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我又见到了纪铭。黄昏,我刚下班,就在楼下看到一身青灰色外套的纪铭。茕茕立在春天还没抽芽的杨树底下,低着头,还颇有些青衫落拓的味道。
“你是来找我的?”是问句,但我没用疑问的语气,这年头说话能开门见山的不多了,对我来说,纪铭算一个。感觉也倒不错。
他看见我,笑了,嘴角上扬,恍惚还是那个学校里不苟言笑的少年,笑起来好像霁雨初晴时的太阳。
可惜已经不是我的太阳。
“素年,”他叫我,顺手指了指后面的车,“上车,我们聊聊。上次见面太匆忙,都没来得及一起吃个饭。”
我愣了一下,此时此刻在我跟前的还真像一个翩翩儒雅的富家公子。但尽管多年未见,我也知道——从举手投足中沉淀出的某些东西,我就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一步步规划拼搏得来的,去法国,也有意料之中的举步维艰,到现在从容站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其中酸甜苦辣也一定尝过很多遍。
一种莫名的对骄傲的需求突生,我本来想拒绝,却不由自主做出一副大度潇洒从容不迫的样子,也对他笑了笑,“好啊,聊聊。”
其实心里在想,还有什么可聊的,阳关道和独木桥现如今都似隔了天涯远,再相见时你好像已经脱胎换骨又是另一番光景,但其实这个样子在我心里不知道已经预演过多少遍,所以,一点儿都不新鲜,纪铭。
无数个午夜梦回之后,其实这五年到现在也显得没那么长了,更何况我们不久前刚刚见过。
华灯初上的时候,青河的水泛起了比白天柔顺好看一点的波澜。他开车来到一个灯光不是十分张扬的地方,往前看是幽暗交错没有尽头的狭窄街道。他停下车,也不看我,目光清澈如河中弯月,“素年,你知道吗,法国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河,我也见过不好,都比青河好,干净,但几乎没什么浪。当时我就想回来,虽然这条河很难看,旦至少,蛮有生机的,你说是不是?”
“是,而且,就算有人轻生,也不会想从这跳下去,还没被淹死,就先被熏死了。”
沉默了几秒,面前的河水又被风撩起一个大波浪,他说:“素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很有趣。”
“我当然有趣了,如果没趣当年也不会一腔热血的追你,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更不会被你顺其自然的甩了!纪铭,都这么多年了,你回来就回来,又何必来找我?”这些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自己都惊了一下,它们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接连不断的冒出来。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这水已经泼了,就让它一次性泼个够吧。
“纪铭,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当年我跟你告白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是开心、疑惑还是嫌弃,或者是觉得好玩儿。然后假戏真做,最后又发现这场戏没什么意义,所以毫不犹豫的远走他乡,连问都不问我,只有决定之后才通知我一声。”
他沉默的看着我连珠炮似的攻击,这种话,说的人比听的人难受,他一贯是这样,在我生气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容我发泄,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温柔的化解。如今呢?故技重施?可你怎么就知道,我还是原来那个阮素年?
“纪铭,物是人非你知道吧,现在用来形容我们,简直再恰当不过了。但是,站在河边怀旧这种事,其实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
他深深的看进我眼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说出的话是否心口如一。但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真心也未必被在乎,就像这青河的水,没有人管它是否浑浊,是否翻腾,多少年喊着口号说治理终究也是无动于衷。我看见纪铭的目光清澈倒映着九天星辰,转过头出神的望着河对面一片璀璨的辉煌,终于不再看我。
夜风有点大,我下意识想拢拢衣领,还没动作,就有一件厚重的衣服披在我肩上。我故意调侃他,“去法国几年,变的绅士了,如果是以前……”话没说完,又是一双大手把我握紧的双手包住,我终于惹不住转头看他。
数年前的纪铭。
数年前我们这样相对而立的情景突然如浮光掠影一样从眼前滑过,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突然间就忘了,我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当年白衬衫的少年,披肩发的少女,好像变成了一段独立的时光从我和他的生命中抽离出去,只剩下一片荒芜。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想干什么呢?这几年独自一人在外漂泊,茕茕孑立时最能体会到人情冷暖,我早就知道爱和不爱都不是当初想象的那么容易,和许思源去杭州时,遇到一个白发的老叟坐在江边白地摊卖古玩。然后在蒙蒙细雨中,就聊了起来。老爷爷年轻时也有一段刻骨的感情,当初年少无知,因为迷恋这些古董玩意儿耽误大好青春的姑娘,其中曲折没说详细,也说不详细,却是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气声回**在我心里好久,直到杭州连下三天的雨停。
纪铭,现在的感情不一样了,没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不是爱上一个人就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学会看开是不是?
但他只管握着我的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寒春里,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都要钻进我耳朵里。
他说:“你这几年这么样?”话毕有自嘲的笑了一声,“我怎么会这么问,其实我么有资格这样问……素年,你一直是一个人吗?是一个人对吧。”
我找到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微笑,抬起头,对他说:“没有一个人啊,我谈了很多次恋爱,去过很多地方,还去了小时候做梦都想去的江南,杭州,不过,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又回来了。”
纪铭,这个世界真的很大,你去过法国,也知道吧。当我走过层峦叠嶂看过红巾翠袖在杭州西湖边听完老爷爷的故事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想你了。
回来是因为不想再走了,不是想念这个城市,更不是想念这个城市里遗留的我们过去的影子。
你明白吗?
“素年,我还记得你说我狠,其实我还没有你狠。”
“我的狠是能说出来的,可你的狠是沉淀在骨子里的,最终在你身体里沉淀出了一片冷寂,又包裹着温柔宽容的外衣。如同这个城市在春天刮起的风,越荒芜越肆虐,越肆虐越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