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七月三十号,叶薇手术,我和陆小枫在手术室门口,相对无言。
凌晨两点,伴随着手术室里灯光的熄灭,一场类似于战争的对抗结束,我们输了,叶薇,死了。
我知道,从此我再不用每天往医院跑,从此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妩媚又干净的女孩儿坐在病**对我巧笑嫣然,从此生命留下一片永远填不满的空白。
陆小枫这个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男孩儿,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沉默了一整夜,最后孕育出清晨来临之前的两行清泪。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忘记叶薇,那个漂亮的姑娘将会成为他午夜梦回最厚重也最轻盈的一笔,非道痛时不知珍惜,所以上天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悍然敲醒那一颗混沌的心。
八月,我的生活分外惨淡。等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到了阮诰轩脑袋上的伤口痊愈,顺便,等到了叶薇的父亲。是个消瘦嶙峋的男人,仔细看看,叶薇的眉目和他有七分像,但是目光里的东西,那些说不清的东西,却完全不同。
他站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地道谢,我说:“叶薇的东西都在医院的病房里,有时间,去收拾一下吧。”
我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一夜间,学会了比大人还自然的庄重语气。这沧桑感太过浓重,浓重的我以为自己度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漫长的我在时光的彼岸恍然发现,生离死别,我竟然已逐一尝过。
在上大学之前,我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许愿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当纪铭的脸浮现出来时,我马上睁开眼睛,阮诰轩正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
整个假期,茶米油盐,日出日落。再没有爱情可以滋养我干枯破裂的人生,就让它破着吧,没什么的。
我在街上看到唐潇和她的男朋友,两个人甜蜜的牵着手站在饰品店的橱窗前,娇小的女孩儿粉面桃花,怎么看,都好像比我认识的唐潇更小了一些。他们最终走进去,段天煜拿起一个淡黄色的小熊发夹在唐潇头上比划着,是欣赏和满意的表情。
可是我想说,那个发夹真幼稚,只是唐潇美丽的笑容让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她喜欢红色或深蓝色那样厚重的颜色。她不喜欢小熊发夹,在小学的时候,我就买过一个当作生日礼物送过她,可除去生日当天,她再没戴过。现在她在明亮的玻璃里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变成一个温顺的小女人,接受着那个男人自以为是的审美,带着幼稚的发夹,笑的像一个得到了糖的小孩子。
唐潇玩不过段天煜,我早就知道。她会输的很惨,但也许,没有我惨。
我记得,唐潇早跟我说过,她喜欢那种温文尔雅的男生。她也看过很多书,她知道什么样的男生值得去爱,什么样的爱情值得被珍惜,知道什么样错误可以被原谅。她什么都知道,可她现在什么都忘了。
我曾经听到身边的女孩儿说起她们学校有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他经常收到女孩子的情书,他跟很多女生开玩笑,他的名字,叫段天煜。
之后,我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去远方上学,陆小枫跟我一路,有他陪我,倒省了爸爸妈妈一番担心。
我被建筑专业录取,一年后,转成汉语言文学。
至于陆小枫,我们很少有联系。这很好,我知道我很懦弱,陆小枫会让我轻易的想起以高中校园昏黄落日为背景,以叶薇纯白色病房为背景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成就了我之后的劫难,也是他的劫难。
后来他开始抽烟喝酒逃课,我在学校的林荫小路上看见他,满身的寥落孤单,我说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他不说话,他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看着我。其实我知道我快藏不住了,那年夏天的一幕幕在我和他的眼前变成一帧帧电影画面,带着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带着清脆的上课铃声,带着手掌相触的余热。突然他像一个疯子一样走过来,抱紧我,在我眼泪涌出来之前吻上我的唇。
我觉得自己有片刻的窒息。我狠命的推开他。
我说:“你疯了吗?”
他紧紧攥着我的胳膊说:“我疯了,我就是疯了。从叶薇死的时候我就疯了,从你跟纪铭出双入对的时候我就疯了,从我发现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就疯了,你现在才知道吗?”
他一字一字,慢慢的,咬牙切齿的说完这些话,我鼻子发酸,但终究忍住了眼泪。
他对着我苦笑的时候,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陆小枫那种别扭又认真的样子,从前我总是羡慕着他的一切,他高高在上的成绩,他其乐融融的家庭,他随性又执拗的性格,我什么都羡慕,但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同情他。
不要用这样同病相怜的眼神看我,我很想跟他说,我好歹轰轰烈烈的爱过一次,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也不后悔。可是我知道,你后悔了,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叶薇,后悔没在她短暂的人生里多留下哪怕多一份的温暖。其实,你做的已经够了,不用太自责,她喜欢你不代表你就有了责任,更不代表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去哀悼那份无疾而终的感情。
你最后悔的,应该是你刚刚说的,你喜欢我。
我都知道。其实,我还是很了解你,也很了解叶薇,我们都是同一类人,不愿意对任何事情妥协,又不想活的太过自私。其实没必要,本来就没有那个八面玲珑的本事,你看,我不都妥协了吗,纪铭走了,我还得舔着伤口自己给自己演一出抬头挺胸笑对人生的戏码。
最后他笑了笑,被树叶剪碎的阳光一块一块掉落在他身上,那么单薄脆弱。
而那天我们是如何结束这场对峙的,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最后又看见纪铭的脸,他微笑着出现在炽热的阳光之中,以上帝的角度俯视着我,如同俯视着一个孤单寂寞没人爱的可怜虫。
时光在大学四年里飞速流窜,在这期间,我谈过几次不冷不热的恋爱,喜欢过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他经常带我出去玩,游乐园,电影院,各种各样的风景区,乐此不疲。甚至,在四月中旬,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去看花开,然后爬山,徒步走了一整天后,躺在旅店的大**静静看繁星满天的夜空。
这样的日子被很多人羡慕着,大学室友常说:“你和你男朋友真浪漫呀,是不是早有打算了,记得以后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呵呵笑两声敷衍过去。我从来想过结婚的问题,这一场长达三年的恋爱,更像是在跟自己谈,从来没有过不顾一切的冲动,接吻只是随时兴起,更像是一种小小的仪式,在朗月清风中,我们亲吻彼此,用这种方式来回应大自然馈赠的美好与感动。可浪漫之后,是瞬间的寂寞和空旷。他也曾极尽全力想给我一个缠绵难忘的吻,而接吻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从来没有湿润过,就是那种细致的疼痛导致的幸福,由幸福催化出来的眼泪,从来没有过,或者说,在高中毕业那个夏天,那样的眼泪就永远干涸了。
但是我愿意跟他一起旅行,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学习,一起逃课去看画展。他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他有个文雅的名字,许思源。
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恋爱。或者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恋爱。
所以,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和平分手了,分手那天,我还请他吃了一顿大餐。
他最后一次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蜻蜓点水式的,他说:“祝你幸福。”
其实我很感谢他,那次在旅店的大**,他躺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有清风从窗外吹过来,撩动着暖黄色的窗帘,裹挟着不知道什么花的香味,把夜晚衬的暧昧无比。他转头面向我,用双手拥住我的头,轻轻的,好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他凑在我耳边,说:“我想要。”
窗外有海浪声远远的袭来,裹挟着腥咸的海水味道,穿过敞开的窗户冲进鼻腔。
我当时想起了什么?
我竟然想起了纪铭,我看着眼前眉目疏朗的男人,想起来纪铭那张同样棱角分明的脸。那夜的月光太温柔了,温柔的我想哭。我真的哭了。我想,不然就这样了吧,就这样堕落了,让我和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一起沉入深海,就当自己喝醉了,让我狠狠的放纵一次,来慰藉我高中毕业后就开始麻木的青春。让这张脸彻底的覆盖掉另一张脸,哪怕把我的人生,把我整个青春颠倒倾覆,时间轮回,再也没有那个叫纪铭的人。让我失忆吧!让我沉沦吧!
可最终,他的右手解开我衬衣第二颗扣子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像一个意味深长的休止符,伴随着一声叹息,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姿势。
他看见我滂沱的眼泪,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然后侧开身体,倒在旁边的枕头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说:“素年啊,你怎么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这样。我们第一次在操场旁边的大树下接吻的时候,我就哭了。他察觉到我脸上的湿润的瞬间移开了自己,他声音沙哑的说:“跟你接吻的是我,我叫许思源,你记住了吗?”
我没说话,我疯了一样的迎着他脸而上,重新吻住他的嘴唇。之后的几十秒里,我的眼前一片惨然的亮白,在那亮白里我看到十六岁的自己,穿着校服衬衫,藏蓝色裙子,义无反顾的自己。
他说:“你怎么还是这样……”
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两个一瞬间的苍老,一瞬间,尘满面,鬓如霜。
我对不起他。
我只求他别爱上我。
第二天在天光大亮时醒来,他还是那个英俊又儒雅的许思源,我们谈笑随心,我们登山渡水,我们浪迹天涯。我们,没有爱。
或者,是我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