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我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对于所有或早或晚走进我世界里的你们,我都欣然接受,因为,我也孤独,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也缺爱,我也想活的有滋有味尝遍人世间酸甜苦辣。
五年,我没有换过手机号,唐潇能打通我的电话都觉得稀奇,这年头,这么多年没换过号的人还真少。她说:“素年,你还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像你这样的,往往不是旧情未了有所挂念,就是整天忙的昏天黑地”,她随意又性感的把头发别到耳后,“很显然,你是前者。”
“唐潇,你何必呢?有意思吗?”
她耸耸肩,“没意思,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和纪铭还有联系吗?”
“怎么这么八卦?”
她笑笑,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陆小枫现在怎么样嘛?”
“你知道他跟我一个学校吧……大四我实习的时候,就没怎么见他,不知道回来没有。”
“我还真有点想他。”她眨眨眼睛,音调扬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这年头,有几个正经的,素年,我还是那句话,你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哦,江林涵也是”她再一次把目光从街道车水马龙的街道移到我脸上,说:“那你说,我是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不是”
“哈哈哈”,她开心的笑起来,“我就知道,素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这么多年了,还是跟你说话最舒服,我都没再交过像你这样的朋友。”
我刻意矫情的说:“我也是。”
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我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对于所有或早或晚走进我世界里的你们,我都欣然接受,因为,我也孤独,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也缺爱,我也想活的有滋有味尝遍人世间酸甜苦辣。
谁不想,谁不爱自己?
我也爱我自己,就跟当初那么那么爱纪铭一样。
唐潇的手机响了,她原本轻松愉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之后切换成一种妩媚的姿态,对着电话里明显粗糙的男音说:“好的,我现在有空,你在哪儿等我?”
几句话,很干脆的结束,她的声音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多了一点因为疲惫而产生的柔软,“素年,我先走了,有空再聊,拜拜。”
“嗯,拜拜。”
现在是周六下午四点,地上还有几天前残留的雪。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下到地上的雪,只要人踩上几脚,车轮碾过几次,就变成实打实的坚冰,大片大片的牢牢粘在一条又一条马路上,稍有不慎就会滑一个大跟头。尽管这样,年轻的人还是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周末,看街上成双成对脸颊被冻得发红还不减一点笑容的情侣就知道。而且刚好因为路上滑,女生小心翼翼又理直气壮的挽着男生的胳膊,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甜蜜温暖几分。
天气越冷,人心就要越暖。
人心越暖,越怕被伤。
越怕被伤,越容易受伤。
我在渐起的暮色和开始飘落的雪花中,看到前方十几米一棵光秃秃的老杨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棉夹克,身姿挺拔,立在那里,像一个永恒。
纪铭。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不管他离你有多远,不管你们离开多长时间,不管你能不能看清他的脸,只要他出现在视线中,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落了一肩的雪。
我在十几米之外的地方看着他,好像已经看了千年万年一样。
想到这里,我都被自己吓到了。
千年万年,我又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
其实美人鱼比我幸福多了,起码她知道王子再也不会回来,她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而我不是,现在的我看见几年之前的情人笑不出来也走不动路,我知道他早就看见我了,早就认出我了,他不过来,他在等我跟他打招呼吗?拉到吧,我不是善良的美人鱼,我是阮素年。
终于,他走过来了,地上的雪不会因为他走的这几步变得更加结实,但是我的胸口在他走过来的这段时间越发疼起来,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是我用上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突然喜欢极了这些飘落的雪花,它们可以让我自然而然的眯起眼睛,于是眼前的画面就不再那么清晰,我不用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五年之后他脸上细微的变化,瘦了还是胖了,眼睛是不是更深了,头发比以前长还是短……所有的这些,我知道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断,但现在我不想,我不想看见他和五年前的纪铭有什么不一样,我现在害怕这些变化。
同时,我更害怕没有什么变化。
我都怕,所以,纪铭,你可不可以不要过来。
但他还是过来了,我们之前的距离从十几步缩短为两步,就两步,真是个尴尬的距离。
我想我真应该为自己鼓鼓掌,我竟然一秒钟都没有低头没有回避,阮素年,你真勇敢,再勇敢一点吧。我对自己说。
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表情,皱着一点眉,嘴紧抿着,眼神是他乡归来跨越千里的那种疲惫、欣慰、沧桑……和怜悯。
纪铭,五年了,你他妈还是这个眼神。
“素年……”
“……纪铭”
出其不意又意料之中的客套,和不约而同的默然。
要说什么呢?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纪铭,我求你,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然后,他说:“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想见你,都没见到你。”
我强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说:“我是两个星期前才刚回来,然后一直在找工作。”
“哦,那应该挺忙的吧。”
“还好。”
我们难道不应该冷眼相看针锋相对吗?这算什么,怎么真的像老朋友一样,纪铭,你是真沉得住气还是真的无所谓?
他的目光稳稳的落在我脸上,现在,我们在街道旁的两棵大树中间,跟五年前从电影院出来的那一幕蛮像的,他当时也像这样,挺拔如松,亲手在我们之间劈开一道裂痕,五年后,那个裂痕变成了一个万丈鸿沟。
万丈鸿沟。纪铭,你想不想跳下去。
他说:“素年,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嗯,如果工作顺利的话。”
“现在在哪儿工作?”
我悄悄地缓了一口气,终于能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我侧过身体,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写字楼说:“就在那栋写字楼里,是一家杂志社,我刚刚成为那里的一个编辑。”
然后放下手,目光又马上回到他的脸上,我自己都微微讶异那种不由自主的急切。
撞上他的一双笑眼,“挺好的,编辑挺适合你的。”
“嗯,我那么懒,不用做那么烦人的算数,当然适合。”
气氛稍微好了一点,周围的空气没那么僵硬了,他的神情也柔软下来,真可惜现在没有夕阳那种温柔又宽厚的光,不然这场突如其来的老情人街头重逢,一定会给我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雪花也倒很给面子,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自遥远的天空降落,一片一片的挂在他的头发上,衣领上和袖口上。隔着雪花,我终于让自己的目光勇敢的浏览过他的每一个细节:他比以前瘦一点,眼睛更深了,头发不再像以前充满少年气息的掠到眉毛上,它们短了一些,梳理的整齐妥帖。
他长成一个完完全全成熟的男人的模样,我也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的样子。
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呢?在我不是那个天真固执的少女阮素年,他不是那个握着我一只手,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认真做着数学题的少年纪铭时。
他说:“素年”,然后像我刚刚那样指了指远处的一条路,“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已经一个月了,应该,也不会走了。”
“嗯。”
这个城市好久没下过这么痛快的雪了,在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要变成活体雪人之前,我说:“雪下这么大,我要回家了,我们……有时间再见吧。”
我看见他自然垂落的手突然不自然的抬了一下,我的心就带着一种羞耻的期待可笑的跳了一瞬,然后那只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然的垂落下去,接着他说:“嗯,再见……雪这么大,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家很近的,你还不知道吗……”
一下又沉默了,这句话说的真不成功,不过我马上转头从人行道上横穿而过,把一切五味杂陈和沉默不语的纪铭丢在身后,迎面雪花冰凉,落在睫毛上化成水。我想象着如果在电影里,女主现在应该是梨花带雨的模样,悲伤溢满了整个画面。可是,我更加知道,此时此刻我很难看,同时我想回过头看看纪铭的脸是不是跟我一样难看。不,应该不会的,他又变成以前那个木头脸,他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喜怒像一盘菜一样大大方方的端在别人面前,包括我。
妈的,我又哭了。
可是,哭有什么用,我抹了一把脸,手掌和脸中间的雪花又在顷刻间融化。真是的,该死的雪。
回家可以好好睡一觉了,阮诰轩说今天要吃蘑菇炒肉,这个菜只有我做的最合他的胃口。晚上还要再看几篇稿子,然后和林涵商量商量向她约摄影插图的事情……还有什么呢?应该没有了吧,就这些也要忙到很晚了,应该没有时间想纪铭了,如果我在十一点之前就能睡着的话。
胡乱想一通,我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有一个天生就带着的毛病——每到心情复杂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乱七八糟的想,越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事情越能神奇的进到我的脑袋里。可悲的是,当我发现这种胡思乱想可以给予我治疗时,同时也发现它还无情的证明了我的悲伤和懦弱。
所以,最终,我没有回头看纪铭。
直到后来,我发现这个猝不及防的相逢其实拯救了我,如果这次我看不见他,那那条短信该怎么办?最后那句:“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该怎么办?其实有时候猝不及防会给整个过程以节奏感从而使它变得理所应当,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样对不对,或者那样应不应该。
毕竟我终于不用纠结到底会不会那条短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