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样式房

时太和殿缺大木,仓猝拆取明陵楠木梁柱充用。上梁之日,圣祖亲临行礼。金梁举起,卯榫悬而不下,工部从官相顾愕然,皇恐失措;所司乃私畀发达冠服,袖斧猱升,斧落榫合。礼成。上大悦,面敕授工部营造所长班,时人为之语曰:‘上有鲁般,下有长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朱启钤《样式雷考》

圆明园里,秋景该来还是要来,照例临摹着往年的图景。草木碧水只听凭节气安排,无论年代里是平和还是纷争。

往年这时候,圆明园早该热闹了。回京日程接近,别说妃嫔小主们,就连太监婢女,也都抓住一切机会,跑到园子里逛逛,享受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以及西元离宫独有的闲适、宽容氛围。

相比往年这时,园子里人来人往,时可能遇到圣驾、后妃、王公贵族、部院大员,需要时刻警惕,不敢松懈,此刻守园的宫人们,更流露出轻松的神色。但他们也绝对没有偷懒歇着。相比起闲着不动,不紧不慢,似干非干的状态,才是最舒服的。

深秋的色彩,在干燥而通透的空气中,显得丰富和饱满,就连树上的黄叶,也要包含着各种不同的黄色:黄绿、亮黄、浅黄、橘黄、褐黄。可惜黄叶只有一季的美丽,无论清新还是艳丽,总要慢慢融入泥土,融入那柔软、温暖的生命尽头。

平安抬头看着这些叶子,等到它们落下时,秋雨也该来了。要抓紧这些晴朗和干燥的日子,把常妃最珍爱的经卷,拿出来晒晒。

小圆子用他瘦长的手臂,把几张长条书案,摆放在院子里。他动作利索,引得常妃主子好一阵夸奖。

平安也不甘示弱。她将木箱中的经卷拿出,翻页,铺平,再用干净的鹅卵石压住。动作之间,衔接顺畅,就像是水磨坊里周而复始的碾子,循着自己的节奏,心无旁骛,水到渠成。

常妃见状笑道:“瞧把她利索得。”她用手捂了嘴,笑声从指缝中流出,“我看着,怎么就像皮影戏里的小娘们儿。”

小团子抱着几根镇尺,跑到平安身边,说:“俗!这得用镇尺,你找些个俗物压着,回头坏了宝贝的灵性!”说罢,他拿开鹅卵石,用镇尺压住经卷。

“谁俗?!你俗!你天下最俗!”平安嚷嚷起来,“这些石头,都是我从福海边上,仔细淘的。先不说吸收天地精华,人家见过的圣驾,比你看过的堂会都多!你俗,怎么就俗了?!”

“平安,不可造次!”常妃带着笑,嗔怪着,“皇后娘娘不在,也不能乱了规矩。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这边说得热闹,那边小圆子只是自顾自呵呵笑着。他仔细擦试着鹅卵石,攒成一小堆后,放到平安身旁。

“镇尺才有几个?你别是趁园子里人少,去别的小主屋里摸的吧?”小圆子语气怯生生的,虽然带着真诚和忧虑,但是听着还是像打趣。

“我这不是多余嘛我!”小团子把两个镇尺抱在怀里,愤愤走回屋。

再回来后,他也加入平安和小圆子,三个人早已能够默契配合,前后衔接,行云流水。不多时,百十来卷经卷,已经铺开在院子中间。

“每年这时候,皇后娘娘、玫贵人她们,都要过来看看。今年冷清了。”小团子说。

“就你爱出风头,人来疯!生怕各位娘娘记不得你!”平安说。

小团子撅起嘴,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平安有点失望,攒了满肚子的言语,就等着小团子往上撞,结果没下文了。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根本不解气!

她本想“再战”一轮,还没等张嘴,常妃已经在她身后发话了。

“平安啊,陪我出去转转。胸口越发的闷了,躺着不行,坐着不行。”

“就是呢。都说秋高气爽,闷在屋子里可不是难受吗?您出来走动着,想是能好很多。”平安答道。

“都留神些。别的东西倒罢了,它们可得守好。”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皇锦经文,常妃再一次提醒小团子和小圆子,“知道你们嫌我罗嗦。不罗嗦哪行啊!可这是先帝留下的。”

走出寝宫,看着眼前的名园盛景,此刻已物是人非,常妃不禁哽咽:“我素来不稀罕奇珍异宝,身边也没什么值钱物儿。唯独那些经卷,看着它们,就想起先帝,想起我刚入宫那会儿。平安啊,你说什么东西最值钱?要我说,最值钱的,就是时光,是日子。因为那是情,是命啊!”

平安静静地听着常妃的倾诉,以她的冰雪聪明,何尝不懂得这些经卷的意义。它们描绘了寻常妃嫔上半辈子的韶华,记录了下半辈子的寂寞。一器一物,看似无生,实则有灵。在主人经年不断的珍爱呵护下,始终保有光明剔透的外观,折射出明暗交错的后宫影像。

“我才进宫那会儿,先帝来过。不几天,就赏了这些经卷。说是西藏进贡的,让我好好研读。来的人说了,这是先帝自己都喜欢的宝贝,不时还要拿出来看看。赏给我,是我的福气。”平安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晒经时,常妃在身后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洋溢着幸福,充满了落寞。

论性格、姿色、能力,常妃没有优势和潜力;论上有伴君如伴虎,旁有莺歌燕舞翻云覆雨,她又没有胆量和手腕。所谓后宫“生存”之道,不争宠不出头,便有“生”;无所欲无所求,便可存。

罢了,红墙里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是得宠的日子,却过得很快。赌上大半条性命,逞一时之快,又何苦来。

罢了,坐着从神武门进,躺着从西华门出,不求光耀门楣,只求不给赫舍里氏一族抹黑吧。

常妃鲜有抱怨,平安只听得见哀叹看得到幽怨;每每打开经卷,平安捉摸着先帝为数不多的临幸——非但不像是“幸”,反成了主子最浓郁的寂寞,最苦涩的记忆。

“后来先帝也来过。还给我讲经呢。我就是笨,要是机灵点,先帝会不会多来几次……”

“我就是自己安慰自己。谁没得过赏赐,谁又会比谁差?你想想那会儿有多少人,先帝早不记得我了……”

“平安啊,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先帝多少面。好歹有它们在……好歹说明有人疼过我……”

“我要是死了,平安,你记好,把它们交给皇后。虽然我真是舍不得啊,想带上入土。可这是先帝的宝贝,得让它们在光天化日底下,一代代传下去……算是我求你了。”

每到晒经时,常妃总要絮叨些往事。可是今年她却一反常态,除了叮咛嘱咐,其他并不多说。间或有些调笑或埋怨,嘴角轻扬或峨眉微蹙间,散发出无可捉摸又无法挥去的惆怅。

晒经是主子最珍爱的时光,任谁也不能破坏气氛。刚才自然不方便多问,现在走在如画美景中,主子脸上也露出红晕,平安才试探着问道:“娘娘,我刚才看了,那些经卷,都好着呢。里面的字啊画的,都特别清楚,您不必担心。”

常妃无语,只是紧皱眉头,按住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些经卷真好看,我每年都看,每年都看不够。唉,虽然也不懂里面说了什么吧,但是看着就好,特别好。娘娘,先帝赏赐,便是觉得您这身份、性情,配得上如此贵重、典雅的宝贝。”

常妃露出浅浅的笑容,算是回应平安的安抚。她淡淡说道:“好孩子,知道你孝顺我。我这会儿身上舒爽了,倒是想四处走动一下。”

“太妃娘娘想去哪里?”

“你平日里走动多,眼尖心细,该比我多知道些稀罕地方。”

“啊……”平安心里打鼓,嘴里不知该怎样作答。

“又不是怪你。”常妃柔声道,“见多识广才是好的,少见多怪的木头疙瘩最没意思。”

“娘娘想不想去看看样式房?”平安略想了想,眼前一亮,立即问道。

“好。”常妃拖长了音回答她,没有显出惊讶和好奇,却是带了悉听尊便的随和。

平安搀扶着她的手肘,两人一起向前,身影慢慢消失在假山围绕的曲径通幽处。

“娘娘您看,样式房!”平安一边向不远处伸手,一边激动地喊出声。侧头看见常妃脸上挂着半嗔半笑的表情,她脖子一缩,连忙收住声音。

顺着她手指方向,一座规格不高,外观寻常的院落,出现在主仆二人眼前。

刚一走进院子,几名宫人齐刷刷跪地叩首,请安“太妃娘娘吉祥!”

常妃仔细审视眼前众人。都是生面孔,她以前确实不曾见过。宫里小主太妃几十人,自己毕竟是个不出众不打眼的,这些宫人如何会认识自己?她心里泛起一阵疑惑。

刚要发问,一名宫女像是看出端倪,微微挺直身子,为常妃释疑:“奴婢们虽未见过太妃娘娘,但平安姐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你!……娘娘,平安不对,请娘娘则罚!”平安不及制止那位宫女,便扑通一下,直接跪在常妃身边。膝盖触地的动静,把那宫女吓得,重新低头伏地,不再出声。其他人也纷纷把脑袋深埋进膝盖。

看到空落落的院子里,一群伏地的身形,好好的人,都缩得只能看见脊背和后脑勺,常妃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起来讲话吧。”

话音响过,却没有人动。

“平安,你不起来,别人倒以为你家主子是母夜叉了。”闻听此言,平安赶紧起身。见常妃已经迈开步子,向院内正房走去,她立即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又想起那些宫人。她转过头,见他们都已站起,才向刚才回话的宫女挤挤眼,又摆出“多嘴”的口型。

常妃不看平安,却又提高些声音说:“别嘟嘟嘴了。”平安赶紧转正身子,耸耸肩,之后搀扶住常妃。

“出去走走,多长见识,交些朋友是好事。如今园子里松快了,我也自在自在,哪儿新鲜就往哪儿走。我还真想知道,样式房里有什神,勾了你这机灵鬼的魂儿。”常妃说。

言谈间,两人走进正房。屋内摆满了大小各异,制作精巧的建筑物模型。

“呦,这小房子小院子的,真精巧。”常妃左看看右看看,满脸好奇,“这都是什么啊?看着都眼熟,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但凡有皇宫生活经历的人,或多或少可以看出,眼前的纸糊样品,即是把宫殿院落,缩微在视力可及的空间内。

“娘娘,这叫烫样,就是模型的意思。”平安凑到常妃身边,为她解释。

“造宫殿,修院子之前,要先画个图,叫图样。施工时,匠人们就按照图样上画的东西来做。”

“画完图样还不行呢,还要做模型,就是这个烫样喽。”看到常妃正聚精会神审视殿宇模型,平安又说,“烫样要送给皇上过目。虽然是个小的,但有个实在玩意儿在眼前,万岁爷心里才有底。从康熙爷起,咱们大清国的宫殿、园子、城门楼子,还有先帝的万年吉地,都要先有样式,然后才能开工。”

“瞎操心!万岁爷有没有底,可不是你能议论的。”常妃怼完,看到平安一脸窘迫,人也缩在一旁,便又笑着拉了她的袖子,问道:“图样和烫样,就叫样式?”

“嗯!”平安使劲点点头,声音分外脆亮。

平安如数家珍般地介绍,常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想碰碰这个,又想摸摸那个。但一想到这些“烫样”,虽然材质普通,但是手工细致,制作精巧,想必是费了匠人很多心力,弄坏了便是与人为难;更有它们曾经或将来,都是“御赏”之物,能随便摆弄,便是与规矩为难。

踌躇之后,她管住手,只专心用眼睛看。

“娘娘您看。”平安指着桌上一个宫殿烫样,对常妃说,“您看它,墙壁是用纸板和木板做的。做好以后,用小烙铁把那些零零散散的物件烫在一起,就成型了,所以叫烫样。房顶最有趣了,是淀粉做的。”

说完,平安靠过去,用指尖捏住房顶,轻轻一拔,宫殿的飞檐庑顶,立马与殿身分家。看到房顶被掀,常妃惊得深吸口气。

“你这丫头该死,怎么一伸手就给人家弄坏了!”

“坏不了呢!”平安带着自信的微笑,对着宫殿内部努努嘴,“太妃娘娘请移步过来,往里看就是了。”

“房梁、柱子都是秸秆做的。”平安搀过常妃,用手指给她看。

常妃四下环顾,见近旁无人,便探头一看。

“呦!”她发出一声低微地惊叹,“瞧这手巧的!”内部结构尽在眼中,大梁、梁柱、宝座,各种装饰,一应俱全,生动清晰,别有洞天。

平安接着说:“娘娘别怕,房顶当然能动了。总要让皇上也看看里面的样子吧。”见平安把房顶放回原处,常妃才松了口气。

“这个大殿看着眼熟啊。让我想想。”常妃抬手,用护甲的尖端,触了触烫样。

沉思片刻,她恍然大悟道:“是钦安殿!”

“太妃娘娘好眼力。”一名宫人给常妃行礼后说道,“样式房林九,给常妃娘娘请安。”

借着林九行礼之际,平安定睛看了烫样上挂着的指示牌,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

钦安殿。

林九一面带着常妃和平安各处观看,一面介绍起自己供职的机构,样式房——大清国的皇家设计院。宫苑、坛庙、陵寝,以及部分公用建筑的建筑规制和模式,统一由这里设计。完成图纸,做好烫样后,承皇帝过目,钦定合格后,方可施工建设。

“从康熙爷以来,样我们的掌事,一直是雷家人担着。想必太妃娘娘早有耳闻。”

林九所说的“掌事”,是样式房的主官。而“雷家”,则是指来自江西永修的雷氏家族。

从第一代掌事雷发达起,后有雷金玉、雷生征、雷家玺,到现在的雷景修。历经五代,这个家族人才辈出,承前启后,兢兢业业,出色地完成了各种皇家建筑的设计工作。祭祀坛庙,皇宫殿宇,苑囿园林,王府衙署,城墙城楼,几乎全部由雷家设计;京城内外,普天之下,皇权所达,随处可见雷家手笔。因此,雷氏家族被惯称为“样式雷”。

“这倒真没听过。”虽然常妃对此一无所知,但也没有太过尴尬。扑面而来的新鲜感,令她心里敞亮了许多,“有雷大人和林师傅这样的能工巧匠,我们倒是享大福了。”

林九旋即躬身,拱手行礼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虽为匠人,可更是皇上的臣子。都是分内之事,除了尽心竭力,让皇上、皇后,诸位娘娘、小主们放心之外,别无所求。”

常妃不便看林九,只是朝平安笑了笑,算是还礼。

“都别拘束了。走着瞧瞧吧。”话毕,常妃率先抬起脚步,走向其他烫样。

林九快走几步,在前带路,将她们二人引到圆明园的烫样前。

她们从来不敢想象,宏伟的宫殿,竟能缩成巴掌大小,展现在眼前自己;她们从来不敢想象望不到边,走不到头的圆明园,全貌是什么样子;她们也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亲眼看到全貌;更不敢相信,纵览全貌的人,竟然就是自己本人。

她们第一次听说“鸟瞰”,并真的从鸟瞰位置,看到了成“卐”字形的万方安和,“田”字形的澹泊宁静;看到了洋画师郎世宁设计的谐奇趣和水法;看到了迷宫“万花阵”,像盘绕紧凑的蚊香。

她们看到了“山高水长”。此处应景于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的名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前是清泉后有山丘,有如两人,一温柔一阳刚。二人手手相牵,将殿宇庭院环抱其间。

殿前的开阔地,外围遍栽花木。每到上元时节,此处夜色便被烟火点亮,光彩绚烂,响声环绕,数日不停。

不多久,平安的眼神又飘向其他地方。她指着另一组烫样,问林九:“林师傅,这是什么?看着像城,但是又不太一样。”

“这是皇陵,在宝华峪。是雷景修大人为道光爷设计的。”林九答道。

虽然说者语气平和,用词妥帖,平安还是担忧起常妃,身体也更靠近对方一些。

“确是个风水宝地,建得也算顺利。谁想到建成三个月后,就渗水,淹了地宫。雷大人为此,受了处罚。”林九叹气道,常妃也随之面色怅然。

平安刚想挽住常妃的手肘,却发现常妃已先抓住自己的手腕,手心又潮又凉。

“原来是我将来要去的地方啊。”常妃念叨着,她用力清了喉咙,仿佛喉头滚动起来,便可以压住眼底的泪水,“先帝不用了,我也就不必去了。”

宝华峪陵寝因渗水被弃后,道光皇帝的吉壤,终迁至易县永宁山的龙泉峪。宝华龙泉,于后世是一东一西,与本身则是万世永恒。

“哪儿都好,哪儿都一样。”常妃不禁又笑了,眼眶就像地宫洞开的石门,再多的光亮,也照不亮里面的幽暗,空芒。

“哪儿都是一个人,唉……”常妃**鼻子,呼吸声里透出潮气。

平安和林九,都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最初,一个人走着,进了皇宫;最终,一个人躺着,进了地宫。

祖宗家法明摆着,只有皇后,可以和皇帝丈夫同葬在皇陵地宫中。其他妃嫔贵人,只能葬于妃园寝。妻妾不同,便是皇家,也不能免俗。

或走或躺,都遵照规制,自有礼数。条条框框,一板一眼,不会缺损,不可逾越。

每逢后世皇帝携后妃、皇子、亲贵和重臣前往东西二陵拜谒。“先皇在上”的规定动作后,就该上演“各找各妈”的戏码:皇子公主、亲贵王爷们,纷至妃园寝,祭奠自己的母亲。

平安想到自己的主子,地位卑微,也无子嗣,身后的凄凉和寥落,可想而知。说出上面一番话,也是意料之中。

论及生死,气氛陡然凝固。

“唉,林九师傅,这一屋子大院子小房子的,平日里就都放在这里啊?”常妃不忍破坏气氛,赶紧另起话题。

“太妃娘娘来正是问道点上了。雷掌事今天回城办差,就是给这些烫样、图纸,找个妥贴的地方。”林九口中的“雷掌事”,即“样式雷”第五代传人,雷景修。

“啊?要搬出去了?”没等常妃开口,平安就抢着问道。

“是。”林九回答,“都是纸糊的东西,见不得火。太妃娘娘不是外人,草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洋人已经打到城外,是不是要进城,是不是要到园子里……谁也不敢打包票,拍胸脯啊?”

常妃脸色瞬间白了。她尽力控制着情绪和仪态,说道:“雷大人想得周全。”

“与其说雷大人,倒不如说,这是听从恭亲王的嘱咐。”林九补充道。

听到“恭亲王”,常妃和平安目光对视,身体皆是一凛。六爷受皇帝钦点,署理议和事宜。时局到了怎样的境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常妃娘娘!”小团子高喊着跑进样式房,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我的主子啊,你真会找地方溜达,奴才好一通找啊……”

平安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团子吓了一跳,她质问道:“咋呼什么!不知道娘娘禁不住唬啊!有话快说,瞧你这份儿喘,跟要死的鱼似的。”

“就是你整的幺蛾子!跑死我了!你当这里是哪儿!是圆明园,不是外城大杂院!千十来个地界,你让我飞着找啊!”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有贫嘴的功夫,早就说明白了。”常妃打断了两人的拌嘴,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富良大人到了,说是急事,让您即刻回去。”小团子说。

“是怎么了,富良大人说了吗?”

小团子声音里,突然有了哭腔:“富良大人说,洋人打进北京了!”

洋人打进北京了!

所有的人都懵住了。云朵飘走,太阳的光芒透进样式房。阳光中的烫样,变得栩栩如生,充满了生活的温度。可是屋里的人们,感受到的,竟然只有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