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踪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那些如水般流失的财物又悄无声息地完璧归赵。只有少数因为已经被卖掉或赌输出去而无法归还的,都受到重罚。有的被送官,有的被家法严惩,有的则被驱逐出府。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府中又像以前那样井然有序。
陈方天见谢悦如此大本事,又是激动又是佩服,从此对这个姐姐言听计从。谢悦虽然答应要做陈方天的妻子,但因为陈方天年纪尚小,所以有名无实,平日二人仍以姐弟相称。谢悦白天教他读书和管理家务,夜里则给他讲一些江湖上的佚闻奇事。陈方天对武当派的太极神功很好奇,几次央求谢悦,要拜姐姐为师,但谢悦总说现在家事太多,待过几日再说。
虽然谢悦没有答应陈方天所求,但还是象督导徒儿一样,要求他每晚睡觉前,都要练习一会家传武功。
谢悦虽然没学过查拳,但对此种拳法也略知一二,又从陈方天口中得知他以前跟父亲学过一点查拳的基本功。听说初学查拳之人,每天都要“插米缸”,便叫陈方天每天早晚自行进练功房里,用双掌轮流插米缸里的大米。
陈方天刚跟父亲学武时,还因为觉得好玩,勉强坚持了几天,但不久便对这种打基础的功夫感到苦不堪言,失去了练功兴趣,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陈开河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一来觉得儿子还小,来日方长,二来觉得镖局已经上路,儿子只要能学会管理事务,武功好坏似乎不甚要紧,也不太强迫他。因此陈方天直到今日,功夫仍停留在初学阶段。
如今虽然时隔境迁,他也懂事了不少,但对这种既痛苦又单调的练法,还是叫苦不迭。谢悦每次等他练满一柱香时间后,方才同意停下,叫他用自己调配的药酒敷抹手掌上的创口。并对他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我们武当派虽然是内家拳法,更注重内力的培养,但也不似你想象的那样容易。刚入门时,照样要受许多皮肉之苦。比如打沙包和插米缸,这种练法其实并非查拳一家的练法,武当、少林、峨嵋、昆仑等门派也有这种练法。姐姐刚上武当山头五年,也一样每天都要插米缸呢。”
陈方天听说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刚入门时,其实大同小异,都是练些站桩、打沙包、插米缸之类的基本功,才不敢再在姐姐面前叫苦喊累。
这天晚上,陈方天听谢悦讲完一个江湖传奇故事后,正要像前些日一样,自觉进练功房里去插米缸,却听谢悦说道:“今晚不用插米缸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陈方天见姐姐神色肃然,微觉奇怪和不安,问道:“姐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谢悦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拜入武当门下吗?前些日姐姐因为事务太多,加之也想考验一下你的心志,所以没有答应……”
陈方天不听她说完,便兴奋地问道:“姐姐是要收我为徒了吗?!”
谢悦道:“我们是姐弟关系,又是名义上的夫妻,”说到夫妻二字,不禁俏脸生晕,干咳一声,接道:“自然不能收你为徒了。但你若是真心想要改拜到武当门下,姐姐还是可以代师收徒,接引你入我武当门墙。”
陈方天又惊又喜,呆了一会,才傻傻地问道:“姐姐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意思是说……我长大后,姐姐不做我真正的妻子吗?”
谢悦正色道:“姐姐是为了要帮你要回本属于你的东西,为了名正言顺,才假意要做你妻子的。”
陈方天哦了一声,一时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是何滋味。
谢悦轻叹口气,又道:“不过,这话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在外人面前,我们仍然跟以前一样,你明白吗?”
陈方天唯唯应了一声。
谢悦道:“好了,你在这儿稍等一会,我去书房写一张贴子就来。”不待陈方天多问,起身出屋而去。
陈方天不明白她要写什么贴子,但见姐姐今晚说话行事都与平日不同,心里莫明地感到有些紧张和敬畏,见姐姐不解释,便不敢多问。
他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会,才等到谢悦回来。陈方天见她手里拿了一个朱红色的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谢悦道:“这是拜师帖子,本来该你自己写的,但你不会写这些,所以姐姐代劳了。”边说边将帖子交到陈方天手里。
陈方天看那贴时,只见帖子长七八寸,宽四五寸样子,表面用正楷书写了“拜师”两字。墨还未干透,字迹工整娟秀。
谢悦道:“我先跟你解释一下,按照武林规矩,拜师之前,都要先‘递贴’,又名‘贴折子’。如果师傅收下拜帖,即表示愿意收徒,如师傅拒绝收下拜帖,便表示不愿意收为入门徒弟。师傅收下拜帖后,便会选择一个日子,或在师傅家里,或在某一个场所,把本门中的长辈、平辈、晚辈邀集而来,举行拜师仪式。
“姐姐刚才跟你说了,姐姐不能做你师父,但可以代我师父收你入门。因为时间仓促,不及按常规为你举办拜师仪式了,所以今晚我们姐弟二人就意思一下,举行一个简单的拜师仪式。”
陈方天虽跟爹爹学过一些查拳入门功夫,但其实并未正式拜师,陈开河又没有收过徒弟,因此陈方天虽然出身武林人家,却不知道这些规矩。见姐姐说得郑重,说道:“一切听姐姐安排。”
谢悦道:“跟我来。”左手拿起床前油灯,右手牵起陈方天的手,走出屋去。
姐弟俩穿过一个穿堂,来到陈方天每日练功的大屋里。谢悦叫陈方天将门闩上,自己快步走到房屋东首那张长案边,将油灯放到长案上面,回头招呼陈方天道:“你过来。”
陈方天走到案前,见案上设了一个木牌,上面还写了一些自己不认识的字,小声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谢悦低声道:“这是祖师爷的灵位,你既要入我山门,自然得先拜祖师爷的灵位。”
陈方天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张三丰道长的灵位!”
谢悦走过来与他站成一排,道:“跟我一起跪下来。”
陈方天依言跪下,谢悦道:“把我写的帖子打开,将帖子上面的内容念一遍。”
陈方天神色激动地打开折叠着的帖子,只见上面写有三行小字,就着灯光念道:“弟子陈方天愿拜武当派秋水师尊门墙之下,因为师尊不在此地,故请师姐谢悦代师收徒……”
帖子前面简单写明请师姐代师收徒的情况后,接着便是弟子的自我介绍,诸如姓名、原来师承何派、出生年月日及祖籍、住址等内容。其中有几个字陈方天不认识,谢悦便代念了那几个字。念完帖子上面的话后,谢悦叫他跟着自己,先叩拜祖师爷灵位,接着又一起向东方的秋水师父遥拜三下,最后师姐师弟对拜三下。
拜完后,谢悦牵起陈方天的手,站起身来说道:“从今晚开始,你我便是师姐师弟了,但因为现在情况特殊,你平日仍叫我姐姐,师姐二字只在心里叫便可。待日后见过师父,向他老人家禀明了情况后,那时再正式称我为师姐。”
陈方天道:“是,姐姐。”
谢悦微笑颔首,说道:“你现已成为我派弟子,便可正式学习我派武功了。师父不在,由我代为传授入门功法。武当派内家武功由我派祖师爷开创,祖师爷少年时曾在嵩山少林寺学习过少林武功,精通少林派五拳十八式,并将其统纳于十段棉长拳之中,变战斗搏击之法为御敌防卫之法,风格、拳理遂与少林大为不同,因此别树一帜、开创了我武当门派,又称内家。祖师爷神功练成后,在武林中声誉大振,经过几代弟子的努力,我派又传出太极、形意、八卦等支派。
“除了拳法外,我派在器械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武当派的器械,首推武当镇山之宝武当剑,此外又有白虹剑、太极剑、六合枪、六合刀、松溪棍、玄武棍等。
“要学好任何一种兵器,都至少需费三年以上苦功,武林中人常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因此你现在暂时还不能学习其他兵器类武艺,师姐就先传授你一些武当派的入门功夫。你从明天开始,不但早晚要像平日一样,练习站桩、打沙包和插米缸,还得开始修炼我派内功心法。现在我就将三丰祖师所传太极拳论讲与你听,你虽然一时不能全理解、明白,但不要紧,你先用心记住,修炼一段时日后,自会慢慢领悟其中道理。
“你听好了: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尤须贯穿,气宜鼓**,神宜内敛,勿使有凹凸处,勿使有断续处。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由脚而腿而腰,总须完整一气。向前退后,乃得机得势。虚实宜分清楚,一处自有虚实,处处总此虚实,上下前后左右皆然,凡此皆是意,不在外面。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后,有左即有右,如意要向上,即寓下意,若将物掀起,而加以挫之力,斯其根自断,乃坏之速而无疑。总须周身节节贯穿,勿令丝毫间断耳。”
念完太极拳论后,她将这段话的含义解说了一遍,然后又将武当派的吐纳之术传授与陈方天,待陈方天听明白后,姐弟二人并排盘坐于地上两个早已备好的蒲团上面,默练了一个时辰的吐纳之术。直到天交二更,方才收功。谢悦将祖师灵位收好后,便叫陈方天自回屋去休息。
光阴似箭,转眼间又过去一个月,陈方天不但学会了武当派的吐纳之术,而且谢悦还教了他一些粗浅的拳脚招式。这日姐弟俩吃过中饭后,谢悦忽对陈方天说道:“方天,明日是我娘的祭日,姐姐要回白杨村去一趟,今晚不回府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陈方天这两月里一直与她朝夕相处,姐弟俩感情自然较以前好了许多倍。加之陈方天因为还是孩子,很容易对大人产生依恋之情,见她突然要离开自己,登时大为不舍,说道:“我跟姐姐一起去行不行?”
谢悦见他巴巴地看着自己,不觉脸颊微烫,但随即板起脸来说道:“你已经满十一岁了,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今后不许再耍小孩子脾气。”
陈方天见姐姐生气了,不敢违拗,说道:“姐姐明天一定要回来呀!要是中午之前没回来,我就要去白杨村找你!”
谢悦轻叹口气,说道:“姐姐不在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陈方天嗯了一声。谢悦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似想再说什么话,踌躇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晚陈方天虽无谢悦监督,仍自觉地按时走进练功房里去练功。他先练习了一会姐姐教的几招拳法后,又拿出一只檀香点上,然后走到屋角的那只大米缸前,开始插缸中大米,直到一柱香燃为灰烬,方才停下。休息片刻,又盘坐于地,做起吐纳功夫。直到子夜时分,方才回屋睡下。
次日,天刚蒙蒙亮,陈方天便被外面大厅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喧哗声惊醒。心道:“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干活了?”
正奇怪,忽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大家慢一点,别把这些家生碰坏了!哎哟,小心!那只瓶子可是客厅里最贵重的了,值好几百两银子!碰坏了就是把你小子拉到大街上去卖了也赔不起!”
陈方天闻言一惊:“这人是谁?声音怎么这样生,难道是姐姐新雇的人么?”但听客厅里乒乓乱响,似有不少人在搬动家生。他揉了揉眼睛,心里微觉奇怪:“莫非姐姐已经回来了,还从白杨村带回了什么家生?”
他胡乱穿好衣服,激动地跑到大厅里去察看。登时大吃一惊――只见大厅中有五名陌生汉子正在搬自己家的东西!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则站在一边,很不放心地指挥着大家,但这管家却不是自己家的管家游四海。
“喂,你们是什么人?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哪儿去?”
那五名干活的汉子突见一个小孩子朝他们喝问,都是一惊,一名胖子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这府里的主人!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跑到别人家里来抢东西么?”
那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皱眉问道:“哦!你就是陈方天吧?难道你不知道这座府第已经转卖给我们孙老板了?”
陈方天闻言大惊:“你说什么?已经转卖给你们孙老板了?胡说八道!”
那中年人苦笑一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到底是你在说梦话,还是我在说梦话?这么大的事情,你竟一点也不知道?”
“你才在说梦话!什么大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孙老板是谁?他有什么凭证说我们把房子卖给他了?”
“孙老板是谁?”中年人显得更吃惊,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愣了一下方道:“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连我家孙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孙老板就是孙总镖头呀。”
“原来又是孙雪恣,真是欺人太甚!竟然明目张胆地来抢了!谁把房子转卖给她了?”
那中年人见他发了少爷脾气,不禁摇了摇头,低声嘀咕道:“这小子到底是疯了,还是给那女人骗了?居然装得像真不知道一样!”他也懒得理睬一个小孩子,吩咐那五名汉子道:“别管他,大家干自己的活,小心一点,注意别搬坏了东西。”
那五名汉子虽然都很奇怪陈方天的言行,但管家既已吩咐,他们便又继续搬动厅里的家俱。
陈方天见状又气又急,当即冲上去阻击这些人的强盗行径。那管家见他干扰大伙干活,勃然大怒,喝道:“李二毛,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
那胖子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将陈方天一把抱起,大步走到厅门口,双臂用力一掼,像扔破烂似的将陈方天砰地一声扔到了廊下地上。
陈方天又怒又急,想要爬起来,但觉两腿痛得彻骨,竟一时不能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叹道:“小公子,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房子已经转卖给孙老板了?”
陈方天悚然一惊,看那人时,却是自己家里的老花匠莫逆。
“你说什么?我姐姐几时把房子卖给姓孙的了?”
莫逆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也是昨天才听你姐姐说的。你姐姐难道竟没告诉你一声?”
陈方天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什么?是我姐姐亲口跟你们说她已将房子转卖给姓孙的么?”
“是呀,昨天上午她将府里所有下人都召集到这个大厅中说了此事。并告诉我们:她特意跟孙老板谈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许她将我们大家赶出府去,让我们都留下来继续在府里干活。”
陈方天见自家的老花匠也这样说,不禁将信将疑。极力回忆昨日谢悦离去时的情景,想起姐姐离去前看自己的眼神,登时心里一沉:“她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想对我说什么?”
他只觉恍兮惚兮,如在梦里,发呆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向外面走去。
莫逆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安地问道:“小公子,你要去哪儿?”
陈方天不答,失魂落魄、步履踉跄地出了府第。
他来到定西镖局大门口,只见镖局里的帐房管事郝人气正在对守门的那八名汉子低声交代什么。见到陈方天,郝人气似有些惊讶,问道:“小公子,你来找……孙总镖头么?”
陈方天道:“孙总镖头?她又成了总镖头?难道我姐姐连镖局都卖给她了?”
郝人气纳闷反问道:“你……你的老婆总不会没告诉你吧?”
陈方天正要再问,忽见那几名汉子一齐拱手说道:“总镖头早!”
陈方天一惊,转身看时,只见孙雪恣正朝镖局大门走来。陈方天怔了一下,然后大声问道:“我姐姐把镖局也卖给你了?”
孙雪恣见他竟敢对自己大呼小叫,怫然不悦,但不好在人前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淡淡说道:“小公子,你姐姐自知不会经营镖局,所以主动将镖局转卖给我了。”
“哦!真卖了!她……她卖了多少银子?”
孙雪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买这镖局连同你家的房子,姑姑一共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其中十万两还是我向天下钱庄借的呢!怎么,你姐姐把所有银子都当自己的私房钱藏起来了?”
“我不信!我姐姐决不会主动找你,更不会将镖局卖给你!”
孙雪恣眼神遽然收缩,反问道:“你是来闹事,还是真不知道?你的姐姐现在何处?”
陈方天身子剧震,心头怦怦跳动。讷讷道:“她……她……”忽地一个念头涌起:“她说去白杨村,难道会是骗我的?”想到此节,他心里大为惶恐,顾不上跟孙雪恣理论,发足飞跑而去。
跑了一阵,忽想起一个现实问题:白杨村离城有二十多里山路,自己岂能跑着去那儿?可是,镖局已经卖了,家也卖了!自己非但没得到一分银子,甚至连几时卖的也不知道!
若是从前,陡遇这样奇变,他定会大哭一场。但自从父母死后,家里一连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他已变得比以前懂事了许多,知道哭决不会解决问题。他站在街边紧张地思忖:“要是姐姐真的不在白杨村,我该怎么办?”
但这种奇事,别说发生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就是发生在一个大人身上,一时间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发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白杨村看看。心想:“如果她还在白杨村,自会跟我解释卖房卖镖局的原因,要是不在那儿……”
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将姐姐想得那样可怕和阴险,强忍住胸中悲恸、不让泪水流下来,大步向城外走去。
一路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激动、伤心、愤恨、失落……总总情绪齐涌心头,不知不觉地,二十余里山路便已走过。惴惴惶惶到了白杨村后,向村人一打听,果如自己预感那样,谢悦根本就没有来白杨村。
他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心里雷鸣着听不见的声音:“姐姐骗了我!她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她是为了骗我家的财产!”
他本来最不愿这样想,可是所有的事实却偏偏都向他证明这一切!回想起这两个月里与谢悦相处的一幕幕情景,他简直有种噩梦被惊醒的感觉。
他站在村头,呆思许久,终于痛苦地接受了现实,并开始思索对策。“我去报官?让官府发海捕文书抓捕她?”想来想去,似乎这是惟一理智的对策。可是,他一时心如刀剜,好难下决心。
“姐姐虽然无情,但她为镖局和我也心力交瘁,拿去银子也并非全无道理……”
“她哪儿是为我操心,她只是为了骗走银子而操心!”
……
他正自思潮起伏,没有主意,忽听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传来。循声张去,只见山道上五乘马正向白杨村飞驰而来,看马上乘者佩刀挂剑,显然均是会家子。
过不多会,那些人便能依稀辩认,原来都是定西镖局的镖师,其中三人陈方天还能叫出名字,这三人名叫史大虎、安文、韦极品,过去见到自己,总是笑嘻嘻的。陈方天见他们到来,不禁有些纳闷:“他们难道也是来寻姐姐的?”
果然,史大虎等五人驱马到了陈方天跟前后,按辔伫马,停了下来。史大虎问道:“小公子,你没寻见你姐姐么?”
“没有,你们也是来找她的?”
五人不答,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韦极品又问道:“小公子,你当真被你姐姐骗了?这时才知道镖局和府第已经转卖给孙总镖头的事情?”
陈方天不答反问道:“你们找她做什么?难道我姐姐多拿了你们孙总镖头的银子?”
韦极品干咳两声,支唔着答道:“不是……只是总镖头叫我们一定要找到你姐姐。”
“你姐姐真不在村子里?”安文向村里看了一眼,问道。
陈方天不答。心里暗升疑云:“孙雪恣到底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寻找姐姐?”
史大虎道:“看他神情,他姐姐肯定没来这里。”
安文道:“反正来也来了,何不进村里亲口问一声。”
史大虎道:“也好,你去问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安文点点头,驱马进了村子。不多功夫,便又返回,说道:“确实没来过。”
“那谢姑娘真不简单,竟然卷了二十万两银子跑了!”一直没开口的那名脸上有几粒麻子的汉子叹道。
“我们赶紧回去向总镖头禀报!马上报官,还来得及抓她!”另一名青衣汉子似乎是个急性子,边说边策马要走。
脸上有几粒麻子的汉子呸了一口,说道:“连猴子你又猴急什么?要报官也该陈方天去报官。咱们孙总镖头花银子买下镖局和老镖头的府第,是正当买卖,这叫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公平交易,谁也没亏谁。只有陈方天才吃了大亏!”
“连猴子”听了恍然大悟道:“说的也是。”向地上吐了口痰,又笑问陈方天道:“小公子,你婆娘把本来该你得的银子卷走了,你还傻子样站在这里发什么愣?还不快去报案!”
脸上有麻子的汉子也取笑道:“小子,你真傻!她比你大好几岁,哪会真看上你这屁本事也没有的小子?她自荐枕席,假装要做你的妻子,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她是在图你家的财产!我猜你那婆娘现在一定带着银子去找她相好的去了!”
一句话将韦极品等三名镖师都逗笑起来。史大虎道:“大伙不要说风凉话了,快回去向总镖头禀报是正事。你们没看出总镖头很着急么?”
安文道:“不错,我也发觉总镖头很着急,说不定她也吃了那姑娘的大亏!”
五人不再理睬陈方天,拔转马头,啪啪几鞭子,打马疾驰而去。
五人离去后,陈方天在村外树林边悄立良久,还是没个决断。怔忡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前年冬天一个清晨,陈府的下人阿生不明不白地给人杀死在后门外的小巷子里。当时陈开河不在镖局,谢杏凤得报后,吓得没有主意,忙差人去镖局叫陈开河。陈方天虽然也很害怕,但因为府里有许多下人都跑去围观尸体,所以也大着胆子跑出去看。只见尸体胸口上插着一把飞镖,离门不远处的砖地上还留有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这八个血字一看便是用死者的鲜血写成。大家围着尸体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怀疑是镖局的竞争对头万里镖局因为生意上原因而杀人示威。
陈开河看过现场后,令人将尸体抬走,一言不发地回到府中。谢杏凤问道:“我听大家说,可能是万里镖局的人干的,到底是不是?”
陈开河悻悻道:“或许是吧。”
谢杏凤气愤地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杀人!他们眼里就没有王法了么?要不要叫个人去衙门报官?”
陈方天因为阿生平日对自己很好,见他惨死,很是愤恨,听了母亲的话,也插嘴道:“对,爹爹快叫人去衙门报官,为阿生报仇!”
陈开河听了忽然大怒,说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母子二人都是一惊,谢杏凤正要问他有何打算,陈开河却牵过陈方天的手,正色说道:“记住,咱们是武林中人,遇到这种事情只能自己摆平,不许去报官!”
陈方天纳闷问道:“为什么武林中人就不许报官?”
陈开河道:“你想,咱们武林中人,谁没动刀动拳过?要是有个死伤,都去衙门理论,那衙门还管得过来?我们去报官,他们不但不会尽心查办,心里还会笑话我们无能。江湖上的朋友也会瞧我们不起。记住:江湖人自管江湖事。有本事就用拳头和刀剑说话,谁去报官,谁就是没有本事。”
陈开河教导过儿子后,便出门而去。
陈方天又问母亲:为何江湖中人只能用拳头和刀剑说话?谢杏凤长叹一声,说道:“现在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明白。刚才我也是吓得没了主意,才乱说了话。你今后一定要好好学本事,并记住爹爹刚才跟你说的话。将来长大了,再遇见这种事情,你也要自己处置,不要去报官。否则别人就会看不起你,说你没出息!”陈方天虽然还是不甚明白,但听母亲也这样说,便不再分说。
言犹在耳,人却已经阴阳两隔,陈方天心里不免又伤心了一阵。心想自己总算学过一点武功,又是镖头的儿子,算是武林中人。江湖人自管江湖事,去报官只会叫人看不起,也给地下的爹爹妈妈丢脸,于是打消了报案念头。因为终于打定主意,心情顿时轻松许多。但内心中也隐隐觉得自己其实是暗盼将来还能和姐姐重归于好。
但不去报官,又当何去何从?自己身无分文,难道从此去做小叫化子?思忖一会,忽想起刚才孙雪恣对自己说的话:“小公子,你姐姐自知不会经营镖局,所以主动将镖局转卖给我们了。”心里登时一亮:“是呀,这臭婆娘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姐姐虽然会武功,是武林人物,但她以前从没开过镖局,可能真不会经营镖局。”
又想:“她自己也悄悄对我说过,孙雪恣虽然让出总镖头位置,但一定不会甘心。必会暗中使什么阴谋诡计来重夺镖局。姐姐既然早已知道姓孙的没安好心,一定会想办法。莫非这一切都是她早已谋划好的?她故意失踪,其实是害怕被姓孙的谋财害命?可是……如果她真是为了保住财产才故意失踪,又为何不悄悄带上我?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些问题,他一个小孩子一时间哪里想得明白?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忽听见肚中咕咕直响,这才想起自己连早饭也没吃,不禁泪眼双垂,心道:“且回城去,没有饭钱,便选一件衣服去当铺当些银子,先将肚子填饱了再说。”心想谢悦再无情,总不会将自己的衣裳也变卖了。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踏上回城之路。
行出五六里后,他只觉又累又饿,头晕目眩,心想照这样的速度,回城后陈记当铺肯定早打烊了,还是先寻些野果山泉填一下肚子。眼见前面道路旁边长有许多红子,于是小跑上前,摘了几粒一尝,不禁大皱眉头,原来这些红子都还没熟,味道又苦又涩。但他此时饿得饥肠辘辘,哪里还敢挑食,手忙脚乱地一气摘了两大口袋的红子,待易摘到的都已摘光后,方才坐倒在路边一块青石上享用。
吃了一半红子后,肚子已不似先前般饥饿,红子也变得越发涩苦难吃。正想将剩下的一半扔了,忽又想道:“这些红子摘得好生辛苦,就这样丢了怪可惜的。不如先留着,或许还用得着。”想到自己一夜间从一个家财万贯的公子伦落到要靠野红子充饥的地步,一时悲不自胜,泪落腮边。
正自伤心欲绝,忽听背后松树林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小公子,你那婆娘将你害得这样凄惨,还不去报官做什么?”
陈方天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五旬年纪、长相猥琐的瘦子手里提着一口单刀慢慢步出林来。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丈远处停下,用刀指着他的心口说道:“小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有半句假话,可别怪我刀下无情。”
陈方天道:“你是谁?你是我们镖局的么?”
那人道:“是老子问你,还是你问老子?你以为还是从前么?再说话没个规距,休怪我汤百问用这把刀捅死你!”他虽然凶恶,脑子却不够机灵,还是先回答了陈方天的问题。
“你叫汤百问?你……”
“叫你别问,你小免崽子还瞎问什么!以为老子不敢杀你么?再多一句嘴,老子真的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一边喝斥一边威胁地将刀尖伸到陈方天的心口上轻轻捅了一捅。
陈方天见他说话凶恶,顿生惧意,不敢再问。暗忖:“这老鬼的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见过……哦!原来苗一沣曾提起过他的名字!”
――“陈开河,你就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我已打听到可靠消息,除了我大哥苗歌外,还有宋再兴和汤百问,对不对?至于是谁告诉我们的,你不用问。”
原来陈开河死后,孙雪恣立即雷厉风行地将那十名内定要解雇的镖客辞退。汤百问武功稀松,又最爱喝酒和赌博,被辞退后所得二百两银子,不到一月便花得告馨。正打算这一二日寻个机会将陈方天绑架,向谢悦索要一大笔赎金,哪知谢悦捷足先登,已暗中变卖了陈家的全部财产,并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失踪!
汤百问又气又悔,只恨自己脑子转得慢,坐失良机。但他此时跟陈方天一样,生活也没有着落,所以还不肯放弃。听人说谢悦不似无情之人,怀疑他们姐弟俩是在玩苦肉计,刚才他向人打听到陈方天去白杨村的消息后,便蹑在后面。本来还想暗中观察,待谢悦出现,但见陈方天神情悲怆,好像真不知道谢悦下落,甚觉不耐,决意直接威逼。
汤百问又问道:“我问你:你和你那婆娘姐姐是不是在施苦肉计?”
陈方天不懂,反问道:“什么叫苦肉计?”
“是老子问你还是你问老子?你这小杂种!”但想到对方可能真不懂苦肉计是何意思,只得气虎虎地先回答对方所问:“听好,苦肉计的意思就是:你和你姐姐是不是暗中商量好了,你姐姐其实并没失踪,而是藏在什么地方,你们这样做,是因为害怕姓孙雪恣不肯服输,会抢夺你们的银子并杀死你们,所以故意演这出戏,好叫孙雪恣和老子……咳咳!好叫别人死了这条心,是不是?”
陈方天闻言一惊,“原来这老狗有这个坏心!莫非姐姐真像他说的那样是在施苦肉计,因为害怕被人谋财害命才假装失踪?”
“喂,你小子在想什么?为何不回答老子的问题?”为示自己心硬,作势要捅死陈方天。
陈方天惊啊一声,正想后退避开,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又听汤百问短叫一声,然后身子砰地一声向后倒下!陈方天大吃一惊,低头看时,只见一把柳叶飞刀插在他的咽喉之中。血如泉涌,眼见不活了。
陈方天呆了一下,方回头去看那发射飞刀之人,却哪里有个人影?
他又惊又疑,当下大着胆子进林去搜寻。这座松树林青枝馥郁,绿叶阴森,越望里走,光线越黝暗可怖。陈方天究竟还是孩子,听见林子里不时传来昏鸦哀啼之声,不敢再往深处走,于是停下脚步大声问道:“喂,请问你是谁?你是……姐姐么?”他也不知这个念头是自己心底希望还是觉得情理当如此。
但林中寂寂,除了偶尔传出一两声啾啾鸟鸣外,别无声息。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不愿与我朝向?”他不安地思索小会,猛一转念:“难道这个人竟是姓孙的臭婆娘安排来跟踪我的?”
耳边又不禁回想起刚才史大虎和安文说的话:
“大伙不要说风凉话了,快回去向总镖头禀报是正事!你们没看出总镖头很着急么?”
“不错,我也发觉总镖头很着急,说不定她也吃了那姑娘的大亏!”
他心下思量:“莫非孙雪恣真吃了我姐姐的亏?或者她也跟汤百问一样没安好心,先假意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从我姐姐手中将镖局和房屋买去,然后再暗中使人来谋财害命?嗯,一定是这样!这臭婆娘心里恨死我姐姐了,哪里舍得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来!姐姐早就对我说过,姓孙的只是暂时忍着,不久便会使出阴谋来对付我们。这人行事鬼鬼祟祟的,他救我未必安的是什么好心,不过是想暗中跟踪我,等我姐姐现身后再下手,抢回那二十万两银子。哼,你们以为小爷我那样笨,会上你们的当吗?老子总会想办法甩掉你这个跟屁虫!”
想到这里,他心生恐惧,于是跑出了林子。带着满腹疑问,边走边想:“我反正已成无家可归的孤儿,不如离开平凉,去寻找姐姐!姐姐不管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她总要回武当山吧,我只要到了武当山上,就有可能见到她,要是姐姐真的是坏女人,我找不到她,武当派是名门大派,那些道士总不会都不管这事吧?”
主意一定,便不再似先前那样六神无主,心情也好了一些。当下迈开大步,向平凉城行去。
傍晚前终于回到城中,因为不清楚是否还能回家带走自己的衣物,所以有些不安。不料孙雪恣听门人讲后,答应得倒很爽快,不但叫一名婢女帮忙收拾其所需衣物,还白送了他一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