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第一个晚上,我梦到童话里纯白的云朵和会唱歌的泉水,梦到有一只可爱的小松鼠爬到我身边安稳的睡觉。
紧接着,那种温暖的生机勃勃的画面慢慢扭曲变形,颜色由浅到深,然后纯白的云朵和会唱歌的泉水消失,视线里,又出现当年梦过无数次的大片大片深红色的玫瑰花,黑色的枝叶,铺天盖地,像漆黑的夜幕上灼灼燃烧火焰。
我从梦中惊醒,转头,看见唐潇熟睡中安静美丽的侧脸。
许思源说有一半做好事的人都会有私心,我想这就是我的私心。
同行的二十八个人,都二十多岁的样子,大多数刚刚毕业,个别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他们都能说会道,讲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言语中可以看出肚子里有些墨水。这时候唐潇倒显得文静了许多,我们坐在客车里,山路崎岖,晃晃****快要把人的骨头晃散架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远走他乡的感慨和期待。我无所事事的在脑袋里搜寻着能描述这些人这种场景的词语,最终一无所获。记得当初语文课上老师用虚怀若谷壮志凌云之类的词语形容那些历史中的人物,几百年以前这些词语可以在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之后脱口而出,但是放到现在,你说出这样的词没准会被人笑话。
真的,当年,我在课堂上开玩笑带着调侃的意味小声对纪铭说:“纪铭,我觉咱们班谁谁谁就是那种虚怀若谷又壮志凌云的人,你觉得呢?”
他慢吞吞的转过头,拿起书挡住老师的视线,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傻不傻啊……”
你看,老祖宗的美好品德如今已经带上了传奇的色彩,就算郑重其事的说出口也显的不真实起来。
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牛郎织女的故事,如同我相信你一样,纪铭。
你从法国回来后的几个月,说过很多次“我爱你”,比高中的那三年多多了。其实,“我爱你”这三个字,你说一次我信,说一百次我也信,但是,纪铭,爱,我想你也明白,已经不是唯一的基础和条件。
客车摇摇晃晃整整六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唐潇一下车就大吐起来,她说自己方向感本来就不好,这下更找不着北了。我有些愉快的想,吐成这样还能开玩笑说明心情不错,恍然觉得以前那个活泼的妹妹回来了。
我感觉自己将要告别了孤单寂寞,来到这样的环境做这样工作的,应该很少会想起那些有关风花雪月的东西,最基本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会让人感受到自己与脚下的土地、头顶的蓝天、落日的余晖建立起更加深切的联系,让生命变得更加简单而踏实。
我拍着唐潇的背等她吐完,一个有些微胖的,中等个子的男生走过来问我们:“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忙说:“哦,不用了,谢谢,我妹妹晕车,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这是你妹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我笑了笑。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阮素年,她叫唐潇。”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们都不同姓,怎么会事姐妹呢?只是带亲的?”
我很想跟他解释一下,又觉得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这时候唐潇终于吐到没有东西可吐,抬起头来说:“我们是姐妹,但不是一个爸妈生的。”
“……哦,呵呵,这样啊。”
气氛有一点尴尬。
“那……如果没事的话,就走吧,我们还要找到自己的住处,这里不想城市里,没有路灯,再晚一点,就不好走了。”他附身问唐潇:“可以坚持吗?”
她没抬头,“嗯”了一声,似乎有一点鼻音。
“走吧,走吧,太阳都要落山了。”
太阳都要落山了……如果在城市,应该听不到这样的话,大家会说:“要天黑了”或者“都快八点了……”。
抬头看,天空万里无云,落日孤单的挂在山腰上,没有一片白云衬托它的光满万丈。
用尽力气才能爬上去的陡坡,低一点头才能进去的房屋,沉淀很长时间才能喝的水。
一出房门就能听到鸟叫的院落,一辆摩托车驶过就能扬起来的尘土,走上几步就会脚痛的石子路……
第一个晚上,我梦到童话里纯白的云朵和会唱歌的泉水,梦到有一只可爱的小松鼠爬到我身边安稳的睡觉。
半夜里突然醒来,发现身边真的有一只小松鼠——微蜷着身体睡的无比安稳的唐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的屋子爬出来,钻到我的被窝里。
这里没有呼啸的长风,没有林立的高楼和楼宇之间隐藏多年的老街,更听不到皮鞋高跟鞋急匆匆踩着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上火车前,我回头看见诰轩两只眼睛泪汪汪的,他的眼睛很亮,经常听到什么少年的眼睛里有星星,当时我想我的弟弟不就是这样的少年吗?哦,也许,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也将会在我无法注意到的时间和空间里慢慢成长为一个傲首挺胸的少年。所以,爸妈应该很幸福了吧。这样想能让我心里稍微舒服一点。
还是上火车前的那个晚上,我上网看了一眼学校的论坛,他们说过几天会有一个已经工作近两年的学长来学校演讲,那个名字,是许思源。
盯着那个久违的名字半天,我才意识到也是我前男友的名字,不到两年,他已经名利双收小有成就,而我正要悲伤背包去很远的远方逃离命运。照片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冷静而自信,我想,就是这样的感觉,当我第一次在教室阳光充足的座位上看见他时,我就能想象到这种感觉,说意气风发正合适。这场演讲的宣传稿,应该是由大二的学生会干部撰写,言语间流露出的崇拜和期待,让整个页面都生动燃烧起来。
收拾完衣服的唐潇走过来,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说:“哎呀,素年,这谁呀,张的还挺好看!你盯着人家照片看干嘛?”
我大大方方的说:“这我前男友……”
哦,她一脸我懂了的表情,“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大学谈了三年,分手的那个?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又想人家了?”
“你没张眼睛吗?这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宣传海报,他要来演讲!”
“演讲?那说明,还是个成功人士呢,你当初怎么想不开把人放走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放走他,不是他甩了我?”
她一下被我噎住,想了想,突然有点语重心长的说:“其实我知道,你呀,还是那样……你说,怎么还是那样呢?不过纪铭现在回来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我去洗澡了。”
怎么还是那样?这是第几次了?
我想此时此刻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唐潇又变成与原来的唐潇,所以冲这点我可以不在意她刚刚说的话,并且想着明天临走要买一点红豆饼带着路上吃。
红豆饼,我还记得,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童年的味道。很甜,妈妈说吃多了会牙疼。所以我们约好,每次只有周末放学回家的路上买十个,她吃五个,我吃五个。现在想想都和美味,咬在嘴里,又酥又软,里面的红豆是一颗一颗的,每一颗都格外的甜。买红豆饼的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爷爷,我们第三次光顾他的摊子后就熟络起来,每次总要聊几句才走。
“素年啊,你又长高了。”
“潇潇,上次买的是不是一会儿就吃完了?”
“你们每次都这个点儿来,我想早回去一会儿,都怕你们扑个空。”
“那爷爷我们下次尽量早来一会儿。”
“哎,没事儿,就这个点儿来,我回去早了,一个人也挺无聊。”
“好,爷爷再见!”
当时我还想,,卖红豆饼的老爷爷为什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后来知道千万种人有千万种命,千万种孤单也有千万种原因。
自从上了大学,再没有见过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爷爷,再也没吃过红豆饼。
幸好现在还记得它的味道,幸好老爷爷还在原来的地方,卖着同样的糕点。五年后再去买,爷爷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起来,“哎呦,这不是素年吗?你……上大学回来了?”
“嗯,爷爷,我回来了。”
“好,好,回来了好。”
我带着一包沉甸甸的红豆饼离开,脚步匆匆,落荒而逃。
第二天和唐潇去的时候,在半路上她说:“素年,你不知道,其实我一个人来买过好多次,每次都是晚上五点多钟,刚好剩下十多个,爷爷就按照十个的价钱,都卖给我了。”
她说完,朝我明媚的一笑。那天阳光不盛,却生生的晃到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