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的高中生活刚开始,简单的只有两件事:学习,和纪铭。

我上小学的学校后面,有一个不算高的小山坡,山腰上还有一条延伸到远方的铁轨。周末,我会拉着纪铭去到那座山上,远远的看着铁轨,每次火车经过与铁轨摩擦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唱着一首遥远而荒凉的歌。

纪铭往往在火车经过的时候,缄默不语,望着远方;我往往在火车经过的时候,凝视他坚毅的侧脸,然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感动。

他会在故乡沉默的黄昏中,托着我的脸颊轻轻吻上来。这种感觉和在宿舍门前的大树下悄悄接吻不同,我们周围,是落日长河,是青川暮色,是万里长风,是这个城市发展与衰老的同时,唯一仅剩下的情怀与温柔。语文书上说的没错,大自然能包容一切,她永远慈眉善目却又永远芳华永驻,她安静的注视着我和纪铭的爱情,脸上挂着缄默而温暖的笑容。

我说:“纪铭,你看,我找的地方很好吧,小时候,我也会跟陆小枫和唐潇来这里玩儿,我们就是听着火车的声音长大的。”

他说:“陆小枫,就是隔壁班那个,你的青梅竹马?”

我调侃他:“怎么,吃醋了?”

“没有,青梅竹马,如果有意思,早就暗送秋波了,还能轮的到我?”

我笑:“我该说你是自信呢,还是自大呢?不过,这地方,确实很浪漫吧。”

他依旧托着我的脸颊,说:“浪漫不是因为风景浪漫,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才浪漫,傻丫头。”

我感觉自己的胸膛里再一次升起如同海潮一般的温暖和感动,他竟然能说出这样漂亮的话,他不是个木头脸吗?什么时候开窍了?是因为我吗?

可我嘴上还是不肯妥协:“不管,反正就是我的功劳,下次我还要来这儿,不,不只是下次,还有很多次,你要跟我一起来,我们就坐在这个小山头上,从日出坐到日落,让我靠在你的肩膀上,好不好?”

他看着我,一直一直看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落日的余晖彻底消耗殆尽,他终于一句话不说,再一次吻上来。这一次,不是脸颊。

我闭上眼睛想,这就是在旷野里接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口齿交缠,呼吸相通,他的眼睛离我的眼睛只有一寸的距离,当我睁开眼看他的时候,他是模糊的,当我闭上眼睛,他便立刻占领了我的全部,全部,一分一毫都没有剩下。

我爱你,纪铭。

因为我爱他,所以相处久了,我就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喜怒哀乐,这渐渐的变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把它当作我们之间特有的默契,因为我知道,纪铭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是我喜欢他之前,还是喜欢他之后。这种不一样从始至终就是唯一,不管它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我和纪铭的爱会多几分还是少几分,什么都不管,因为我已经预料到,这种默契已经烙印在骨头上,融化进血液里,就算有一天我们分开,都不可能再消失了。

但后来林涵跟我说,情侣之间的心有灵犀,不过是每天在一起培养起来的默契罢了,没有什么特别一说,不管你跟谁相处时间久了,都会有这样的默契,不会只因为他是纪铭。

她说的言之凿凿,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还不懂爱情的小孩儿。

可你也是个孩子呀,我心想,为什么要装出大人的样子,还是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相信爱情?但当初谁是跟我说希望有一个人来爱她,现在呢?如果你都不具备相信爱情的勇气,怎么要求爱。

我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但是看到她满含悲伤的眼神,所有的话都一字不落得咽了下去。这些话,如果是我说给被人听,我也说的这样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可说出来的,和做出来的,始终是不一样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当妈妈刚刚成为我的妈妈的时候,曾在爸爸口中听到过“爱”这个字眼。在某一个阳光温暖的清闲假期的午后,他们一起坐在窗户前,爸爸轻声的说:“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是爱你的。”当时我刚好走到房间门口,刚好听到这个字,却不懂它是什么意思,只觉隐隐感觉到了它的美好,它的读音很好听,我很想看看爸爸说出这个字时的表情。这种浅浅的好奇在我小小的脑袋里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我也遇到了它,恋爱中的我想象着当年爸爸年轻又温柔的脸,那一定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

高中最开始的几个月,除了纪铭,我跟班里的其他人几乎没有交集。这也是我潜意识里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不过还是有人,打破了那层潜在的保护膜闯进我生命中,比如开学第一天,那个站在我身后说:“哎,前面的同学,你没有写完吗?”的女生。

她耀眼的像一道红色的霓虹灯光,在这所封闭的高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叫叶薇,就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看到她瘦弱而美丽的背影。她独来独往,听课的时候总喜欢一只手托着下巴,暗红色的头发安静的散在脑后,背影像一幅精致的油画。年过五十的班主任经常找她谈话,谈了很多次,那头红发依旧招摇着像一朵开在草丛里鲜艳夺目的玫瑰花。

我第二次跟她有交集,是在作文课上。

所谓作文课,就是把大家上一周写的作文打乱顺序,随便发到每个人的手里,你将会拿到班里某一个人的作文,然后根据评卷标准打分,并且写上评语和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都很想拿到纪铭的,却每次不能如愿。这一次,课代表发下来之后,我一看,“叶薇”两个龙飞凤舞桀骜不驯的大字招摇的盘旋在作文纸左上方,好像画了一副抽象的画。

我想语文老师说的对,字如其人,漂亮而张扬。那次的作文题目文艺且抽象的很:梦里不知身是客。她第一句就写:梦里不知身是客,贪欢无度,浑忘来路。我把文章一字一句读下去,读到最后,被她字里行间飞扬跋扈的气势深深折服。但我知道这样的作文绝对会被老师当作反面例子来讲,想了想,我在末尾正正经经的写了一句:文采斐然,偏离主题。

老师让把打好分的作文交给本人,我把作文递到她手里,她看我一眼,然后笑眯眯的伸手接过去,看见卷尾的我写的话时眼睛更弯,眨了眨。就那么一个细小又单调的动作,却被她做的灵动又妩媚。

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把纸揉成团的声音。

后来某天晚上,我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她,她依旧笑眯眯的,出乎意料跟我搭起了话。她说:“交个朋友吧,好不好?”

虽然不熟,应该客气一点,并且我一向对不熟的人很客气。可那天,我不由得说话很直,也许真的是那笑容太明媚,容易给人一种相识已久的错觉。

所以我说:“为什么?”

“没什么呀,你叫阮素年对不对,我以前认识一个名字和你一样的人。”

我惊讶,“是吗?也是你的同学吗?”

她神秘的一笑,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不是,只闻其声,没见过其人。”

我当她在开玩笑,半晌,憋出几个字:“那好,我们做朋友吧。”

她歪着头,朝我伸出一只手:“牵个手!”

我当下诧异,然后,马上被她的笑容感染,牵上那只白白的瘦瘦的手掌。

她开心的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

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以为我们还没有特别熟,但她从来不跟我客气,借东西蹭饭什么的,虽然只有很少的几次,却好像多年的老朋友。我想,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一定经历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故事都是这么讲的。

她说话方式很别致,是那种单刀直入式的,但语气又婉转,综合起来,是恰到好处的好听,所以她说什么都不容易让别人生气,比如她说:“素年,你的头发该修一修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呀,都高中生了,要有个发型好不好?”

我开始被她说的无地自容,虽然话里没什么恶意。但后来我体内就产生了某种免疫能力,专门对付这种没有恶意并且毫无意义纯粹找乐子的攻击。

说实话,我其实挺喜欢她的。

她身上有唐潇的影子,却比唐潇更肆意更张扬,更妩媚更成熟。

叶薇不住校,在学校里,有特殊情况的学生才可以走读,而这样的人也经常是别人议论的焦点。

“她是不是有什么病?”

“也许是她家有钱,所以才轻轻松松的办了走读证。”

“可我听说她们家是单亲家庭。”

“……”

诸如此类的揣测和八卦,密密麻麻的像夏夜里成群结队的蚊子,在教室里无孔不入,而叶薇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照样学习、生活、有时逃课、有时请好几天的假,让人感觉她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平行空间,那个空间谁都进不去,她过着不被别人影响和打扰的生活。不过,最后,这个空间终于还是和我的人生有了交集,和我身边的人,也有了交集,不是偶然,是命中注定的那种。

命运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

当然,在强大的命运到来之前,我的世界还是被纪铭填的满满的,我们一起上自习,晚上九点下课之后,有一个多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纪铭就会围着操场走上好几圈,在别人的羡慕或鄙夷的眼神里感受彼此的手心里的温度,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是安静的快乐,像含进嘴里的棉花糖,越来越甜的在唇齿间化开,那种感觉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