他没有立即赶回车里,而是顶着寒风漫步,希望能碰到白兰。没有白兰的城市完全是另一个模样:空旷,寂寥,仿佛一个被拆开的快递箱。

今早,江笙打遍理川所有旅馆的电话,终于找到了白兰住的那一家,随即被告知她昨天清晨已退房离开。这个消息像一把刀,瞬间把江笙一分为二:一半是心理医生的职业性忧虑,担心白兰继续旅行,逃避现实;一半是身为兄长的乐观猜想,料定她已赶回盛京,着手处理问题。

也许是受感恩节欢乐氛围的影响,乐观战胜了忧虑,江笙决定相信白兰已经回来,处理好她和邢泽的问题后,就会接他的电话,赶来见他。

他因此庆幸昨天的突发状况。

昨天,他本想杀到B&X餐厅,好好修理邢泽一顿。不过,以他当时的愤怒情绪和失控程度,如果遇到邢泽,绝对不是会是“修理”那样简单,他可能会杀了他。不,杀他都不够泄恨,应该绑架、囚禁、折磨,先暴虐,再活埋。

马上到达餐厅时,前台忽然打来电话,说有个躁郁症病人闯进诊所,踢烂办公室的门,抢了一大瓶安眠药后,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叫嚣着报警就吞药自杀。

前台吓得直哭,泣不成声地求江笙快点赶回去。

人命关天。

医生的天职战胜的复仇的私欲,江笙连闯了三个红灯超速赶回诊所,苦口婆心地开导一个小时,才安抚好病人的情绪,让他主动走出门,交出药,放弃自杀。

闻讯赶来的家属立即拉住被江笙从鬼门关里救回的儿子,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临走时,年迈的父亲不停给江笙鞠躬,千恩万谢,仿佛江笙不是医生,而是活菩萨。

送走这家人,江笙筋疲力尽,让前台提早下班,诊所关门打烊。

看着三口之家相扶走下台阶,走向停车场,站在落地窗前的江笙长舒了一口气,决定放手。

作为医生,他能救一时的火,却不能保一世平安。家庭的问题,还得家人自己解决。

至于邢泽,就放手给白兰处理吧。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风,愈发凛冽,江笙手脚冰凉,感觉血都结成冰。他不得不停下思绪,搓手跺脚,改漫步为小跑。

路过一间珠宝店时,他却又慢了下来。

透明的橱窗里,金银闪耀,钻石、珍珠、翡翠如同从夜幕撷下的星辰,争相散发光芒和美丽,等待眼神的垂爱。

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江笙闪花了眼,又想到白兰。

人们总说女人如珠宝,但白兰不是。

她是花,肆意开放,自由行走。不等待,不讨好,不炫耀。她的美只供欣赏,没法被拥有,或挟持。所有追随她、沉迷她、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只是途径了她的盛放。她不属于任何人,永远在做自己。

“叔叔,感恩节快乐。”一个鼻尖冻得通红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从花篮里抽出一支红蔷薇,期待地看着江笙。

“感恩节快乐。”并不喜欢蔷薇的江笙接过花,清空钱夹,把所有钱放到小姑娘凉冰冰的小手里,“早点回家。”

回家的路上,满车都是蔷薇的香气,小姑娘临走时红着脸把一整篮花塞给江笙。江笙吸了一口气,从鼻尖甜到心底。

感恩节,感谢上帝恩惠的节日,所有事都会迎刃而解,所有人都会幸福安乐。

8

许絮打开了远光灯,黑夜里,车灯劈开两道光路,如两柄利剑般刺进黑夜的胸膛,并继续向里刺。

这辆从栗子借来的吉普车像一个昏暗洞穴,慢慢向棋山移动。路边的灯火渐少,渐暗,渐渐陷入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许絮心急如火,车却以龟速前行。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别的原因,油门已经踩到底,车速却还是提不上来。

三天后,晚七点,棋山地下停车场B2,300万,赎人,报警就撕票。

许絮看了眼被粘在挡光板上的勒索信,再次确认赎金额,然后眼神向下,落到放在副驾驶上的旅行包,鼓鼓囊囊,正好三百万。

短短两天内,她卖了酒吧、车、房子、珠宝、名牌包……一切能卖的,又借了高利贷,终于在一个小时前,凑足了钱。

咣,轮胎碾过一块石头,车颠簸了一下,放在旅行包旁的首饰盒掉了下去。许絮的目光也跟着落地。

两天前打开这个首饰盒时,她还悲恸不已。现在,却心存感激。

感谢绑匪送来了这根断指,她终于不用再心存希冀、暗怀侥幸,终于不用再祈祷上帝、祈求奇迹,终于被当头棒喝,不在希望和绝望中徘徊。

梦醒了,幻象破碎,眼前即地狱。

她终于理顺思绪,看清现实——邢泽真的被绑架了。而自己只有一个选择,赎人。

二十九年来,人生第一次如此惨烈,惨烈得如此踏实,心安。

许絮双手紧攥方向盘,全神贯注,目光随着公路一并延伸,前方黑不见底,她觉得自己正在驶向灵魂的尽头。

六点五十分,到达棋山。

距离绑匪要求的时间只剩十分钟。

距离见到邢泽的时间只剩十分钟。

邢泽,我来了!

这样想着,她把车停在山脚下,拎着旅行包,徒步走向停车场。

寒风锐利如刀锋,许絮穿的羊毛大衣瞬间被捅成了筛子。它太轻薄了,根本抵挡不住三十年一遇的寒流,可是好看,勾勒得出她的宽肩细腰长腿。她想以最美好的一面出现在邢泽面前,就像拯救世人的天使。她想当邢泽的天使,舍不得在里面穿一件厚毛衣。

通往停车场的路又黑又长,树影婆娑,风声鹤唳,像是希望的呼唤,又像是绝望的悲鸣。许絮听着,心忽上忽下,既期待又害怕,就像被枪口直指太阳穴的赌徒。

这盘俄罗斯轮盘赌,她和命运对决,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到底是空响还是子弹?是新生还是毁灭?

她想知道,又怕知道。

邢泽真的只是被切断一根手指吗?绑匪真的会拿到钱就放人吗?自己真的会成功带回邢泽而不是和他一起死在绑匪的手里吗?

夜风吹乱她半长的头发,也吹乱她的心。

不想了,直接去就知道了。她昂起头,跑向停车场。

停车场一片漆黑,许絮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摸索着走进去,寻找着B2。

掌心又冷又湿,汗淋淋的,手机一直往下滑,像是急着逃跑。

许絮稳了稳神,攥紧手机,一眼不眨地盯着地上的指示标记。

A1,A3,A5。

一阵冷风吹过,从她大衣下摆钻了进去,对准她只穿了一件雪纺衬衫的胸口,狠擂了一拳。

许絮猛打了个寒颤,从发尖抖到趾尖。整整一分钟,她才止住身体的颤抖,顺着标记缓缓左转,手机的光线像蛇一样朝目标游去。

B1。

到了,到B区了!

许絮差点尖叫,面前突然亮起一束强光,晃得她眼前一片白灼。

接着是脚步声,喘气声,金属磕碰声。

“许絮?”

“是。”

“不许动,举起双手,你涉嫌谋杀,现在对你实行逮捕。”郑执举着枪冲向许絮。

当小李把手铐拷在许絮的手腕上时,手机提示响起:

“30岁生日快乐,许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欢快的歌声从手机里飘出,在夜色中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