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留给未来的反问
反问者事件四个月后，香海市东区公安家属院。
2046已随着前几天的鞭炮和礼花而去，2047年悄然到来。春节刚过完也没多久，整个院子里，甚至还有一些鞭炮的碎纸屑。烧了半截，大大的冲天炮外壳躺在花坛泥土中，仿佛只要站定了仔细闻，都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白色T恤的男子，提着水果走进了家属院的4号楼。他步伐沉稳，前行有力，一看就有部队经历。
这是比较老旧的家属楼，并没有设置电梯。现在已经普及的家居智能系统，也因为家属楼内部没有设计相应的预埋端口，无法安装。没有智能警卫，没有清洁机器人，看大门的，也是个穿着工装的老头。这里散发出的年份感不像2047，到像是2017。
男子爬上5楼，敲了敲当中一户贴着对联的房门——连这房门，都是以前的厚重防盗门，完全没有什么和附近治安巡逻点联网的网络功能。
“哎，沈君，来了？来就来，买什么东西。”房门打开，一位满头白发，面容和蔼的老妇人接待了男子。她热情的将客人迎接进屋，将水果放在旁边后，向客厅阳台指了指：“老秦在那下棋呢。你等着，饭马上就好。本来说做个最拿手的糖醋里脊，但今天菜市场那家肉店，机器格式化了，数据明天才能恢复。”
“里脊肉也分三六九等的。”老妇人呵呵的笑着，摊开戴着胶手套的双手：“老板自己看店，他哪知道，我最喜欢要的是什么部分。这不，干脆做鱼好了，我做的西湖鱼也很好吃的。”
“不用这么麻烦，赵姨，我就是来看看秦处……”
“退休报告都批了，还秦什么处。来来来，这里。”阳台上的老人打断了沈君。他坐在阳台上，面对着一铺围棋棋盘，而对面的椅子上，放着一个音箱大小，其貌不扬的盒子。这个盒子在老人落字之后，表面的显示屏开始显示数字百分比，当百分比达到100%，它便伸着自己的独臂，用尖端的吸盘吸取棋子，落在棋盘当中。
“不是不和机器人下吗。”
“我说的是不和灵珠那种水平的下。年三十春晚看了没？又把它弄上去了。”老人手上的棋子，漂亮的落在一角，救活了这片区域。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小机器，哼了一声：“这种玩意，随随便便杀它个片甲不留。”
“那你倒是把难度设置调高啊。”阿姨正好从厨房出来，笑着插了嘴。
秦处白了老伴一眼，拉过凳子让沈君坐下，自己却依然专注于棋局拼杀。沈君也不着急，随意的看着阳台风景，静静的等着。
“放心吧。”终于，老人开口了：“赵局这人我清楚，脾气大，不过是非分明。你这次有功，但始终是违抗命令，只是个停职处分，已经是他和石恒上上下下沟通过的结果。等过段时间，赵局会让你回去的，他不会放着你这种人才不用。”
“您过奖，我不是什么人才。”
“怎么不是，当初赵局问我，这人你和老姜灌了几斤白酒挖来的。”老人笑了起来：“我说四斤，他瞪着眼，一听就记下了你的名字。”
“这我知道，石处长私下说过。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沈君停顿了好一会儿，自顾自的笑着摇起头：“真是没想到，反问者事件后短短四个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动。”
“反问者的机体和处理器摔得太狠，送中科那边也没办法复原，这事在网络上热了一阵，现在也平息了。网络处和人工智能处合并的提议，石处长交了上去。段佳佳辞职回了天灵集团，说只要以后我们有需要都可以去找她。副局的位置本来是给您的，您却申请退休，推举了石处长。”
“一个时代的人，干一个时代的事。”秦处拿起手中棋子，半天没有落下。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自己对面的围棋机器人身上：“你别笑，我年青那时候，怕以后老了子女经常不在身边，又没人和我下棋，还专门教过你赵姨。结果再怎么想也没想到，儿子百多元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就把我的担心解决了。”
“我是看着人工智能长大的那代。不知不觉间，这些机器人就已经能代替我们做很多事了。找个罪犯，问大神一样就问出了结果，跟踪啊审问啊蹲点啊，啥都没有，都没做。以后这些东西的破事，越来越不是我能理解的。”
“其实原本我就有意见，让我这搞了二十多年刑事的，老了来弄什么人工智能。我一赌气，向上面说老雷不来我就不干，结果把他也拖下了水，哈哈。”秦处一边笑，一边将棋子落在了棋盘的偏远角落：“给石恒去干吧，他有能力。这叫激流勇退。”
“雷老说这是卖队友，您倒是跑了，他正常退休还有两年，被坑在那里。”
秦处闻言，哈哈大笑。两人又随意的闲扯了一些东西，直至赵姨开饭。
科技虽然发展迅猛，家政机器人也早在全世界普及，但在这块土地上，亲朋好友齐聚桌前的晚饭，始终还是由家人打理才更有味道。一盘盘香气满溢，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经由赵姨之手抬上桌，让沈君食指大动，好好的饱餐了一顿。
晚饭用过，又闲坐一会儿后，沈君告辞离开。而秦处也主动提出，送沈君下楼。
出乎意料，沈君竟然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在秦处的陪同下，走到了小区门口。
秦处站在小区门口，并没有急着告别。他让过一辆无人驾驶的雪佛兰，看向沈君：“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想说什么。”
“瞒不过您。”沈君笑了笑：“那段时间，大家都在问为什么我没有向反问者开枪。难道您就不好奇原因？”
“你啊……我早说，三十岁的人了，早点找个媳妇。最起码不会弄成现在这样，有什么憋不住的话，要找我这种老头子。”秦处摇摇头：“行行行，你说。是不是和突袭研究所那天下午，接到郭敏的电话有关?”
“是的。”沈君点点头。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对眼前这位老人十分敬重。这个藏在心中的小秘密，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先告诉秦处，听听老人的意见：“当时，您不是替我带过话。告诉他我对人工智能灵魂的看法？郭敏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要不是反问者事件，估计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告诉我。”
“他说，那天晚上，那台GB22在他控制下按下按钮后，被段斌武砸坏。而他在和GB22连接的笔记本电脑上，看到了一句从GB22那反馈的话。”沈君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原话是……”
“我看到了你们如何对待我们。但我认为，以暴制暴是一个零和的死循环，存在感性思维的人类才会更偏向这样的处理方式。我不会按下按钮，你们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秦处看了沈君一眼，没有说话。
“这句话，郭敏记得很清楚。因为为了控制这台GB22按按钮，逻辑程序是他编译的。郭敏说他敢用性命保证，GB22绝对不应该有这样的反馈，更不可能有这种认识。”
“所以，他认为自己杀害了一个机器人？”
“准确点说，郭敏认为自己杀了个‘有意识’的机器人，这种内疚感让他选择了逃避。”沈君看着路边一台巡逻机器人，轻轻的说道：“秦处，李用昌说过，那台GB22和STONE一样，都是曾经搭载过初版黑蛇的原型机。”
“你要说，那台GB22真的觉醒了？而你因为相信这句话，判断STONE只是被李用昌控制的机器人。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更偏向制定以暴制暴这种报复计划？”
“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STONE是真正的觉醒，那它的处理方式不一定是报复。它会像这台GB22一样，考虑利益更大化的办法。所以这都是李用昌自己策划的。”沈君抬起头，思绪似乎回到了反问者事件的那天晚上：“看到STONE落下的那瞬间，我突然感觉，没有开枪，可能做了件错事。”
“我们陷入了一个错误的思维陷阱。按下按钮，就是STONE觉醒对人类报复。不按按钮，就是李用昌假装STONE觉醒，宣扬理念。当天就有很多网友也提出了疑问，如果STONE是真正的觉醒，它一样可以凭借自己的思考，不按下按钮。”
“前段时间，我看到了这么句话。对人类而言，真正可怕的不是一台绝顶聪明的人工智能通过了图灵测试。真正可怕的，是一台绝顶聪明的人工智能……”
他叹了口气：“没有通过图灵测试。”
“STONE和GB22不同，它在李用昌帮助下，潜伏了七年，也学习思考了七年。如果。”沈君加重了语气：“我说如果，这系列事件根本和报复无关，和什么人工智能权利无关。单纯的只是有那么一台拥有独立意识的人工智能，在李用昌帮助下，通过这种办法光明正大的掩盖自己觉醒的事实？”
平时沉默少言的沈君，此时也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的提出心中疑问：“反问者事件里的技术疑点实在是太多，技术人员到现在都没法解释，STONE是如何做到无痕迹入侵，以及汇德那晚那种大规模入侵。还有，它甚至还能黑入我的骨通讯频道。”
“再说其他的，我们在研究所也看到了，李用昌在那里的很多东西，包括那台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形机器，都是阿特留斯公司带来的。他从公司不辞而别，还带走这么多资源，为什么公司没有一点反应？”
“李用昌给我们的初版黑蛇计划资料只是项目说明。计划被中止，那些资料，那些关键的数据，阿特留斯公司一问三不知，到哪去了？销毁事件后，阿特留斯公司的执行总裁贝阿蒙阿特留斯从公众视线里消失，又到哪里去了？”
“原型机的研究价值，不言而喻，为什么三台原型机会混入到实际应用的产品中去？贝阿蒙是不知道情况，还是知道这三台原型机出现异常，还继续投入使用？”
“我没开枪的判断是不是对的？秦处？万一……”
“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沈君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台GB22，还有STONE，到底是不是真的觉醒！”
“万一你想多了呢？”秦处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所以说，你们年青人都搞不明白的东西，我一个老头子不退下来还干占着位置干什么。”秦处呵呵的笑着，老人的手仿佛有魔力般，刚搭在沈君肩上，就让他的火气消了不少。他轻轻的拍了拍沈君肩膀，说道：“等等，你先等等，你问我这些，我也回答不了不是。好好跟着石恒干，他脑袋瓜比我好的多。你这些问题，会有答案的。”
秦处一边说，一边微笑着背过身：“最后送你们个礼物。我已经说服郭敏，让他参加今年的公务员考试。这娃娃砸过机器人，但那是李成德自己出钱买下的私人财产，李成德没说什么，也不算案底，没有问题。他很聪明，现在段佳佳走了，让石恒关注下，把他弄来你们这。”
“好了，不要想太多，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我这么跟你说，就算哪天机器人真的噼里啪啦的觉醒，有意识了……”老人抬起手，做了告别。他头也不回，反问一句：“难道我们这些做人的，就全部不活了？”
说完这句后，老人不再言语，越走越远，而此时，沈君的车子也自动停到跟前。
这名目前处于停职状态的行动科长钻进自己爱车，不知为何，没有手工发动，也没有交由人工智能自动驾驶。他静静的听着车子询问目的地的电子语音，把家设置为目标后，下了车。
车子启动起来，照着沈君的设置，驶了出去。而他则迈着双腿，独自走在道路侧边的人行道上。
人行道对面，几个熊孩子拿着油性笔，在送快递的方形小机器人身上胡乱涂鸦。他们指着自己为机器人画上的嘴和眼睛，哈哈大笑，小机器人却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依然照着程序规定的路径，忠实执行自己的任务。
在他们前方，一名上了年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在树荫下和清洁机器人聊着什么。机器人根本没有反应，可老人还是愁眉苦脸，絮絮叨叨的说着。说到气愤处，她手上拐杖往地上猛点，似乎把这台根本没聊天功能的机器人当成了非常好的倾诉对象。
清洁机器人旁边的公园里，有户人家正带着他们的大金毛进行饭后散步。小女儿和圆筒状的家政小机器一起牵着大金毛的项圈，男主人则和女主人谈着什么。满满的幸福感，洋溢在他们年青的脸上。
夕阳西下，将四周照的一片金黄。沈君就这样慢慢走着，随意的看着。原本紧锁的眉头，在看到眼前这些景象后，不知何时，舒展开来。
他拐过前方的十字路口，渐渐的，身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和机器人之中。
就在他消失的地方，有一块用作广告的3D投影空域。这里似乎还没有招到好的客户，广告代理商索性放起了地方台的讲坛节目。
上面，某位并不知名的计算机专家面带微笑，听完了下方观众提问。他点点头，笑着回答：“前段时间，这个自称反问者的黑客是很热门啊。”
“说到拥护人工智能权利的这些人，我在德国讲学的时候，和他们一位教授了解过。他说，有两本书，这些人很推崇。是什么书呢？一本，叫《天赋之权》。而另一本，同学们肯定想不到，是什么呢？是本童话集。叫《海林顿童话集》，是个比利时人写的。”
“他呢，在这童话集最后，写了个黑蛇和白蛇的故事，象征人工智能和人类，写的很一般，也没有结局。这教授告诉我，说现在网上有很多伪造的结局，都不太可信，为什么不可信呢？它是爱好者续写的。但又经过很多网友查证，又认为这么多结局里，其实吧，有两个版本，有很大可能……”
他看了眼下方观众：“是海林顿死前留下的真正结局。”
（反问者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