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我记得清清楚楚,夏至那天,是这起杀人案审判的日子。
那天,我,唐潇,江林涵,我们坐在一起,坐在最后一排,手紧紧的握着,目光聚焦在那个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的男孩儿身上。
整个宣判的过程简单而迅速,我却觉得无比漫长,直到代表公正和威严的法官宣布对陆小枫的判决——有期徒刑,八年。
纪铭是个好律师,在法庭上的他不像平时那样沉默寡言,他站起来据理力争,我似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抖。
他说完后,就看着法庭中央的陆小枫,而我看着他。我不知道这两个人男人心里,当时都在想些什么。
开庭的时候没有预料的那么长,审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期徒刑八年。
法官宣布了结果的下一秒,我远远的看到一身囚服的陆小枫转过头,对纪铭笑了一下。
然后我算了算,八年后,陆小枫应该三十二岁了。
记得唐潇以前说过,三十多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肚子里刚刚沉淀出一些东西,又保留着一些青年时的朝气,再好一点,事业上刚刚有所作为,正是有资格谈笑风生的时候。
当时我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说这么有见地的话,不过想想还真的很有道理。”
她把头发往耳朵后面轻轻一拨,看着我,笑靥如花。
第二天,陆小枫的父母千里迢迢从南方的某个城市赶来,哭倒在我们面前。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搬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们说陆小枫告诉他们回来是要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我想,原来他也会说谎,他一定没预料到,会赔进去自己的八年。
我看着两个老人声泪俱下,八年,我已经能想象到他们在这八年的等待中将一头青丝染白,这种等待会被分隔给每一个日日夜夜,于是过日子变成数日子,数来数去发现365天原来是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庞大到把人心一点点击垮,击垮的同时还给你保留着希望,是那种真实存在,又无比遥远的希望,能让人有力气活下去又伴随着痛苦的希望。
我能想象到,都能想象到。
唐潇低着头站在他们面前,说:“这八年,让我养你们吧。”
陆小枫的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我在旁边,没有上去拦。
她一定懂,这个世界上,有的债欠下,就永远欠下了,没有办法弥补。
那天晚上,我去了“烟火人间”,喝了很多很多酒,我在想有没有人会像那个死掉的人当初伤害唐潇一样来伤害我,很可惜,没有,大家各自醉生梦死的消遣着,有人看到一个人无聊的我,也是看一眼就走了。我想,是我的魅力真的差了唐潇太多,还是遇到那种人渣也是需要万里挑一的运气。
我记得纪铭把我拉出去的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神志不清的同时我隐隐约约还看到一个有点儿熟悉的身影——一个神似易桉的身影,他也在一口一口的灌酒,有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贴到他身上,然后旁若无人的亲吻起来。
“纪铭,我突然感觉好恶心啊,好想吐。”
他扛着我,有些生气的说:“你喝多了……”
“不是啊,不是那种想吐……是那种想吐……你知道吗?不要说喝酒的事,你能理解吗纪铭?”
“素年,别说话了,马上就到家了。”
“纪铭,我不想回家啊……不想回家,你别带我回家好不好?”
“不回你家,回我家。”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见到潇潇,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她在哪儿?你知不知道?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素年,睡一会儿吧,睡醒就好了……”
“嗯,那我睡一会儿,你记得要去找潇潇。”
然后我安心的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纪铭的家里。
床底放了一双浅黄色的拖鞋,很厚的毛绒拖鞋,穿上,软软的很舒服。他在厨房做饭,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这是我第一次见纪铭做饭,透过玻璃,看到他微微弯着腰,用勺子小心的尝了下汤的温度。
这画面和我五年前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重叠,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每天日升日落柴米油盐,已经在五年的孤单中化作一个美好的梦。
他见我醒来,很自然的招呼我吃饭,我乖乖的坐在餐桌旁,把他夹给我的菜一口一口吃完。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我说:“谢谢你,纪铭,我要去找潇潇了。”
他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素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你怎么还是这样……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不同人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有不同的味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我怎么还是这样。可到底是什么样呢?你们不喜欢我这样,又不肯说清楚,指望我一个人发现并改正吗?
我只能说:“我担心潇潇。”
他一言不发的起身,拨通了一个电话,我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林涵,他说:“唐潇和你在一起吗?好,那你看好她,不要出事。”
那边林涵说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纪铭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说:“她和江林涵在一起,你可以放心了。”
“你怎么会有林涵的电话?”
“那天从法庭出来之后留的,我怕有时候联系不到你,可以联系她。”
“纪铭,你总该让我回家吧。”
“我今天不想让你回,你就回不去!”
“……混蛋!”
他把手上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摔,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臂,横眉怒目,“阮素年,我纪铭是对不起你,如果你非要还回来,可以打我几巴掌,或者,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别再无视我,我这几天做的不是为了陆小枫也不是唐潇,还是你,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行吗?”
“所以呢?纪铭,你想怎么样?”
他笑了,手上的劲突然松懈,“我想上你,就现在。”
然后他突然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抱进他的卧房。
我说过,我已经认命了,上次在车上就认了,所以我没有一点反抗,尽力迎合着他,原来我还记得那个雨夜在车上的种种,这种感觉,融于彼此,成为彼此,然后一起坠入地狱。纪铭,其实,我还是想狠狠的爱一次,你知道吗?我的心荒芜了多久,荒芜到差点把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另一个男人,他很好,比你温柔比你幽默,但是他最后停下来,说了那句一模一样的话:“素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纪铭,你说,我还能怎么样?五年前你离开我,五年后又蛮不讲理的回来,陆小枫坐监狱了,唐潇也难过的要死,而我还在无耻的想你。果然是谁自私谁过的快活?那就让我快活这一会儿吧,就这一会儿……
我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已经想不起高中时候的纪铭是什么样子,他的身体那么有力量,我没有一点力气可以撼动他分毫。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离开我的身体,双手撑在**,看了我很久很久。
然后穿上衬衫,坐起来,我说:“你不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吗?”
“不说!”
我想笑一笑,发现自己笑不出来,索性闭上眼睛,想痛痛快快睡一觉。
莫名其妙的,突然想到叶薇。
也许是替陆小枫想的,她在天上应该不会知道,那个爱了一整个青春的男生现在为了别的女生坐了牢。
不过,叶薇,我觉得,你一定不会介意的吧,不然当初不会在临别前跟我交心交的那么彻底。我有点儿想你,想你在病**脸色苍白却温暖无比的笑容,很可笑,一个临死的人脸上的笑容,竟然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给人希望和力量的笑容。叶薇,我的好朋友,如果你能看见,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勇气和力量,让我对自己也笑一笑呢?
或者不要管我,把这些力量给小枫也行,这样你一定很愿意了吧。小枫出来以后就三十二岁了,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不结婚,一个人过到老呢?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儿想尝尝孤独终老是什么味道,也许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寂寞空虚呢。
叶薇,你在天上好好的吧,好好的看看我们能把这人生过成什么样子,我也会好好的走这条路,小枫也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纪铭就在客厅里,隔着一扇门,我听到外面锅碗瓢鹏碰撞的声音。刚才,他在我面前表现的对家务很熟练,可是我能看出来,他平时的生活一定有些邋遢,听这声音就知道,如果是妈妈,不管是做饭还是洗碗是不会有太大声音的。
其实我们过的都不是很好,是不是?
可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作一切都很好的样子,我又不会在乎这些,也不会嫌弃你。其实你过得不好我会觉得更痛快,即使心里隐隐发疼,还是很痛快。混蛋就应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再次见到唐潇的时候,我试图跟她说:“潇潇,如果我想让你跟我走,去别的地方,你愿意吗?”
她无精打采的抬头,“去哪儿?”
“去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去支教。”
她睁着漂亮又无神的大眼神,放空了很久,目光回到我脸上的瞬间,说:“好……”
天知道,说出这句话我用了多大的决心。没错,就是学校里那个支教的项目,需要三十个志愿者,已经有二十八个,刚好差两个。
于是脑子里就生出这个想法,我计划如果潇潇不愿意我就自己去,大学时候和许思源旅行途中,走过几个那样的山区,当时他笑着跟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做过支教,他说,经常几个年轻的老师坐在一起,就在农家大院里,喝几杯酒,对着高山大树也能谈笑风生,还有人千里迢迢背了一把吉它,然后就坐在院子里弹,大家边听边鼓掌……素年,我们都不是什么圣人,支教有时候并非抱着一心一意来贡献青春的想法,说实话,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是不是?”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现实的人,但是竟然被他说的动容了,是的,那种举一杯浊酒笑对长天的情怀,确实很好,不过,那也是他们刻意过滤掉更多的艰难和酸楚,才得来的一点点情怀。
于是,我用一天的时间来说服爸妈同意这件事,一天的时间去监狱跟陆小枫道别,一天的时间,和潇潇收拾行李。然后发现,两个人需要的带的东西,一个箱子就可以装下。原来我和这个城市的牵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离开很简单,报个名,买两张车票,就可以走了。
在火车上,我们聊着这之后两年的生活,在灯红酒绿中习惯妩媚一笑的她此时此刻皱着眉,跟我说:“素年,你说,我教不好怎么办?上学学的那些东西早就忘干净了,我怕站在讲台上一紧张都不会说话。”
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干净单纯如同一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
“你问我,我还怕自己紧张呢。不过那里跟我们上学时的条件不一样,有没有讲台都不一定,先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下了火车还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走山路,一定很累。”
“嗯,反正有你,教不好我就说是你把我硬拉来的。”
“啊,潇潇,我忘了告诉你,你教的应该是画画和音乐,所以不存在什么教好教不好……”
一个火车上统一的白色枕头朝我扑面而来,她佯装恼怒的声音透过枕头传进我耳朵:“你耍我啊!”
“哈哈……”
所以,这趟还真是来对了。
五年前第一次坐火车时,我就知道,火车之最适合晚上坐的。所有人都安静躺在卧铺上,但是所有人都睡不着,在安静的车厢里,各自咀嚼着自己生命中一个最温柔的秘密。
这一趟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火车摩擦铁轨时急促而荒凉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四肢百骸,然后通过血流流淌进身体里,让人觉得异常安心。拿出手机,准备给纪铭发一条短信,编辑了好长好长时间,手机自动黑屏了好几次,每次重新打开都要删掉一句话再补充几句话,好像怎么说都不对,但其实怎么说都可以,脑力里一直过着纪铭那张冷静的脸,十六岁的,十七岁的,十八岁的……现在的……
短信终于发送出去,一分钟后,他回复我,就短短几个字:“阮素年,你够狠。”
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自动黑屏后,火车也准时准点的熄灯了。
半晌,在黑暗里屏幕再一次亮起来,这一次,还是六个字:“去几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