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穿红衣的年轻人

“回来了。”

“是,回来了。”

“回去吧。”

“回去。”

“回家。”

“家……”

徐仙村安静着,好像整整安静了十分。徐仙村冰凉着,似乎冷到了一个界限。零星的几个烟囱里飘出人气。嬉戏的孩童,打盹的农夫,他们好像齐齐都留在了那个夕阳。没有人去叫,他们是不肯回来的。偶尔撞上,不待招呼便逃走了,也只当没遇见。

推开门,赵唐四人走了进去。灯暗了一日,对着空****的房间,一个人影也没,恍如隔世一般。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夜晚,这桌上坐得满满,一屋的火光和欢笑,比头顶的星光还亮。喝完的酒壶还堆在墙角,发酵的酒味闻得人鼻子酸。赵唐俯下身,抱起两个酒壶,放在第五张和第十一张椅子前。

“收拾收拾,咱们天黑前必须离开这儿。”他嗓子哑了,“三天后赶到峨眉山,去和十三弟他们会合。”

“那这个家怎么办?”

“一把火烧了,等以后回来再起。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拿的,你们去吧。”赵唐回过身,见钱唐四人都一动不动,喝道,“都聋了?叫你们收拾,收拾完了就走。”

钱唐道:“大哥,我什么都不要。”

吴唐、陈唐环顾四处,咬着牙道:“我们也没什么要拿。”

赵唐道:“好好好,那走啊,把这里烧了!”

钱唐道:“这屋子这么大,怎么烧?”

赵唐道:“当初怎么搭,就怎么烧。谁搭了屋顶,就破这个屋顶。谁砌了这面墙,就拆这面墙。不把这间屋子拆干净,今天咱们也就别走了!”

钱唐叫道:“不把这间房推平,咱们这趟就算是白回来了。”

“要拆,你们只管拆好了!”

李唐冲了出去,赵唐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不留下来烧房子,你要上哪儿去?”

李唐怒叫道:“那懒汉在哪里?我要找他算账!”

“老四你清醒一点,杀十二弟的人是凤玉帝。”

“可弄死老八是他的毒针!再差一点,连我也要被他害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那种情况,谁都……”

“四弟,咱们得以大局为重。大哥他们能平安下山,我们能救出你,都是借了那懒汉的力。”

“别跟我说什么轻重,我只知道,当时他就在你们身边,为什么你们不杀了他,为什么你们放他走!大哥,你说话啊,你为什么放走了杀害八弟的凶手!”

“李唐,你昏了头了,对大哥说出这样的话。”

“我就是要问他,我就是想听个明白。二哥,如果那天那枚毒针先杀的人是我,那现在站在这儿的会是谁呢?”

“你要说如果。好,你们被凤玉帝抓住,是大哥想要的结果吗?”

“不要说了,二弟。”赵唐撇过头去,低声道,“是我对不起老八。老四,我……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哥。”

“你配,你太配了。”李唐冷笑了声,就此推开赵唐的手,消失在门边。

“让他去吧。”赵唐叫了声,默然,“将拾来的柴火都放在这长桌上,从这儿开始烧。”

到了晚上,随着那火把落下,这间承载了十六个唐家兄弟许多美好记忆的木屋就此变成一道冲天的黑烟。这黑烟,仿佛能熔断时间。烟雾刺鼻,火蛇贪婪,四人同时转身离去,没有一人再多看一眼。任凭那火中刀光闪烁,剑影缤纷。

放走到道口,忽见一个熟悉的蹒跚身影一跌一撞地跑过来。

陈唐道:“好像是村长。”

看见三人,村长顾不得气喘吁吁,慌叫道:“赵大,钱二,不好了,大山主……”

“村长,发生什么事了,有话慢慢说。”

“大山主请所有徐仙村的村民上山……”

“什么时候的事。”赵唐惊道。

“就在下午,那群山贼又来了。所有人都被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村长老泪纵横地道,“我刚看见你们屋子被烧了,不知道你们回来了没,这才过来看看。”

钱唐道:“这阎罗一死,大觉山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早晚要被八台山吞并。四弟那一刀,可真称了那凤玉帝的心意了!这下,他谁都不怕了。”

陈唐骂道:“这凤玉帝出尔反尔,真不是个东西。”

村长道:“赵大,你们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说完太过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晕了过去。怀里抖出一封白信,捡起来一看:“潇洒纶巾野服,四海移山;慷慨冠世奇英,中州论道。”还落了一副小图,上面画了两把椅子,落的是凤玉帝的款。

陈唐道:“这定是凤玉帝留给我们的。这两个椅子是什么意思?”

钱唐道:“黑面,霹雳死了,这椅子留给谁来坐呢?大哥,这凤玉帝看得起我们兄弟,是想拉我们入伙呀。”

赵唐摇头道:“可惜他的椅子坐的太刺,太扎屁股。”

钱唐笑道:“看来大哥的屁股娇生惯养的很。”

陈唐道:“二哥,就剩我们四个了,还管这些村民做什么?咱们跑吧,去找九弟去。”

赵唐道:“他下令抓走村民,无非就是想逼我们就范。若是就这样走了,八台山的英魂会宽恕我们吗?”

钱唐叹道:“点那把火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后悔的。”

吴唐道:“泼出去的水还能等它下回来,这烧了火可就一了百了。”

陈唐道:“好可怜的火。”

赵唐道:“十弟,你去把四弟找回来,我们去赴宴。还记得那红衣人的话吗?唐门子弟最不受威胁,他敢请我们上山,我们便敢去。况且,有些债还没清呢。”

“算上我一个。”那块大白石上忽响起一个声音,李唐正看着,“送死的事,可少不了我。”

……

……

八台山一条空旷山道,林木幽寂,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车轮声,还伴着低低的人语声。

“这家被烧了,村里的人也都不见了。这好好一个徐仙村,闹鬼啦。”

“没看见尸体,村民们也许是搬走了。走了也好。”

“算起来大哥上八台山已经三天了,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沈唐又回头道,“九哥,你说我们家是谁烧的?山贼,还是村长他们?”

“不知道……咳咳……”冯唐还躺在牛车上,批了件薄薄的草席。他面无血色,嘴唇依旧发白,脖子上密密麻麻的汗。这没说了几句,又咳嗽起来。

沈唐连忙停下车,跳到车上道:“九哥,你怎么样,可还好?”

冯唐道:“伤口血止住了,骨头也没断几根,死不了。”

“那怎么还咳得厉害。”沈唐担忧地道,“水怎么也喝完了。九哥,你在这儿等等,我去给你找水。”

“这儿哪里有水。我还是别喝了,忍忍到下一个村寨。”

“那怎么成,烧坏了你嗓子。你等着,我知道下面有个暗泉,上回二哥同我讲过。我去去就来。”沈唐提起水囊,便从坡上滑了下去。

冯唐喊不住他,被太阳晒得厉害,只得把席子往头顶移了移。等了半日,却也不见沈唐回来。难不成遇上了什么事?冯唐心中忐忑,正不知要不要前去寻找,听见前面三岔口有动静,似乎是有人接近。

“四弟。”

冯唐边叫边抬头,不料那来人却非沈唐,而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他骑的是一匹小红马儿,也没马辔,也无马鞭。人还是人,马却漂亮得有些不像马。盛烈的年纪,才拥抱着夏日的青春,呼吸间却有些凛冬的寒气。这马也还是马,大约刚刚从原野里走出,在四方天地迷了路。这一人一马,本不相识,同在天涯沦落这才做了伴。可谁都心高气傲,谁也不搭理谁,人爱骑不骑,马爱走不走。就这样停停走走,进进退退,简直比赤足还要不如。

这马儿的神气,少年人的英气,也不知谁压住了谁。冯唐愣了半晌,这人还在岔路口前转悠。他本来已经走上朝东的一条路,却像是突然变了心意,慢慢退了回去,拐进了朝着冯唐的这条道。他眼光看得很高,这辆破旧的牛车他几乎看都看不到。

冯唐忍不住了,赶在这马儿过去之前,尽力叫道:“喂,那骑小马儿的,你……”

也便在这时,那鲜衣公子走过一棵花树,他忽伸出手,轻压下一枝在鼻口嗅了嗅。那烂漫织锦般的嫩黄,隔着那么远,那花的香气仿佛也溢进了心脾。

冯唐不由得看呆了,方才想问的话也全咽了回去。

“六月,茱萸花又开了。”他松开手,转过来半张脸,“刚才是你唤我,有什么事?”

“我弟弟方才过去了,你有没有看见?”冯唐连忙道。

“你是说方才那个小孩,穿褐色短衣,约莫只十一二岁?”

“你见过,太好了。他人呢?”

“没看见。”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样子。”

“这个时季,这片大山里的小孩子不都这样?”

“说的也是。打扰了,我自己去找找他。”

年轻人没有劝阻,又道:“我虽然没看见你弟弟,我却见到了另一件有意思的事。那是我在水潭边取水的时候,忽然刮起一阵风,对岸水雾中走出一个道人。他背着个大口袋,里面鼓鼓的,嘴里还说‘好大的一只肥羊,今晚有口福了’。”

“道士,哪里来的道士?”冯唐吃了一惊,顾不得病体,从牛车上站了起来。

“一个道士罢了,天下遍地都是。再说了,他要吃肥羊,又不是你弟弟。你瞧,亏他的福,我还捡到一个水囊。”

“这水囊是我四弟的……”

“管你十弟、四弟还是师弟,这水囊现在是我的。”

冯唐再无怀疑,急叫道:“那口袋里的是我弟弟!烦你告诉我,那道士去哪儿了?我四弟现在有危险!”

“危险?你是说那道士要吃了你十弟?”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笑什么?”

“我笑,我猜不准是你弟弟肉汁饱满,还是肥羊肉鲜嫩可口?”

“你……你好毒的一张嘴。”

“我还笑我是骗你的。”那年轻人哈哈笑道,“这荒山野岭,连条沟都没有,哪里有潭水喝?你十弟大约还在找铲子刨土呢!”

冯唐啊得叫了声,发烫面皮瞬时凉透,不由大怒道:“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故意打趣我?”

“你我萍水相逢,你过你的桥,我走我的路,你为何要叫住我?”

“我……我只是问一问。”

“那我只是笑一笑。”

冯唐不由哑然,忽听山坡下林子里有人叫道:“九哥,你再忍一忍,我看到潭水啦,我这就下去。”

冯唐想叫他不必找了,立刻回来,方才太过激动,此时偏偏没了气力。刚张开嘴,便觉得头晕,靠倒在牛车上。

那年轻人看出他的异样,轻咦了声道:“原来你受伤了。”

“不干你的事,你要走什么路尽管走去。咱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可不成,要是等会你十弟回来了,发现你死了,还不得和我拼命?我一没人证,二没银子,这黑锅怎么摘得掉?”

“呵,你又想刷什么花招?”

“我要守着你,只等到你弟弟回来。”

“你有这样好心?放心吧,我四弟不会乱冤枉好人。”

“可我不是好人啊。”那年轻人说完就从马上跳下,跳上了牛车车座,“你且上来。这小子胆子太小,你小心些,别伤了他。”

冯唐转眼一想,明白这话是对那小马儿说的,心中更是愤愤。知他是看出自己虚弱可欺,连匹马儿都不如。

年轻人叫了声:“坐稳咯!”

冯唐惊叫道:“你要做什么?”

“出门在外,麻烦能不惹就不惹,可万一惹上了自然是要毁尸灭迹。”年轻人叹了声,“对不住,这都是你逼我的。”

不待多想,那年轻人已**马鞭,任由那匹老瘦牛驰骋起来。那匹在原地吃草的小红马见少年要离去,抖擞精神,飞快一跃便追了上来。这险峻山道,有了一辆牛车已是拥挤,再走一马,看去更是心惊胆颤。若是一个不留神,这一牛一马撞了起来,他们两人都得命归黄泉。冯唐心中虽是害怕,又担心对方看低了自己,强忍着不说,大不了同归于尽而已。不过一会儿,这飞奔的牛车便冲出了岔道口。冯唐隐隐听见沈唐的叫声,太快了,一下子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