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成长速度是惊人的。

一年的时间,陆小枫从没有我高长到比我高出半个头。第一次发现自己要微微仰视他的时候,我暗暗不爽了好久。他比我大两个月,所以经常理直气壮地让我叫他哥,怎么可能,嚣张的家伙,我暗自腹诽,然后从他怀里拿走一包薯片,也是理直气壮的。他不会再把薯片从我手里抢回去,而是阴恻恻地说:“薯片最增肥了,你就吃吧。”

可我当时多瘦啊,跟一个竹竿似的,这是我妈评价的。所以我巴不得胖一点,这样就不会在排队时被人轻易挤到最后面,再被唐潇恨铁不成钢地拉到她身边,听她说:“咱们就插队了,能怎么样,你是插在我前面,谁能管得着!”

巧的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每次都会被陆小枫看到,但他从来不帮我,只在旁边远远地看着,用不屑的目光鄙视我的软弱,有一次我被他的态度激怒,回到教室,在他最漂亮的笔记本的第一页上,画了一只大大的乌龟,角朝天,肢体肥胖,十分难看。

我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地静静等着,好像自己在等着一场战争的爆发。时不时用余光往他那里瞟,却最后诧异地看到,这家伙看到笔记本上难看的乌龟,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举起笔记本朝我挥了挥,用口形无声地说:“我知道是你干的,但是你怎么画的这么难看,哈哈!”

“……”

我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忘记了,只记得满心的郁闷和忐忑在瞬间消失无形,正午时分暖融融的阳光刚好洒在他的身上,他那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一直在我脑子里晃啊晃的,窗外的浓绿的树叶也被风吹的晃啊晃,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听清,心里只想着他为什么会笑呢?有那么好笑吗?

那个时候我们六年级,我跟唐潇都发誓要考进市里最好的那个中学,进最好的班级,然而成绩下来后,唐潇刚好差录取分数线十分。她也不沮丧,干脆坐下来,跟爸妈谈判了一整个晚上,让他们把她送去市里的艺术中学,去学美术了。

只有陆小枫跟我进了同一个班。

他是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那个光环在他身上闪闪发光,我悄悄地羡慕,但从来不会说出口。

还记得在六年级,老师每天晚上都会留下前几名的学生在教室补课,经常就拖到了晚上八点多,有一次,因为爸妈不在家,唐潇和同学出去玩儿,我必须得提前回去照顾诰轩。

走进家门的时候,刚好下起了雨,我把妈妈留下的粥热了热,洗了碗准备写作业,就听见有敲门声响起。以为是妈妈回来,我没有带钥匙,走过去,打开门,于是,在漫天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出乎意料的看见陆小枫被淋湿的脸。

“陆小枫……你怎么来了?”

我惊诧的看着他,想着是不是路过我家来避雨的。

夜色黑的浓重,只见他一只手把书包举在头顶上,另一只手紧紧的压着自己的胸口,低着头也不会回答我,摸摸索索的从怀里拿出一本数学书,然后抬起脸,有点着急的说:“你今天怎么走的那么急,把书都落下了,我记得你每天都要把这本书带回家,怕你今天也要用,忘记带,就给你送来了……好了,给你,我要赶快回家了,拜拜!”

我呆愣的看他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把书塞到我手中,再没多说一句,就顶着书包跑远了,脚下啪嗒啪嗒溅起一路的水花,在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下,闪着跳跃的光。

“其实我今天不用这本书……”

“进我家躲躲雨吧……”

“我家刚好有好喝的粥……”

“谢谢你……”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句话,最终都被他一步步跑远的背影堵在嗓子里,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街道口的拐弯处,雨突然下的更大,我低下头摸了摸手里的书,只有左下角被淋湿了一点,其它地方都是干的。

清凉的雨水越过房檐扑在脸上,在他手里没有被淋湿的数学书,在我手里却湿了。

半晌,我转身回屋,把书放下之后,拿起墙角的伞就冲了出去,在漫天淅淅沥沥的雨中举着妈妈新买的小花伞直往路口跑,同样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溅起一串又一串凉凉的水花,湿了整个裤脚。

终于,在拐出小巷的下一秒,看见他瘦小的身影立在一个房檐下,书包抱在胸前,低着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子,那个画面,一瞬间就让我想起在幼儿园,因为一个名字的读音跟我较劲的小小的他,当时他还没有我高,一脸倔强的不肯妥协。到现在,在我不曾有意驻足珍惜的时光里,不知不觉长成一个清秀而善良的少年。

感觉握着伞柄的手更加用力了一点,我隔着十步的距离叫他:“陆小枫!”

屋檐下抱着书包的少年突然抬头,明晃晃的路灯灯光刚好打在他的脸上,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他长大成人的样子,就是那样清淡又柔和的眼神,幻想中清瘦的脸,和宽阔的肩。

“阮素年……你怎么来了?”

在我刚刚在门口看见他时,问出的话一模一样。

生平第一次,我面对他的时候说话结巴了,“我,我看雨下大了,给你送一把伞……你……你要不要先去我家避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家?”

雨越下越大,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被雨声盖过,但他还是听到了,还朝我咧嘴一笑,说:“没想到你这么好心啊,不过不用了,我带着手机,给我爸打了电话,他马上就来接我了。”

“……哦,那……”

举着伞的手微微降低了一点,我犹豫要不要回去,却听见他说:“你回去吧,你弟弟不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那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两道明亮的光线突然从不远处打过来,紧接着响起一阵刹车声,在这细细密密的雨声中显得分外突兀。然后我看见陆小枫开心的对着车挥手,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撑开伞走下来,陆小枫马上像个小猴子一样就钻到那把大伞之下。

是他爸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小枫的爸爸,雨夜中看不清长相,只觉得身形高大,一身黑色的西装融在夜色里,声音温柔的对陆小枫说:“慢点跑,淋湿了吧。”

“没事没事,回家洗澡。”

上车前他又跟我挥手,他的爸爸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坐进了车里。

我往回走,听见身后小轿车在雨中疾驰而去的声音。

心里想着:“诰轩一定饿了,还是赶快回家吧。”

第二天在学校里见到他,犹犹豫豫好久,还是没有说出那声酝酿了一晚上的“谢谢”。

然后看他打了一整天的喷嚏,换了一个新书包,拿出来的一叠书都皱巴巴的。

我的座位在他斜后方,听见他的同桌女生好奇的问:

“小枫,你怎么感冒了?”

“什么时候换了一个这么难看的书包?”

“这些书怎么都皱了?”

“……”

他笑眯眯的胡乱回答了几句,那个女生也懒得再问。

于是,那个雨夜似乎成为我们两个的小秘密,不算秘密的秘密。

后来,当我们都长大之后,再跟他提起这件事时,他理所当然的说:“我本来就是一个热衷于帮助别人的人,你不知道吗?”

“……”

当时,我还没遇到纪铭,没遇到所谓的爱情。

长大之后的陆小枫,固执、深沉,我经常看着他越发疏朗眉目,会觉得,岁月把那个单纯善良可爱的陆小枫偷走了。我这么想着,但我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眉头深锁,一脸悲伤的说:“阮素年,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其实,他有他自己的故事,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我,也不应该是我。

他跟我提过,他生活的那个小区里,有一个跟我们一样大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长的特别漂亮,特别特别漂亮,他特意强调着,还说他们也经常在一起玩儿,一起爬墙爬树,一起扑在草丛里捉蛐蛐。还有,刚刚认识的那几天,她总是坐在花坛旁的秋千上,每次他放学回家,一眼就能看到她。

我问他:“那我和你的关系,跟她和你的关系,哪一个更好?”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朝我一笑:“那应该是你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是你就是你,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就后悔了,当时怎么没问问他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如果我问了,也许之后的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小学快毕业的那几天,我没有什么压力,陆小枫更没有。唐潇说,我们都是被老师捧出来的,还有动辄就九十八九一百分的底气,当然不会紧张。她甚至用一个刚刚学到的词语——恃才傲物,来形容我,但当时,我,还有全班第一的陆小枫,除了会解几道数学题以外,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才华的东西。

说是恃宠而骄,反而更贴切。

从小我就相信,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而我,应该就是能熟练并且心安理得的麻痹自己。

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如何麻痹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学生,所以其它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学习好,成绩高,在那个小小的班级里,就能收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但我总是欺骗不了自己,我羡慕唐潇,尽管她的成绩不好。我总习惯在旁边静静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趴在数学书上睡着的样子,和周围男生开玩笑的样子,在阳光下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的样子……似乎找不到任何一个不好看的瞬间,就连陆小枫都忍不住说:“我觉得他特别像语文老师说的那个古代美女,貂蝉。”

“你又没见过貂蝉,你怎么知道她们像。”

“我没见过,可语文老师说貂蝉长的特别漂亮,唐潇就特别漂亮。”

我开玩笑地说:“要不,长大以后,你追我妹妹吧。”

他顿时黑了脸:“你说什么呢?”

我只管傻傻的笑着,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是这样单调的小学生活,我们乐此不疲慢慢长大,唐潇慢慢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除了学习,是没有丝毫光彩的。

直到上了初中,遇到江林涵。她像一道光,照进我心里,那片深深埋藏着的繁茂的潮湿的等待着阳光的原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