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很快就进入高三,叶薇不出意料的办理了退学手续,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姑妈作为她的监护人,把她从学校带了出去。其实我早有预感,对于叶薇来说,这个大多数人都在拼搏的高中,并不是她人生的必修课,她自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未来的道路,那条路上也有她所向往的繁花似锦。但前提是,这场病可以治好。
她把自己装扮成带刺的模样,虽然有时也会温柔的不像话。
陆小枫比之前沉郁了一些,叶薇的病,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颗石头,虽然这块石头与爱无关。有时候我会想,叶薇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朋友?女朋友?还是彼时很流行的一种说法:红颜知己。不,不是,他还没有我了解叶薇多。我不心疼叶薇,我知道她并不难过或者自怨自艾,只是心里有一大片空白始终没有东西填补进去,凉风呼呼的吹着,长时间的麻木之后没有了知觉。
是吧,叶薇。我都知道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可以说呢?
哦,阮诰轩前一段时间出了水痘,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原本那张漂亮的圆脸上出现很多红色的小芝麻,一张小脸因为发烧都涨红了。他安静的裹在被子里熟睡,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爸爸妈妈忙的焦头烂额,我跟着着急了半天,结果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小时候也发过水痘,整整一个月没出家门一步,实在憋得慌。就是在那段时间,爸爸为了给我解闷,讲了很多很多故事。现在想起来我都很佩服他,那么久远的岁月,他是如何记住那么多情节和人物名字的,又讲的那么精彩。所以,我的爸爸,是个很厉害的人。
尤其是他说,男孩子不需要太多故事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很懂,懂一些在生命中如同秘密般的规律和道理,只能意会不能言说的那种。
一个月,阮诰轩小朋友终于可以走出家门上学了,重新背上书包之后,这个小家伙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久没去学校,婷婷肯定想我了。”
“婷婷是谁?”
他扬骄傲的小脸道:“是我们班最好看的那个女生!”
我撇了撇嘴,亲切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是的,还有你最头疼的语文数学,也想你了。”
一张生动的小脸瞬间垮下来,我突然就替爸妈有点愁,“这是个不爱学习的家伙啊,以后可怎么办?”说完后,惊诧的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大人那样的语气了。
这样可不好,我还没有成年呢。
不过很快了,很快就十八岁了。
高考那座大山,还等着我去翻呢。
就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那天,纪铭告诉我,从学校出门往南走十几分钟,有一片小树林,说是树林,其实没有很多树,倒是那儿的草很茂盛,我问他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不就是一片草丛吗?
然后他没头没脑的问我:“素年,你见过萤火虫吗?”
我点头,“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见过,就见过一次,怎么了?”
“我说的那片草丛,夏天有很多萤火虫,想去看吗?”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亮起来,“真的?那你带我去!”
他摸摸我的头,“不着急,现在应该还没有,等高考完,你过生日那天,我给你捉十八只萤火虫,好不好?”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捉十八只萤火虫……
那一刻我真的被他的话蛊惑了,想了想,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像个小孩儿一样,跟他说:“我们拉钩,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他轻轻的笑,眉眼弯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伸出右手,把我小拇指按回去然后牢牢的握住我的拳头,说:“好……”
然后,就剩二十几天了,那种感觉,如同远远望着的一座大山,突然有一天就逼近在你的眼前,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压下心里的慌张低下头快速的往前走。在这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级里,除了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外,似乎都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寂寞天空上掠过的飞鸟。
风声,雨声,蝉鸣声,充耳不闻。
就连平时郎朗的读书声,也变得急促而压抑。
叶薇说:“飞鸟太自由也太孤单,容易让人感到绝望和悲伤。”
但也有几个浪**度日的人,对于他们,大家是这样评价的——
“装吧,谁知道他每天晚上复习到几点,不然成绩怎么会那么高……”
“听说人家家里挺有钱的,所以才这么嚣张。”
“比他有钱的多了,人家不都在拼了命学习吗?他算个什么东西!”
“也是,人各有志,管他们呢。”
人各有志,我想这大概是前人创造的最用的词之一了,它可以自然地化解分歧,也可以在这个本身就不公平的世界里,给那些可怜的人一个自我安抚的台阶。
叶薇是这么说的:“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不过,好像我也是这样。”
“你还对自己还挺了解的。”我说。
她笑:“这个世界上哪有不了解自己的人,那些说不了解的,都是不愿意承认,或者装模作样罢了。”
我想了想,有点儿道理。
一场接着一场的模拟考让所有人都没了脾气,平时大摇大摆的男生也会在成绩单前沉默的低下头。所有老师用同样的话来激励我们:同学们,高考就是一座大山,你爬上去之前,会觉得它高不可攀,爬上去之后,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你看我现在也挺好,都不用爬那座山了。”叶薇如是说。
她总是这样犀利。
但不管怎样,老师的这种鼓励,貌似每年都很管用。有人坐在座位上,望着老师的神情,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望着救世的菩萨。
那座独木桥,大摇大摆的横在面前,像个巨大的**。鲁迅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一挤总会有的。我觉得自己如今就躺在一块厚厚的海绵上,我的下陷程度随着我做的卷子的厚度在成正比增加,而且永远触不到底部。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他们宁可埋头摸索也不肯抬头看一眼蓝天,我们憧憬满满谈梦想的同时,忘记抬头去计算一下路有多长。
从高二到高三的那段时间,很多平时安安分分的人谈起了恋爱,小心翼翼又光明正大的。很多原本是情侣的人最终分手了,哦,不对,我不应该说最终,谁知道他们后来会不会和好,比如高考之后那个所有人预想的畅快又暧昧的暑假。
纪铭还是会经常去操场打篮球,有时一个人,有时跟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我认识,基本上都是球友,除此之外在没有多余的其他人。他说:“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三样东西,学习,篮球,和你。”
我抱着他一只胳膊,故作娇嗔的说:“那我排第几?”
“这个不确定……”他把手放在后脑勺:“要看你的表现。”
可我就抱着他的胳膊不放开,很想说:“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位的。”
但我没说,因为彼时我突然觉得,这句话是那么无力,又那么虚伪。真的是第一位吗?我们才在一起不到三年,人生百味我们只经历过甜,剩下的九十九种若有朝一日被命运拉扯横贯于我们中间,这种爱会不会因为脆弱而变的难堪,因为难堪,终究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
他温暖的手掌抚摸在我的发丝上,手心里的温度透过层层发丝传递到皮肤上,我突然发神经一样想起了一件不着边际且无关紧要的事来——好久没换过发型了,高中以来一直是清汤挂面,还是短的那种挂面,不知道纪铭看腻了没有……他应该是不会腻的吧,因为他的手掌抚摸发丝的感觉,三年来,一直未变。
所以,不管我们在一起多久,爱多深,都没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我第一次这么疯狂地想。
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接踵而至,白花花的卷子铺天盖地的砸过来,尤其是偶尔放三天的小长假之前,发卷子的场面简直可以用壮观来形容。其实大多都没有人能做完,我听见后排的几个人这样商量着:你做一到四页,我做五到八页,然后换过来抄。说完心情很好的笑开来,混着折叠卷子的声音,密密麻麻丝丝缕缕的在凝滞的空气中分散开来。
其实没那么艰难和沉重,高三。
“叶薇应该做手术了,不能再拖了。”医生抱着档案袋,属于旁观者同情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我们脸上。我们,我、陆小枫和陪我一起来医院的纪铭。
是呀,如果不是医生提醒,我几乎都要忘了叶薇早已命悬一线,在我面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她的生命被一颗脆弱的心脏支配着,不知道能活多久。
有时她会出去散散心,陆小枫提议要不要在医院附近组一个单身公寓,总比病房里好。叶薇摇摇头笑着说:“我都习惯消毒水的味道了,闻不到会睡不着的。”她的爸爸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她躺在病**一本正经的说:“爸,我在家里住的很好呀,我会做饭,你不用担心……嗯,我知道了,学校的事也不用担心,我上次月考又是名列前茅呢……嗯,拜拜。”电话挂掉后,我说:“你的钱花完了要怎么办?病不治了吗?手术早晚得做的。”但她一点都不在乎,说:“素年,你不知道,我唱歌赚了好多钱呢,目前用不完,等用完了,大不了再去唱歌,会有人愿意给我钱的。”
我说:“叶薇,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做手术了,你是不是,就打算……顺其自然了。”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对于她来说,顺其自然,不就是等死吗?
笑容像个面具,一瞬间从她脸上滑落。
“不行!叶薇,你不能这自作主张!”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假装没有看到她笑容背后的无助与凄凉。
她竟用一种聊家常的语气跟我说:“可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呀,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又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希望,素年,其实我知道,这个手术,应该是做不成了,我早都认了。”
她说,她早都认了。
“可是……”我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顺其自然,只是因为无可奈何,活生生的现实就在那儿,叶薇的认命,不是像狗血电视剧里说的什么看破红尘,不是不怕死,而是真的,拗不过命罢了。
“……好吧。”
“素年,今天几号了?”她突然问我。
我诧异了一下,想了想,说:“五月十号了吧,怎么了?”
她说:“医生之前说,就算不做手术,我还能活好几个月吧,我就怕……就怕,在你们上大学之前,我不要那么快死。”
我愣住了,然后,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她好像看不到我哭了一样,又说:“可我又害怕,等你们离开这个城市了,我还没死,一个人躺在这张**。”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大声朝她吼道:“你说这些干什么!叶薇!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让我难受的是不是!”
她也突然流下眼泪来:“素年,你让我说一说吧,我就说这一次,憋在心里,真的特别特别难受。”
抽抽泣泣的哭腔,再也没有我初见她时自信放肆甚至凌厉的姿态。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因为怎么说都是无力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的噩梦里,被庞大无比的怪兽捏在手心里,捏的紧紧的,它还留给你一点点喘气的余地,离死亡越来越近,却好像永远也真正的死去。
真的特别特别难受,我知道的,叶薇。
这个时候,纪铭进来了。带着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大束新鲜的玫瑰花,他弯下腰把花瓶里旧的花拿出来,把新的花插进去,淡淡花香味,瞬间便将我从那样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谢谢你,纪铭,我在心里说。
陆小枫这几天也是越发殷勤,他每天都来医院给叶薇送饭,顿顿变着花样,恨不得把整个城市最好吃的东西都买回来。我在病房听到他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好吃,叶薇,你吃这个,待会儿凉了。”
“听说这个对心脏好,你多吃点儿。”
“这个是我从小就喜欢吃的,你看喜不喜欢,不喜欢也没事,我买了很多样,你就挑最喜欢的吃。”
**的女孩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别人住院都越来越瘦,就我还比原来胖了,我现在就是睡了吃吃了睡,你真把我当猪养了。”
陆小枫低着头说:“只要你能好起来,就算是猪,我也要你。”
然后把书包甩到肩膀上,跟我说:“素年,走吧,今天是周日,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走出病房,我抬头看陆小枫,看见他脸上的一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