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家门口是一条平整的水泥小路，没人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月，它已经被磨得很光滑，自有一种安然之态。

陆小枫的家离我家很近，我们俩也可以手牵着手上学放学，但我们从来没有。刚过十岁的年纪，已经知道害羞是什么，所以并排走路的时候，肩膀之间会有十厘米的距离，刚刚好，是好朋友的距离。

唐潇一般不和我们一起走，她喜欢在放学后绕远路，到另一个街道口买红豆饼吃，回家比我晚二十分钟，刚刚好踩着饭点。

放学的时候，妈妈常在门口张望，看到陆小枫，她就说：“小枫，来我们家吃饭吧。”

他会腼腆地说：“不了，阿姨，我妈妈也在等我回去吃饭，我走了，再见。”

“那好吧，小心点！”

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妈妈对陆小枫的印象也很不错。

其实他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我一起走这条对于他来说绕远的路，水泥路的后面，是一个新建的小区，他就住在那个小区里，那里面有好看的花坛和秋千，而我们家，在旁边的老旧居民区，一新一旧，是这个城市中很常见的鲜明对比。

有一次，我跟班上一个男生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他长的膀大腰圆，站在那儿，像一座小山头。放学后，他双手叉着腰堵在门口，挡着我的路，说要给我一个教训，当时唐潇早已经跑了出去，教室里只剩下四个人，其中就包括陆小枫。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男生，像个小狮子一样朝他大声骂到：“滚开！你凭什么挡在这里！你简直像一只又肥又丑的猪！”

他怒了，脸也憋红了，拿起第一排同学的课本朝我砸来。我害怕地闭上眼睛，其实我从开始就很害怕，因为这个家伙在班上从来没有人敢惹，连老师都拿他没办法。

就是这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我看到一个小小的瘦瘦的身影冲过来，也拿起一本书朝大胖子男生砸去，然后两本书在空中相撞，“刷拉”一声，双双落地。

是陆小枫。

“关你什么事儿！活腻了是吧！“大胖子叫道，又抄起一个凳子往陆小枫身上砸过去。

我愣在原地，我看到陆小枫因为愤怒，眼睛里漫上一股狠劲儿，他握紧了拳头，像一头暴怒的小老虎，用双手接住生生迎面砸来的凳子，就和大胖子扭打在一起。

我知道我应该上去帮他，那个时候，我的字典里，还没有英雄救美、挺身而出这类的字眼，我只知道陆小枫打不过大胖子，他会受伤。

可我的双腿好像灌满了铅，我的目光牢牢地定在陆小枫身上，我看着他乱掉的头发，愤怒的表情，还有一次次挥下去的拳头，突然觉得，脊背上有了力，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然后我拿起讲台上的角尺，狠命地往大胖子身上敲去。

胖子哎呦一声大叫，挟制陆小枫的两只手顿时松开，我看到陆小枫眼睛都发了红，一拳一拳结结实实揍在胖子脸上，胸上，胳膊上，疼得他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他哭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嚣张跋扈的大胖子一把推开陆小枫，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如洪钟，贯穿了整个楼道。

陆小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朝我伸出一只手，说：“我们快跑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拉上他的手，一口气跑出教室。

出去以后，抬头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陆小枫转过头对我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说：“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厉害！”

“我像不像电视里的大侠？”

“像。”

“我是不是比电视里的那个陆小凤还要厉害？”

“是！你特别厉害！”

“以后有什么事找本大侠，这样就不会让人欺负了。”

“行！以后你就是我的英雄！”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段寥寥数语的对话，还有，他笑起来时，在夕阳下晃来晃去的两排白白的牙。

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英雄。

他跟我说过，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钢铁侠模型，还送了一个给我。他把钢铁侠放到我手里的时候，这样说：“你就把他当成我，所以千万别弄丢了，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于是我小心翼翼且郑重其事地把那个模型收起来，放到自己的床头柜里，之后，不管我打开柜子多少次，都没有把它拿出来。它就静静地躺在里面，直到我们小学毕业，直到初中毕业，直到高中毕业，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似被遗忘了般，陆小枫也再没有问过我，那个钢铁侠，还在不在，于是我也没机会告诉他，它还在，它一直在。

日子不紧不慢，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唐潇那张越来越漂亮的脸。

还记得在才五年级的时候，就有男生红着脸跟她说，我喜欢你。喜欢是什么，我们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应该都是在电视里。那几年，正是各种偶像剧层出不穷的时候，越看，就越想快点长大，少年隐秘的心事像岩石缝隙里潮湿的泥土，被风一吹，就有沙砾迫不及待地跳脱出来，目睹一下外面的声色流光。

唐潇面对男生害羞的告白，自己更加害羞，我就站在其她女生中间，和她们一块儿起哄，说这个男生有点像电视剧里的谁谁谁，他学习成绩好不好，最后听到有女生说：“唐潇，我知道，他家很有钱，哈哈！”

然后我看到唐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当然，她不知道怎么拒绝更不敢答应，一场玩笑似的，就那样不了了之了。经年之后，我和她回想起那段幼稚又好玩的时光，不自觉的捧腹大笑起来，“你知道吗，后来我又遇到那个男生，他染了一头黄色，走在街上，跟个小混混一样。但是他看到我，竟然还有点害羞，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哈哈哈。”我说：“是啊，幸亏当时你没被他拐跑。”

她又笑，说：“素年，你说，那个时候我们懂什么呀，我怎么敢乱来，你不知道我一直就胆子小，当时我都快被吓哭了，幸亏没哭出来，不然就太丢人了。”

我说：“你要是真哭了，大概那些男生也就不逗你了。”

“你怎么知道？你有经验啊……”她把尾音拉长，很奇妙的，就有了暧昧的味道，却不带一点怀疑。

我说：“我没经验，但我就是知道。”

她瞥了我一眼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还是不能哭，妈妈说，女孩子的眼泪很宝贵的，不能随便流。”

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她从小学就没扎过马尾，后来留起了过肩的长发。她从高中就开始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积蓄和酝酿着成熟与妩媚，怎么会不知道男生的弱点，和他们对女孩儿的小心思。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江林涵，她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多愁善感，遇到事会想很多很多，喜欢回忆过去。彼时她的过去里还没有我，我听她把以前的故事娓娓道来，不过十几岁的年龄，竟然也能讲出沧桑的味道。她是对文字很有天赋的人，说出的话有时会让我惊叹，也让我莫名的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