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那段时间,我去过很多地方,亲眼见到的小时候魂牵梦绕的江南水乡。春天,其实,在碧绿的河水边,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垂柳,河面上,陈旧的小木桥,身上有翻修的痕迹。人家就在不远的小路上,一排排,一列列,偶尔冒着炊烟。没有风。

看过了,就再不惦记。

在梦中柳树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成为一个风情万种女子,落日熔金,给她上了一层柔和的妆容。后来,柳条疯长,河水喧嚣,长风从远处刮来,无止无休的呼啸开了。我在呼啸的风中看到眼前之景变成故乡的那条青河,风在她日渐苍老的身体上昼夜撩拨,那河作出一副妩媚温柔的样子,像个年老色衰芳心未死的情人一样喘息着,欢腾着,享受着。

我竟然怀念起来,如同怀念经年之前还没长大的自己。

于是,毕业之后工作了两年,我回到故乡。

故乡,我是第一次用这样美好温存的被寄予了悠长眷恋的字眼形容这个城市,经过在外面茕茕孑立的这些年,在我这个游子的心里,她最终被时光沉淀为一座永不崩坏的堡垒。下了火车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将近三年未回,她还是那个样子,存在的艰难却又安详。不过我相信,到了春天,她还是会一脸漠然的任由长风吹过每一条静脉骨骼,就像一个虔诚守旧的妇女,感怀的抚摸着自己十指上的厚茧。

我回来了,第一个听到我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江林涵。

“好久不见。”

“本来应该去我去接你,结果变成了你来接我。”

她果然瘦了很多,再也看不到婴儿肥的圆脸,淡黄色的小风衣将人衬得高挑白皙。我恍惚了一下,突然想不起她以前的样子。

然后我换上自然的笑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学毕业就回来了,比你早两年。”

她的出现让我从千里归程的孤独和感慨中跳脱出来,我得感谢她,那张依旧明媚的笑脸。我想问她最近几年过的怎么样,可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矫情,我想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寒暄。

“怎么样,坐火车累吧,你也真有能耐,跑那么远。”

她顺手帮我拿了一个包,我说:“远不远有什么关系,左右就是火车上多走的那几个小时,总之我现在回来了,以后应该也不会走了。”

她笑:“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但凡有机会走出去,一定不再回来了。”

“是啊,可我还是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回来找你的。”

我故作感性,她还是一贯直爽语气:“得了吧,我可没这个魅力。”

她知道我的很多事,从初中开始,我们之间就几乎没有秘密。但是,她不知道,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那个我眷恋的人。

不过,我是真的有点想念阮诰轩那个小家伙了,不知道他那肉嘟嘟的小脸现在还在不在,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他总挑食,我说:“妈你别着急,我回去收拾他。”

其实我收拾不了他,在爸妈面前我着实没法下手,在爸妈背后他就会跟我对着干,我一般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只是,矫情的说,我只是在享受跟妈妈打电话时那种来自远方又出自心底的温暖,在这种温暖里我可以随意的开玩笑,就算深夜一个人在空旷的火车站也不会觉得孤单。

阮诰轩现在快有我高了,十三岁,正是窜高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家伙在睡觉时会不会听到自己骨骼拔节的声音,或者梦到自己从高处掉下来,大人都是这么说的,梦到从高处降落,就是你在长身体。

他们总是有很多无从考证的说法或道理,大多和迷信沾边。但很奇怪的是,我并不抗拒这样,或者说很怀恋。尽管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但是每次妈妈说起那种传统且带着些神秘色彩的事情,总能让我的心底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

现在阮诰轩这个小家伙,哦,我不能再叫他小家伙了,现在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眉目清晰的小小少年,小时候那双看起来大大的眼睛现在变小了一点,变深了一点,笑起来也更好看了一点。

我毫不吝啬的夸他:“果然比以前顺眼多了。”

他往嘴里扔进一颗牛奶糖,边嚼边说:“所以妈妈说我长的越来越不像你,越来越像她了。”他歪着头想了一下又说:“嗯,确实是这样。”

“臭小子。”我说。

他皱起眉头一本正经的说:“别这么叫我,我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不行,我得在你彻底长大之前,多欺负几次。”我用手狠狠的捏住他的脸。

他笑着把我的手扒拉下来,说:“行行行,让着你,女人嘛,爸爸说了,女人就是得让着。”

我听到爸爸在沙发上轻声轻声笑了笑,这个时候,我就想,还是回家好。

环顾四周,没看到唐潇,我就问:“爸妈,潇潇呢?”

爸爸收了笑容,点了一支烟,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吧,她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为什么?”

妈妈把我的行李箱放回卧室,出来说:“她就这样,别管她了,来来来,快吃饭吧,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对呀,姐,二姐她都不回来,我们不要管她了。”

我拧了一把他的耳朵,“说什么呢!那是你姐姐。”

这家伙不服气的撇撇嘴,一屁股做到凳子上,狼吞虎咽起来。

回来几天,我在漫无目的找工作的同时,又跟林涵厮混在一起。她现在是一个摄影师,应该还称不上师这一说,我姑且就这么叫吧。

她相机里的照片跟她的人不一样,用颜色来说的话,她是浅淡的,而她的照片都是浓墨重彩的。漫山遍野的金色阳光,铺天盖地的樱花,深红色的古旧宫墙。她说大学这四年她去过很多很多地方,那些地方大多鲜有人去,有人问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到那些地方会不会害怕,她说:“最开始也会怕,晚上一个人在全然陌生的城镇里,都不敢出旅店的门,往往把房间死死的关着,上了锁,但还是睡不安稳。”

我说你何必呢,她叹一口气说:“没什么,后来习惯了,就不怕了。”

然后她笑,那笑容就像从她说的那些美丽的远方远道而来,轻轻落在她舒展的五官上,带着成熟的妩媚的浪漫的美。

她最终长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不是让人厌恶那种夹杂着矫揉造作的风情,而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