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侠女

揭去这层尴尬面纱后,陈卫二人反而亲近自然了许多。两个月后,到了北京。龙老镖师问卫箐辰婆家住在哪儿,卫箐辰支支唔唔地道:“我从没来过京城,也不太清楚婆家到底住在哪儿,只知大概是在云居寺一带。”她以前听任长天说过一些他在京城里的往事,因此知道有云居寺这个地方。

龙老镖师几乎每隔一两年便要来北京一回,对云居寺比较熟悉,说道:“云居寺位于大石窝镇的白带山下,离这儿有些远,这样吧:方天兄弟就不随我们去交割镖货了,让他送你一趟吧。”

陈方天道:“好,我送义妹过去,镖货的事就偏劳大家了!”

卫箐辰怕谎言被识破,本想谢绝大家好意,但怕陈方天多心,反伤了兄妹之情,只得应允。

两人别过众人,一路向人打听,前往云居寺。走了一程路后,卫箐辰知道谎言迟早要被戳穿,只得对义兄说出自己其实并无去处的实情。陈方天听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才问义妹今后有何打算。卫箐辰流泪说道:“我当初偷偷从家里逃走,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无脸再回娘家去了,今后该当如何,小妹也不知道。”

两人自结拜为兄妹后,卫箐辰对陈方天便多了几分信任,前些日里,她已将自己与任长天实是私奔的事情对他说了,只是顾及家门名誉,仍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来历,以及她与任长天的师徒关系。陈方天本来知道她的情况,有一次他甚至很想告诉义妹,自己其实知道她是谁,并且曾今偷偷喜欢过她,但怕说出来后,她反会难堪,所以忍住了。

陈方天想了想,说道:“义妹既然在这儿并无可以投奔之处,可愿随哥哥一同回洛阳?”怕对方误会自己别有所图,忙又说道:“愚兄绝无他意,义妹就当是去哥哥家里玩玩,你看怎样?”

卫箐辰虽然有点心动,但想到洛阳离卫家庄太近,担心被老家人看见她现在的沦落样子,加之自己肚子渐大,长途跋涉多有不便,犹豫一会,说道:“算了,我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就索兴在这儿居住一段时间,今后何去何从,待孩子出世后再做定夺。”

陈方天明白她心里有难言之隐,说道:“妹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那我也不强劝了,走,我现在就陪你去找个租处。”

两人都是初次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在大街小巷里找了好半天,最后总算在一个老巷子里租到了一间房屋。这间小屋位于一个老四合院里,院中有一株参天桂树,十分荫密怡人,虽是老院子,却自有一种幽趣。所租房间虽然不大,但经卫箐辰一番收拾后,却也干净雅洁。

龙老镖师带领镖客们将镖货送到目的地后,按照惯例,让大伙休息玩耍三天,镖客们借此机会,各自在京城里购买一些私人物事。卫箐辰虽然行动不甚方便,但想到来此一趟颇为不易,也在陈方天的陪伴下,去逛了一些名胜古迹。只是想到陪伴自己的是义兄,而非丈夫,不免有些心下黯然。

房东蒋东流是个六旬老者,他的儿子也是个趟子手,一年里难得几天在家,所以平时只有他和老伴在屋。两位老人深感寂寞,巴不得有人来租他们的房子。老俩口虽然对卫箐辰的家世和来历有些怀疑,但可怜她死了丈夫,无依无靠,所以平日很照顾她。只要家里买了肉或者别的好吃东西,总会叫她过去一起吃。蒋婆婆还经常过来帮卫箐辰做些家务。大家相处越久,感情越深,老两口甚至生出要卫箐辰做他们儿媳妇的想法。

秋尽冬来,忽忽过了半年,卫箐辰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孩。虽然这个孩子并非蒋家的骨肉,但老两口却欢喜得如同自己得了孙儿一般。在卫箐辰坐月子期间,蒋婆婆就像服侍自己的儿媳妇一样细心周到。

其间陈方天又来北京看过卫箐辰一次,见她生活得很好,很感欣慰。

光阴似箭,孩子转眼便要满一百天了,这几天蒋东流夫妇到乡下走亲戚去了,所以小院子里只有卫箐辰母子居住。这晚卫箐辰到一个在京城里新结识的姐姐家里吃过晚饭后,回到租处,刚要取钥匙开门,忽然听见一声马嘶,她循声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家客栈门前的柱头边,系着一匹神骏非凡的大黑马。

卫箐辰全身一震,脑子里飞快闪过那个头戴黑斗笠、身披黑披风、乘坐一匹大黑马的神秘人的影子。“这匹黑马的主人是谁?是不是那个人找到这儿来了?!”

想到那个神秘人,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在京城居住的这段日子,她经常回想那晚破庙遇袭的事情,心里对那神秘人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想象。虽然她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便是救了自己性命,并相赠二百两银子的女侠(陈方天一直未告诉她那晚救了她、并赠送她银子的人其实是自己。她也未将目击到那个骑黑马的神秘人的事情告诉陈方天),但她对此并无多少感激,反而对她的目的深感怀疑,甚至疑心对方实是杀害任长天的真凶!她请来一帮杀手,冒充两湖寨的强盗,将任长天杀害后,又假充侠客,将她救下!

对她的杀人动机,卫箐辰有几种猜想:也许她跟任长天有什么不解的深仇,也可能曾与任长天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纠葛,甚至可能是任长天过去的结发妻子。总之,这个女人与任长天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自从结识陈方天等人后,因见那人一直未再出现,她的怀疑才减轻了一些。有了孩子后,她的心有了新的牵挂,调查真相和报仇的念头,也在日渐淡忘。

这匹大黑马的出现又惊醒了她沉睡的记忆!也许,对方之所以一直没有出现,只是在静静等待他们的孩子出生!为什么要等到孩子出生?她不知道,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对方可能是因为孩子,才暂时没有对她采取行动。

如今对方又公然出现,仿佛是在向她宣示:她的平静生活将要结束!

她呆看了一会那匹大黑马,才开门进屋,将孩子放到**后,她立即将门关上,站在窗后面,用手在窗纸上挖了一个小孔,然后通过小孔观察那家客栈的动静。

过了小会,只见店小二走出门来,解了缰绳,将黑马牵到客栈后面的马厩里去了。

卫箐辰本想等那黑马的主人走出客栈,好一睹庐山真面,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她知道孩子饿了,只得先给孩子喂奶。待孩子吃够奶睡着后,才又走到窗后去窥视。

但那人一直未现身——其间也有几个客人进出过客栈大门,但他们都不像是武林中人,而且也没有黑斗笠和黑披风。

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她一时没有主意。心想过几天陈方天可能又会随镖队来北京,本想等他来后与他商量一下,又觉这样做有些莽撞。“那个女人若真是救过我性命的人,则武艺可能要比长天要高――除非真如我猜想那样,她其实是那群凶手的幕后主使!陈大哥只是一个趟子手,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何况这个客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也不一定,万一弄错了反让人笑话。”

又想:“就算这个客人真的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现在也没对我采取什么行动,我连对方有何图谋都不知道,便贸然行事,倘若误会了她,反会让人家责怪我恩将仇报!”

心念及此,猛可想道:“噫!我何必在这里胡乱猜想,直接去客栈找她,当面问她是不是救过我的性命,不就一切真相大白了吗!”

虽然心里有一种莫明的恐惧,但思来想去,似乎这个办法最好。见孩子睡得很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于是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将门锁好后,鼓起勇气向那家客栈走去。

她走进客栈的大门,只见店堂里除了老板娘和店小二外,并无别人。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小声问老板娘道:“老板娘,刚才是不是有一个骑黑马的客人入住贵店?”

老板娘有些惊奇地看了看她,答道:“是呀,你问他干什么?”

“我……我看那匹黑马有点眼熟,好像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的坐骑,所以有点好奇。”

老板娘道:“那真是不巧,他刚刚出去了!”

卫箐辰哦了一声,又问道:“请问那客人是不是女人?”

老板娘笑道:“你弄错了,他是男的!”

卫箐辰一惊,她一直怀疑对方是个女人,哪知竟是个男子!是她自己弄错了,还是这个客人本来就不是她心里怀疑的那个女人?

老板娘呵呵笑道:“不过他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女人,很斯文的样子,长得瘦瘦的,个子也不高。但是他像是个会家子,还带有一把宝剑。”

一旁的店小二插话道:“他的打扮也完全像个侠客,头戴一顶黑斗笠,身上披着黑披风,又乘坐一匹大黑马!”

卫箐辰闻言全身一震,暗忖:“这人的打份跟那人完全一样!”

店小二看出卫箐辰神色不对,与老板娘对视一眼,问道:“姐姐怎么了?难道你真认识他?”

“我……我不认识他。”卫箐辰支支唔唔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是哪儿的人?”

老板娘道:“他说他是从洛阳来的。”店小二补充道:“这个不会有假,他操的是河南口音。”

卫箐辰听说对方是洛阳人,不禁全身一震。她一直以为对方与任长天有某种关系,所以从没想过对方会是河南人!

“难道他不是冲长天来的,而是冲我来的?他到底是谁?会不会……是我的表哥?表哥看上去也确实有几分像女人,模样很斯文,人很瘦,个子也不高……嗯,不对,表哥武功很低,怎能从那些杀手的刀下救得了我?除非他真是那些杀手的幕后主使!可是,他怎么知道长天和两湖寨有过节呢?难道……长天和我讲他过去的故事时,也被表哥偷听见了?”

老板娘虽与卫箐辰没有交往,但知道她是蒋家的租客,见卫箐辰神色可疑,说道:“唉呀,妹子也是从河南来的吧,那人是你老乡呀!你们真的认识?”

卫箐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是我弄错了,我以为她是个女的。”谢过老板娘和店小二后,转身离去。

这天夜里,她多次走到窗户后面去偷看那家客栈,却始终没见到那人回店。后来因时间太晚,只好吹灯睡下。

当晚她睡得很不踏实,又梦到了那个可怕的雨夜。雷声暴响,大雨如注。表哥萧如画头戴黑斗笠,身披黑披风,骑着一匹大黑马,像个幽灵一样,静静地躲在黑暗中,冷酷地注视着一群杀手围攻自己和任长天!

她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做噩梦。

孩子被她的叫声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她抱起孩子,一边轻轻拍打,一边继续思索。尽管只是一个噩梦,但若细细推想,似乎只有那人是表哥,才能解开一切真相,也只有表哥才有杀人动机。

孩子在她的拍打中又睡着了。她将孩子放回被窝里后,在黑暗里又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不管真相是否如自己猜想,明天一定要设法看见那个人的脸孔!

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被几声马儿的嘶叫声惊醒了。她赶忙跳下地来,跑到窗后去看,结果正好见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披风的背影,骑着一匹大黑马,冲风冒雪,向西驰去。蹄声响了一会后,终于被黑暗吞噬,再不可闻。

“他这么早起来,到底要去哪儿?”她心里满腹疑惑,发呆半晌,才又回床睡下。

待到天色大亮后,她又走进那家客栈里,也不管别人是否对她生疑,又去向老板娘打听那个人。老板娘告诉她说:那个客人称自己有急事要去汤台山大觉寺,天没亮就叫开了店门,骑马走了。卫箐辰又问那人投店时是否留了姓名,老板娘说没有留名,因为他昨天便已预付了店钱,所以他不说,她也懒得问。

卫箐辰道过谢后,转身离去。

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城里城外,都是白茫茫一片。下午申时时分,一众镖客终于赶到了北京城。陈方天和大家一起,将镖货送到目的地后,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与大伙匆匆别过。他特意到市上给义妹选了几尺花布,又为孩子买了一套衣服和一顶小帽子。买好礼物后,然后快步向卫箐辰住处行去。

他心情激动地赶到卫箐辰的租处时,却见房门上了锁。他微感奇怪,心想天气这样冷,又在下大雪,义妹会带着孩子上哪儿去呢。他站在雪地里愣了小会,决定去问问房东。

他来到前院,只见蒋婆婆独自一人坐在厨房的一条长凳上发呆,蒋大爷和义妹都不在。他走进屋里,打过招呼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娘,怎么你一个人在屋,请问您知不知道我义妹上哪去了?”

蒋婆婆见陈方天来了,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说道:“你蒋叔去汤台山找你义妹去了!天,早上便出了门,现在还不见回来,也不知到底找到人没有?”

陈方天猛吃一惊,“你说什么?蒋大爷去汤台山找义妹去了?”

蒋婆婆叹息一声,说道:“是呀,箐辰昨天吃过早饭后,便抱了孩子过来,说她到北京大半年了,只因刚来时身子不方便,生了孩子后,又天天下雪,一直哪儿也不能去。她心里憋得难受,所以想让我们帮忙看一天孩子,她去汤台山大觉寺散散心。我和老伴都劝她再等几天,她不听,非得马上就去!本来说好了当天就会回来,哪晓得昨天去了却一直没有回来!”

陈方天责怪道:“你们也真是!天这样冷,她又刚生孩子,你们怎么不多劝劝,竟任她胡来!”

蒋婆婆委屈地辩解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妹子的脾气有时挺倔的呢!我们哪里劝得住她?加之昨天白天也没有下雪,所以答应了她,哪晓得直到晚上也没回来!我们老两口很担心,你蒋叔昨晚就想去找她的,但被我劝住了。我说天寒地冻的,你上哪儿找人去?她多半是住在哪个庵庙里了,等明儿再说吧,你蒋叔听了才没有连夜出去。今天一早起来,你蒋叔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去汤台山找人去了,到现在还不见人回来!”

陈方天听了又是生气,又是担心,一边将包袱放到桌上,一边问道:“那孩子呢,一天一夜没有吃奶,一定饿坏了吧?”

蒋婆婆叹道:“孩子倒没饿着,我们给他喝了些蜜糖水,现在正睡呢。”

陈方天哦了一声,在老人带引下,进里屋去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婴儿,又出屋说道:“婆婆也不用太担心,我猜蒋大爷一定找到义妹了,可能是路上滑,不好走,所以走得慢些。”

他嘴里虽然在安慰老人,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喝了蒋婆婆递过的一杯冷茶水后,说道:“我去汤台山找他们,婆婆你就安心呆在家里等候吧。”

蒋婆婆道:“你吃饭没有?要不要我先给你热点东西吃了再走?”

陈方天道:“我不饿!”向蒋婆婆借了一只气死风灯,用纸媒点亮火后,匆匆离去。

大觉寺位于北京城西北汤台山麓,始建于辽咸雍四年(1068年),为契丹人所建。因寺内有清泉流入,故又名清水院。金代称灵泉寺,是金章宗时著名的西山八院之一,被称为“西山三百寺中之巨刹”。明宣德三年(1428年)重修后改称大觉寺。每年都有不少善男信女和武林人物赶来烧香礼佛和游玩。陈方天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行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到大觉寺。但向僧人打听后,却没一人看见过卫菁辰。

他更是惶急,又上山去找人。快走到汤台山山腰时,才终于遇见了疲惫不堪、孑然独行的蒋大爷。两人站在山路中央相视半晌,陈方天才颤声问道:“蒋大爷,我义妹呢?”

蒋大爷神色不安地说道:“没找到!我把汤台山上所有的寺庙、道观、以及大觉寺和附近的居民都问遍了,都说没有看见什么单身年轻女子。”

陈方天又惊又疑,发呆一会,方道:“大爷你累了一天,自己快回家休息吧,我去找义妹。”蒋大爷道:“天都黑透了,雪又这样大,你上哪儿找人去?还是明儿再说吧。”陈方天急道:“不,要是义妹她……因为路滑或者自己不小心,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就……!”

蒋大爷叹道:“这种可能性我岂会想不到?我今天几乎把汤台山每个地方都找遍了,但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白天都不能发现,你夜晚独自一人在山里乱找,更不用说了。天冷路滑的,你别人没找到,自己反而失足掉到悬崖下去了!”

陈方天听他说得有理,只得跟他先回家。

按照镖局的规矩,镖客将货物送达目的地后,可以在原地休息三天。陈方天便趁这三天机会,或独自一人,或与蒋大爷一道,又去汤台山寻找了几次,但结果都徒劳无获。他不甘心就此罢手,又跟带队的龙老镖师告了两天假,几名热心的镖客以及蒋家的亲朋好友们听说此事后,也主动帮忙寻找。

就在他们找人之际,一些流言却已悄悄传开。有人怀疑卫箐辰其实并没出啥事,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来汤台山。她本就是跟人私奔来京城的,如今男人已经死了,孩子对她而言,其实是个累赘。她以前是个大小姐,根本没吃过什么苦,在北京城里租房子住,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不肯与孩子相依为命,了此一生,所以悄悄走人了。

陈方天开始不信这些蜚短流长的谣诼,但忙了几天找不到人,也不禁将信将疑起来。于是和蒋大爷老两口一起,用钥匙打开了义妹的房门查看。结果发现卫箐辰并未带走什么东西,不但衣服好好地叠在床下的一口红木箱子里,而且箱里还有七十两银子!

一些人虽然听说了卫箐辰并未带走财物,但仍然不肯停止谣言。说卫箐辰之所以没有带走自己的东西,只是在玩障眼法,那些银子是她留给孩子的。

镖师们因为要回洛阳,帮忙找了一天后便离去了。龙老镖师理解陈方天的心情,同意他再多呆三天,并限他十天内务必追上镖队。结果就在这天傍晚,陈方天在一个村民的帮助下,终于在汤台山下一片树林中找到了卫箐辰的尸体。

卫箐辰的尸体因为掩埋在大雪之中,所以虽然已经死去多日,但面容依然宛如生时。在她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他头戴黑斗笠,身上披着黑披风。两人手里都有一口宝剑,并且都刺进了对方身体要害处。很显然,他们是同归于尽的。

陈方天认出这个青年正是卫箐辰的表哥萧如画,虽然死人不能开口说话,但他却已知就里。

陈方天在蒋大爷等人的帮助下,就将义妹安葬在了汤台山下的树林里。本来他想带走义妹抛下的可怜孩子,但蒋大爷夫妇却主动要求收养孩子,陈方天心想自己和妻子都是镖客,确也没时间照顾孩子,于是也不跟他们争了。料理完卫箐辰的后事后,他便黯然离开了京城。

镖客们每次走镖,都是去时很快,返回时却因没了负担,变得拖拖拉拉的。陈方天一路纵马疾驰,不到三天便赶上了镖队。

大家听说卫箐辰已经香消玉殒,想起当初结伴同行的情景,都很唏嘘。

这晚镖队到了邯郸城,在一个大客栈里打尖住下。陈方天所住这间客房的隔壁,住的是两个木匠客人。陈方天与几名镖客到城里闲逛一会后,回到客房正要睡下,忽然听见隔壁的那个老木匠正在责怪小木匠。陈方天本来不想偷听他们说话,无奈客房不太隔音,那个老木匠说话声音又很高,所以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那个小木匠低声说道:“爹,那块木料已经被我改坏了一小块,无法再按原来图纸上的尺寸,做成……”

老木匠不待儿子说完,便生气地打断了话头:“蠢材,真是朽木不可雕!木料被你改坏了一小块,你难道就不能改变一点原来的设计,把它改成两个小一些的盒子吗?只要你做工精细,样式好看,客人未必不会喜欢,何况客人也没要求一定要做成多大的尺寸!”

小木匠犹豫一下,说道:“我是担心客人发现尺寸跟图纸不一样,心里不满意。”

老木匠叹道:“你这人悟性太差,根本不适合学木匠活!跟你说,木匠最忌墨守成规!如果你做的东西没有附上自己的想法,没有创新,就算你做得再精确,再漂亮,也永远不会成为大器。那块方子既然已经被你改坏了一小块,无法按原来设计做下去了,你就要动动脑子,想法做出一个适合它现有条件的样式和尺寸!比如一个人没了右手,就一定要想法利用左手劳动。而不能因为断了右手,就从此什么也做不成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木匠的话恰如当头棒喝,陈方天听了心里一震:“这个老木匠说的很有道理呀!那块木料被他儿子不小心改坏了一小块,他便让儿子改变原来的设计。我的右手断了,有一些招式至今使不出来,我为何就想不到要把招式改变一下,而非得钻牛角尖,非得按原来师父所教的招式去练呢?”

他出神一会,又想道:“其实不只是木匠最忌墨守成规,我们练家子何尝不是最忌墨守成规、生搬硬套了?我的内功虽然已颇有些功底了,但招式却一直没多大进步,原因正是我拘泥不化,不知变通。明明有些招式已经无法再使出,我何不学这老木匠说的那样,就动动脑子,将招式根据现在的自身条件变通一下?”

他越想越激动,终于按耐不住,于是拿了宝剑,悄悄出了客房。来到客栈院子的树影下,将自己以前一直难于使出的一些招式试着改变一下,果然很快便有了突破。原来难于连成一片的一些招式,经过改变后,便如被堵的水流,另辟蹊径后,忽然又畅通无阻了。

他越改越兴奋,越练越起劲,不知不觉间,竟已练到微曦初展。虽然熬了一个通宵,次日还得接着赶路,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走在路上,他的脑子里也在想个不停。因为终于悟到招式不能墨守成规的道理,以前很多参详不透的问题,一下子都融会贯通。

从这天开始,他的武功才真正跳出囿局,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原来他的招式在江湖里只有三流水平,但一路上不停琢磨和练习后,他的武功进步当真是日行千里,自创的新招层出不穷。他心里明白,要不了几年,也许只需一年半载,自己便可成为一个真正的大高手了。

一路朝行夜宿,也不必尽述。这天下午,终于回到了洛阳。刚一到家,却惊奇地发现妻子林琳竟然在家。他以为是碰巧,不料林琳却告诉他说,她已回家十几天了,之所以没走,是因为在等他。陈方天看出妻子虽然面无表情,但双眼中却有一股藏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之意,忙问端的:“等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林琳轻叹一声,伸手指向放在屋角的那个自制的小兵器架,不答反问道:“你发现有什么变化没有?”

陈方天不明白她在弄什么玄虚,呆看了一会,才猛然想起似地问道:“那把短剑怎么不见了?”他说的那把短剑指的是上次那个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想杀陈方天,结果反被陈方天杀死的怪客所用的短剑。陈方天之所以一直没有扔掉那把短剑,便是希望有一天能通过它查明那人的来历。

林琳喟叹道:“那把短剑已被主人的妻子拿去了。”

陈方天一惊:“被主人的妻子拿去了?他的妻子现在何处?你问没问过她,她的丈夫为什么要来杀我?”

林琳直视他的眼睛,道:“其实他的妻子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姐姐。”

陈方天全身一震:“她……她是谢悦?!”

林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正是她,不过她的名字不叫谢悦。她的真名叫做冷寒梅。”

陈方天发呆半晌,方才问道:“是她亲口对你说的吗?”

林琳嗯了一声,说道:“这个说来话长。你别激动,坐下来听我慢慢跟你讲。”

原来冷寒梅和她的丈夫过曾鸣都是昆仑派弟子。两人原本是四川省稻城的孩子,因小时家乡发生了一场地震,双方父母都不幸死于非命,因此两人从小都成了孤儿。发生地震时,昆仑派的一位道长正好路过该城,见他们可怜,于是将他们带回了昆仑山。两人在昆仑山上学武十年,不但学会了一身高强武功,而且成了一对爱侣。

那年,冷寒梅和过曾鸣奉师命去陕西省办一件事情,路过甘肃平凉城时,在一个茶馆里偶然听说了陈方天家里的事情。两人见这么多大人合伙欺负一个失恃无依的小孩子,心里都很不忿。他们在偷听那几个客人议论时,听见其中一人感叹地说了一句:“听说陈方天本来有个姐姐,名字叫谢悦,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武当道士收为徒弟并带走了。这么多年也没个音问,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她能回来帮忙,加上武当派的声威,或许人家也不敢这样欺负他们陈家了。”

冷寒梅心里一动,当即生出一个冒名行侠的念头。他们向人打听了一些关于谢悦的身世情况后,便拟定了计划,让冷寒梅假冒谢悦之名,来到了陈方天面前。

本来他们以为会大打几场,不料事情的发展却远比他们计划的要顺利得多。不但陈府的那些下人被冷寒梅制得服服帖帖,就连孙雪恣也爽快地答应要求,将总镖头位置拱手让出。

两人料想孙雪恣决不会轻易服输,所以商量好了,让冷寒梅继续在明处帮助陈方天,而过曾鸣却在暗处监视孙雪恣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孙雪恣并不肯善罢甘休,暂时让出总镖头位置,只是为了堵别人的嘴。过曾鸣伏在孙雪恣府里,偷听到她和一个心腹密谋要暗中雇请杀手,秘密刺杀冷寒梅和陈方天,然后重行霸占陈家的财产。

过曾鸣将偷听到的情况告诉冷寒梅后,两人都觉得陈方天太小,他们也不能呆在这儿保护他一辈子,商量一番后,决定将计就计:由冷寒梅出面,主动找到孙雪恣,以自己不会经营镖局为由,将镖局和陈府转卖给孙雪恣。

孙雪恣果然中计,当即答应下来,并请来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做见证,痛痛快快地拿出了二十万两银子。那两个证人哪里知道孙雪恣只是在演戏,她表面上花钱收购下这些财产,暗中却计划请杀手在路上杀死他们,然后收回钱财。

可惜她算盘虽然打得精,却没想到对手除了冷寒梅外,其实还有一个过曾鸣。两人拿到钱财后,立即按计行事:冷寒梅带上财产,潜行匿迹前往江南,而留下过曾鸣暗中保护陈方天。

他们的计划里,便没有带陈方天去江南的打算。这样一是为了甩掉孙雪恣的尾巴,二是两人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希望陈方天通过一番磨难后,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过曾鸣赶到江南,与冷寒梅会合后,两人按计划开了一家镖局。一边苦心经营,一边暗中守望陈方天成长。打算待他长大后,再向他说明真相,并将替他经营的镖局奉还给他。

在他们的努力下,他们的江南镖局羽翼渐丰,并在数年内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冷寒梅很感欣慰,几次提议要去请回陈方天,但都被过曾鸣以种种理由推迟了日期。冷寒梅很信任已成为自己丈夫的师兄,以为他真的是认为陈方天还不够强大,想再等几年。却不知道丈夫在巨大的财富面前,私心正日渐膨胀,并最终酿成悲剧!

过曾鸣神秘“失踪”一段时间后,冷寒梅才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于是她来到洛阳寻找陈方天。结果在陈方天家里见到了丈夫的那把短剑,听了林琳所讲的事情经过后,她才终于明白真相,并深悔自己不该优柔寡断。如果早些将财产交还给陈方天,或许便能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

陈方天听完林琳转述的故事后,心里感慨不已。回想起当初离开平凉时的种种经历,忽然想道:“那几次我有难时,都是孙师叔救了我,这个过曾鸣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次。不知是他发现另有人保护我,所以没有行动,还是就在那时,他在看到二十万两银子后,心里便已经有了一丝动摇?”

他怔忡好一会,才又问道:“谢悦……不,冷寒梅姐姐现在何处?”

“一定又去邙岭下看她师兄的坟头了!”长叹口气,接道:“这几天她就住在我们家里,我们晚上在一起说话。白天她都会去那坟头,陪他师兄坐一会。”

陈方天听了心里一酸,想到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姐姐的爱侣,顿时悔意大生。说道:“我现在就去见她,向她当面谢罪!镖局是她和她丈夫经营的,我并没有出半分力气,还是留给她吧。不管她是否肯原谅我的罪愆,她都永远是我的姐姐!”

林琳望着丈夫的背影,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暗想:“你不肯接下镖局,你姐姐却肯定非得交还给你,因为她不但永远是我们的姐姐,更是一个侠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