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漂流

泊头不大,但有五个泊头。

被电线连接的泊头,被道路连接的泊头,被钱连接的泊头,被鸟连接的泊头,还有被那块木头连接的泊头。

五个泊头重叠在一起,五个泊头都在雨中。

拉车的人停在路边,看着雾蒙蒙的荒地,等人路过。他的骡子黑漆漆的,车上就是那块巨大的木头。

他说这块木头在手里耽搁了快三十年,年轻的时候,一个喝粥的早上,街上开理发店的人敲他的门,不由分说把木头拖过来扔在门口。他不答应,在后面喊哎哎哎,但那人已经跑了,从巷子跑出去向西拐,离开了泊头。

按照规矩,拉车的人需要找到下一个人,把这块木头传下去。木头的起点无从考据,有人说是氏族时期,有人说是昨天。但木头上刻满了笑话、脏话、诅咒、家训、私章、没有答案的问题、蹩脚的诗。经手的人太多,传得太远,它已经不能消失,不能停下来,不能被更换。

没有人愿意讨论木头这种事,也不举行仪式,不记入历史和传说,因为接到木头是幸运也是诅咒,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意外开始到来。这是一种负担,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却是终生的。

人们只是在听到有人来的时候打开门。有时候是一个脸熟的人站在那里,有时候是一个满脸尘土的陌生人,有时候则是一个独腿的人带着猴子。他们进来,把木头卸在地上,接过水来喝。

在一些战乱年代,火把在大营里熊熊燃烧,这块木头不知所终,但一百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总会有人撑着羊皮筏子,赶着车,带着它从北面回来,或从南面回来。

如果在路上拉住一个老人问他,他会告诉你,传递一块木头,这种事情,是一种缝。在大地上缝,也在历史里面缝,针脚很乱,针脚会击中你,但你要接受,这是一种强烈的联系,要允许这种联系穿过自己。到底是木头来自泊头,还是泊头来自木头,已经不好分辨了,不要去想。

在别的地方,一些新兴城市,沙漠里的旅店,冻土上的矿棚,海边的工地,也有人效仿这种事情。总有那种小孩,捡起一个小石子,汗津津地攥在手里,走到马贩子的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这是自有永有的,意味着一切,现在交给你,去把它交给下一个被选中的人,马贩子疑惑地接过石子,小孩转身就走。后来小孩被莫名的人捉住,埋在路边,只露出脑袋,秃鹫啄开了他的头。但小石子因为他的死而被人传递下去,又因为传递本身被继续传递。

雨不大不小,拉车的人还在那里等。他的骡子快睡着了。

野外空无一人,我觉得在这很难碰到什么人,但他觉得应该再等等。总会有一个人路过的,不可能没人路过一个等候多年的人。

拉车的人觉得,如果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带着要赶路的样子,就可以把一些事情交给他。过往的历史证明,路和桥都是他们修的,树是他们种的,井是他们挖下的。有什么秘密或者托付,可以告诉他,有什么珍稀的种子和药方,应该让他带走。这截巨大的木头还有车和骡子,都给他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