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如约至

这厢朱泾宽失魂落魄自下琼华主峰,那厢曲陵南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为何没打两下,朱泾宽的师傅就把他叫下去了。而不过是一招之差,朱泾宽何必一脸死了老子娘似的怅然悲伤。曲陵南目送他的背影,忽而道:“喂,你等等。”

朱泾宽停下脚步,曲陵南蹬蹬跑到他身后道:“给你。”

朱泾宽转头,却见她玲珑洁白的手掌伸到鼻子下,掌心卧着一颗圆溜溜的红色丹丸。

朱泾宽微微眯眼,他挺直脊梁,傲然道:“若我不轻敌,你赢不了!”

言下之意是你别以为真赢了臭得瑟装怜悯,老子不吃这一套。

曲陵南点头道:“对啊,你起码筑基中阶功力,咱们要明刀明枪来一场,我还真不好赢。”

朱泾宽冷哼一声。

“既然我没能真赢你,你还气什么?”

朱泾宽张开嘴想说啥,却一时语塞。

曲陵南热心地道:“喏,给你吧。”

“小爷用不着你琼华派的丹药……”

“不是丹药,是我师叔云埔真人闲着没事炼的甜甜丸,可好吃了,又酸又甜的。喏,拿着吧,甭客气。”曲陵南一把抓起他的手,将甜甜丸塞到他手里。

朱泾宽伸手就想丢了,可众目睽睽之下,此举未免太过心胸狭隘,只好强忍着。

曲陵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压低声音,漫不经心地道:“才刚确实是我诳你说出侍妾二字,但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怕说出来了比侍妾两个字还难听百倍,对吧?”

朱泾宽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瞧着她。

曲陵南微微一笑,悄声道:“朱泾宽,别把女修当傻蛋,不是全天下的女子都吃你那一套,他日有空,咱们再堂堂正正打一场。”

她说完转身便走,不再理会朱泾宽。

孚琛笑着摇摇头,招手叫她过去,点了点她的脑袋,似乎拿她没办法,态度宠溺又亲昵:“赤水真君适才一番话,固然是教导徒儿,又何尝不是提点你?你要谨记参悟。来,快谢过真君。”

曲陵南朝赤水真君毕恭毕敬行了礼,赤水真君为人公道,自己徒儿不争气,倒不至于迁怒旁人,当下微微一笑道:“文始真君这是往我老道脸上贴金,我却是不敢当,免礼。”

旁边清微门的师长笑道:“此番比试,琼华弟子胜出。赤水老道是不是该再出点血勉励一下人家小姑娘?”

赤水真君摇头道:“不得了,我今日是来拜寿,可不是来被人敲竹杠。”他仔细端详了曲陵南半日,忽而呵呵大笑,指着孚琛道:“你这个不消停的,你徒儿所修功法,是否将灵力蕴藉于四肢八骸当中、血脉肌理之内,而非藏匿于丹田之中?等闲人以神识观丹田,当然只瞧见她丹田空空如也,以为其人功力全无,修为停滞,却不知其中另有玄机,可怜我那呆徒儿,生生上了你们的当!”

孚琛笑道:“这你可忒瞧得起我,陵南数年前丹田被毁,药石无用,后幸得太一圣君亲赐功法,这才因祸得福,练就这番本事。”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正了脸色,赤水真君吃惊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这女娃儿真个入了太一圣君的眼?”

“太一圣君亲上琼华,哪会有假?”

“那你徒儿可真是福泽深厚。”赤水真君睁大眼睛,重新打量曲陵南,越看越满意,点头笑道:“不错不错,相貌出众,行为坦**,就算爱打架了点,却也是赤子之心,难得修为精纯,又得老弟你悉心教导,成栋梁之才指日可待,对了小姑娘,你多大了?”

曲陵南被他瞧得浑身不舒服,有些不耐,可师傅在场只得强忍着,憋着声道:“十七。”

赤水真君吃惊道:“才十七?”

“你徒儿朱泾宽不也不大?”曲陵南忍不住嘀咕道。

赤水真君笑眯眯地掐指捏算,又左右端详,点头道:“很好。未满双十便成就斐然,这等资质直追你师傅了。文始老弟,你可得了个好徒儿啊。”

孚琛假意谦虚道:“哪里哪里,她也就堪堪迈入筑基门槛,这丫头平日给我少惹些祸,我便要给历代仙长上高香了。”

赤水真君又道:“我那徒儿虽顽劣,然心底不坏,且也算勤勉好学,知错能改的人,小姑娘,你瞧在老道的面子上,可莫要因今日他出言不逊,便心存怨怼可好?”

曲陵南不明白这怎么就扯到朱泾宽身上了,瞧见师傅脸上的笑似乎透着不悦,不觉踌躇起来,不知该答好还是不好。

赤水真君见她不答也不生气,他自怀中取出一对剔透水亮的碧玉环,笑道:“适才的见面礼薄了些,来,这才是给你的好东西……”

他这对碧玉环造型古朴,篆刻复杂的上古图阵,阳光下一照,只觉流光溢彩,暗波流动,端是不凡。曲陵南就算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值钱了,她手还没伸出去,周围已一片哗然,耳边只听得禹余城那位适才讥讽孚琛的道长左元平尖声道:“赤水老道,你老糊涂了不曾?你徒儿又不是一败涂地,何至于将这看家的法器拿出来赔?”

他此言一出,四下议论声更大,赤水真君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与陵南小友一见如故,这碧涛流光环不过身外之物,拿出来结个善缘又何妨?来,小姑娘,拿着。”

曲陵南不识货,但她会辩师傅脸色,这会师傅的脸上已然连那点长年累月装模作样挂着的微笑都**然无存,眸子中竟然隐隐有怒色。曲陵南自来最在意师傅喜怒哀乐,一见这等状况,还管什么赤水真君为啥要硬塞这两个值钱玩意给自己?

她只知道不能接,要是稀里糊涂接了,恐怕师傅登时就要翻脸。

曲陵南后退一步,慌忙摆手道:“赤水真君啊,您别硬要送我这玩意,不能吃不能用的,我拿着它干嘛?还得整天担心给它摔了对不住您……”

“小丫头别不识货,我告诉你,这对环乃上品法器,离宝器就一步之隔,若你有造化,他日将之锻造成宝器也未可知。来来,我演示给你瞧瞧……”

“这么厉害就更不能要了,”曲陵南振振有词,“没得还得费精神提防谁来抢来偷,忒麻烦了,您收回去,您快些收回去。”

赤水真君被她气笑了,骂:“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曲陵南瞥了眼师傅的脸都要阴得拧出水来,当机立断,蹭蹭跑到师傅身后,探出脑袋说:“多谢真君美意,可无功不受禄,我拿了您这么好的东西,可做不了什么事来还。”

她误打误撞一语中的,等于直接将赤水真君接下来话都堵了回去,孚琛听到这忍不住嘴角上勾,赤水真君还待说什么,曲陵南从背后撞了她师傅一下,意思很明显,徒儿我费了半天口舌,现下轮到你了。

她隐约觉着,这赤水真君打的如意算盘,恐怕与他那徒儿有些殊途同归,朱泾宽花言巧语,赤水真君对她突然改观,他们所谋,隐隐都指向自己。

她可没兴致陪这爷俩虚度光阴,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她头上,就像朱泾宽说他可为她求门派玄珠法宝,赤水真君说他可将自己炼制的上品法器割爱相赠。

她自己的师傅,朝夕相对,患难与共,都没有无缘无故给她东西的道理,更何况其他人?

孚琛云淡风轻道:“赤水真君,快快将东西收起,她年纪还小,别折了她的寿。”

赤水真君笑道:“也不是白拿,我与令徒一见如故,甚为喜欢,她今日又被我那孽徒冲撞,我心下愧疚,补偿一二,也算解了两个小辈之间的怨怼。且话说回来,人都道不打不相识,我那徒儿痴长几岁,陵南日后见到也可称呼一声师兄。这对碧环亦可作二人师兄妹的凭证……”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赤水真君,你我相识多年,徒儿们亲厚些原是应当,还需什么凭证不凭证?你也忒见外,且实话跟你说,我家底可不比你,一出手就是上品法器,我自己还没呢?那日后你徒弟跟我讨要见面礼,我可要赖账。”

陵南在他身后点头道:“是啊,师傅很穷的,他自己都舍不得掏钱买飞剑……”

师徒俩一样不要脸,旁人倒不好多说,只得呵呵取笑俩句。赤水真君心里明白,今日想给徒儿订道侣的意图已然被文始真君识破,他这才诸多阻挠,但也怨不得人家,虽让朱泾宽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洋相呢?他叹了口气,只好把碧玉环收了起来。

此时正殿大门开启,仙乐飘渺,云彩缤纷,琼楼玉宇之上金碧辉煌,毕璩率领一众弟子整整齐齐出迎,躬身行礼道:“琼华掌教师尊有令,恭请四方宾客入内相聚,列位仙长仙君,请。”

众人齐齐客气一番,相互谦让着依此进殿,曲陵南跟在师傅身后,跟众人隔开一段距离。她瞧着四下人人注意前方,方小声对师傅道:“师傅,那老头适才为何非塞东西给我?”

孚琛皮笑肉不笑问:“你可是眼馋?”

“怎么会,我要那玩意来干嘛?你瞧瞧我身上戴哪合适?根本就没戴的地方好吧?”

孚琛上下打量她一回,果然徒儿一身素服,半点首饰玉牌全无。她是真不在意,可对照四下打扮得宛若九天玄女般的女修们,孚琛心里难得有些小波澜。但他生来不会照料人,当下咳嗽一声,道:“就是,你莽撞又糊涂,戴那些东西必定会成累赘。”

“是啊,打架也不方便。”曲陵南打断他问,“师傅师傅,你还没说他为何要送东西给我。”

“你觉着呢?”

“我觉着肯定挖了个坑等我跳呢。”曲陵南怒气冲冲道,“徒儿这样,师傅也这样,都不是好东西。”

孚琛失笑,问:“朱泾宽真个说要你当侍妾?”

“他才没那么笨,”曲陵南热切地凑上去跟师傅汇报,“我告诉你哟师傅,我娘当年不糊涂的时候,也念叨过我爹怎么害的她。我听来听去,无非就是无事献殷勤,无故赠珍品而已。那朱泾宽可不是这两步?他想拿我当我娘欺负,呸。”

“你倒不笨。”

“那是,”曲陵南点头道,“我也觉着我很聪明。”

“很聪明跟不笨差远了吧?”

“有吗?”曲陵南眨眼睛问他,“我咋觉着是一回事?”

“你懂什么叫侍妾吗?”

曲陵南鄙夷地瞥了他师傅一眼,道:“嗐,不就是姨太太吗?我爹后院好几个呢,啥事不干,专门哭,不过哭得挺好看就是了。”

孚琛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在这似懂非懂的徒儿跟前,总能真正笑出声来。可他不愿意这么笑,于是他换上惯用的温文面孔道:“总之,往后有人要拐你做侍妾一流,你就给我打。”

“是,师傅,”曲陵南高兴了,掳袖子道,“等下我就去问那几位老偷偷看我的师兄,瞧瞧他们是不是也想我做侍妾,只要他们点个头,我就一揍一个准。”

“嫌不够乱么你,”孚琛屈指敲了她脑壳一下,“少装糊涂。”

曲陵南嘿嘿笑了,轻描淡写道:“不如此,师傅你也不肯多笑俩下。”

孚琛微微愣住,他瞧见徒儿耳朵尖悄然发红。他心里跟着泛起涟漪,却只是稍纵即逝,顿了顿道:“赤水真君适才是想替他徒儿先聘下你。”

“啥?”曲陵南问,“聘我做侍妾?”

“他敢?是聘你做朱泾宽的道侣同修。”

“啊,”曲陵南后知后觉地低喊出声,“怪不得师傅你死活不让我接他的东西。”

孚琛冷笑道:“就凭他朱泾宽这么个玩意,也配来肖想我的徒儿?”

这句话说得霸气十足,曲陵南却不知为何,听了之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她瞧着师傅的脸,悄声问:“师傅,你帮我结这个发带好么?”

孚琛顿住,低头却见少女殷切地看着他,手中托着一条碧绿绸带。她目光太过清透,带着纯粹的期待与欢喜,这样的目光竟然令他一时不想再看。孚琛匆忙掉头,哑声道:“胡闹!为师怎会系这等女子用物,便是会,也断无给徒儿做梳洗侍儿的道理!”

孚琛说完此话便立即转头,抬脚离开。

曲陵南举着发带,瞧着他渐行渐远,终究没入人群。

此时他二人不过相距数丈,中间却隔着无数的人声鼎沸,无数的暗流涌动。曲陵南傻愣愣地迈前一步,立即被人流推搡阻挡。她呆呆地望着孚琛被数不尽的人拉来拉去,一会是同门过来叙旧,一会是道友过来寒暄,他脸上又挂上曲陵南熟悉的笑容,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可是这些都与她曲陵南无关。

她眼睁睁地瞧着师傅被拉入自己管不着、进不去的人情往来中,她不认得那些人,她也不晓得那些事,她所知所觉惟有待师傅好,可那又怎样呢?

骤然之间,曲陵南忽而发觉,她与孚琛,近在咫尺,却又分明隔着万水千山。

那万水千山,是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明言的,便是她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有锲而不舍的坚决,可跨过去之后呢?

跨过去之后,很可能还不如不跨这一步呢。

往常是想不明白便不想,可这一回,曲陵南感到,即便不费那个脑子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随着人流被推来推去,最终被挤到边上角落里。她攥紧那绿色丝绦,过了半日,终于还是默默放回怀里。

此时殿上玉磬被人叩击三下,声脆清亮,传开千里。少顷鼓乐大作,今日的寿翁涵虚真君笑容满面,由一干弟子簇拥而上。大厅上霎时各种拜寿问礼,献宝添乐络绎不绝。不一会,有毕璩领头,又传寿宴,主殿格局随即一变,众人身前皆有案几一设,上有灵果灵酒灵谷等物,皆非凡品。众修士谦让纷纷,各自就坐。

曲陵南亦分得一席,刚坐下不久,便听得旁边有人低声议论:“请客设宴连块灵兽的肉都没见着,琼华派也忒小气了些。”

“就是,便是俗世里的富家翁做寿,一家子也得奉出些精致吃食,哪有拿素果打发客人了事?”

曲陵南抬眼望去,只见那议论的两位女修年轻貌美,身着大赤城弟子衣饰,发鬓梳得俏皮可人,足见下了一番功夫。

可惜这两位女子见识却短,须知此时每人跟前案上虽只得灵果两三样,然每样灵果皆饱满水灵,功效均在凝神定心一类,于冲阶修士大有裨益。若非琼华底蕴深厚,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来。

曲陵南只瞥一眼便掉转视线,却听边上一熟悉女声大声问道:“师姊,不知筑基丹现下售价如何?”

一个女声回她:“这我倒是不清楚,先前听说筑基丹炼制不易,供不应求,山下集市丹药铺皆囤而不卖,待价而沽。也不知是真是假。”

曲陵南转头看去,却见那边几上坐着数人,正是适才于路上所遇的陆棠芳珍她们。见她看过来,陆棠冲她眨眨眼,又对芳珍使了下眼色,芳珍立即大声道:“师姊你醉心修炼,于这等凡尘俗事自然不清楚,我上月陪余蘅下山,可是亲眼所见,一枚上品筑基丹标价一百五十灵石呢。”

“是啊,我也瞧见了,我们一个月统共才得十五灵石的供奉,要自己买一枚筑基丹,便是不吃不喝也得攒好久。”余蘅懵懵懂懂地一边咬果子一边说。

“那你可知为何筑基丹价格高居不下?”芳珍笑嘻嘻地问。

“炼制不易,你适才说过了。”

“怎么个不易法?考考你哟,讲经堂上长老可是说过的。”

余蘅红了脸,耍赖道:“哎呦今儿个掌教师尊大喜,你就别那么讨厌了。”

陆棠哈哈大笑,正要说明缘由,却听温慈音在一旁怯生生地道:“这个我倒是晓得的。”

余蘅含含糊糊道:“那你快说。”

“只因筑基丹配置中名为‘清灵草’的一味灵药较为难得,可咱们今日设宴,满桌都是‘清灵果’,难不成我记错了?”温慈音困窘地拍拍自己脑袋,赧颜道,“都是我笨,我回去得好好习一下功课。”

“你没记错,筑基丹炼制确是要‘清灵草’哪,”曲陵南接嘴好奇问,“喂,你们是说,咱们满桌子吃的这果子很值钱么?”

陆棠笑而不语,她适才听大赤城女弟子出言不逊,心中不忿,这才与芳珍一唱一和让她们下不来台。哪知曲陵南这个直肠子的这么一说,她二人对答便有暴发户炫富之嫌。

“原来我一直随便吃的果子很值钱呀,”曲陵南真心欢喜了,抓起眼前的清灵果晃了晃道,“嘿,这事不错,那是筑基丹值钱还是果子值钱?”

“自然是筑基丹啊。”

曲陵南顺手一掏,掏出一个玉瓶,晃了晃问:“之前云埔童子送我的,我师傅讲冲阶靠丹药不算有本事,我就没用,你们瞧瞧,这是筑基丹么?”

她随手就将这玉瓶丢了过去,陆棠忙接了,打开一闻,笑道:“云埔真人果然是我琼华炼丹第一人,这丹比外头卖的上品筑基丹还好呢。”

曲陵南笑道:“你修为比她们几个高得多,假以时日定能筑基,既然你们将这玩意说得如此之好,我便送你一颗罢,余下四颗,你替我卖了,我等钱用,可好?”

陆棠大喜,立即道:“如此多谢你啦。”

曲陵南瞥见芳珍她们三人皆目露羡慕,摆摆手道:“别看我,我可穷了,没多余的丹药送你们。”

她说的是实话,然边上闻言的人皆莞尔,芳珍几个与她一来二去也算相熟,当下便笑道:“师姐可是抠门,待陆棠姊姊如此好,厚此薄彼,这可不公平。”

“你怎知道我抠门?我跟你说,这几年我师傅啥也没教,专教我如何抠门,我这可是师出有名的。”曲陵南认真地答道。

众人哈哈大笑,不认识的觉着这琼花女弟子为人大方又风趣;认识的觉着这内门师姐做事好玩又不拘一格。至于那最初出言不逊的大赤城女弟子们,此刻红着脸垂下头,抓着桌上的清灵果大啃一通。

就在此时,忽而听得外面唱名道:“禹余城,太一圣君到。”

原本熙熙攘攘,觥筹交错的大殿突然静了下来,不一会又嗡嗡声四起,曲陵南侧耳一听,多是议论“报错了罢”,“怎可能太一圣君亲临”之类。

她只觉着太一圣君名号有些耳熟,然真君圣君一类的道号于她而言全无分别,听了一会便觉无趣,自己抓了个果子啃起来。

她正啃着,却听大殿又一次静了下来,这一次安静得异乎寻常,简直连针掉地上都清晰得闻。曲陵南错愕地抬起头,没好意思咔嚓咔嚓啃果子,手里还举着半个吃了一半的“清灵果”,茫茫然抬头看向陆棠那边。陆棠朝她使了眼色,指点她看大殿门边。曲陵南恍然大悟,转头一看,那门外一玄色长袍男子悬空飘入,鬓若刀裁,眸若明星,面无表情,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霎时间令大殿中人,无一敢出声。

曲陵南皱眉,觉得他有些眼熟,想了想忽而想起,这不就是送自己“天心功法”那个千年老怪么?嘿,几年不见,他可是一点模样都不变。

事实上他大概再活个千年,也是一点模样都没变。

曲陵南顿时来了兴致,她记着当初琼华倾尽精英,皆无法抵挡他那几下的。

怎么着,这回老怪又要来打架?

曲陵南兴致勃勃地探头探脑,只见太师傅整顿衣冠,亲自相迎,身后一众师长皆如临大敌;而那边禹余城众修士却面露喜色,或不以为意,或幸灾乐祸,个个出列,一时间拜见左律的声音四下起伏,简直比适才给涵虚真君贺寿的还要热闹。

曲陵南瞧得无趣,悄悄地又啃了一口果子。她还没嚼俩下,忽而发现那老怪全然不理会与他见礼的众人,而是四下探看,他目光如炬,一下朝向自己这边,曲陵南错愕了,她分明见到左律盯着她,好像追债追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见到债主那般,原本冰封了似的一张脸,居然眼睛一亮,有了三分迟疑,三分欣喜,随即他越众而出,朝自己徐徐走来。

没错,真个是朝自己走来!

曲陵南困难地咽下口唾液,她为难地盯了眼手里的果子,万分不舍地将之放回盘子里。

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啃果子,那实在是太丢人,恐怕她再啃一口,太师傅和师傅就要关她禁闭。

曲陵南长这么大都没试过有如此多人同时盯着自己,四下静寂中她眨了眨眼睛,只觉自己每次眨眼,都宛若能听闻眼皮上下打动的声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终于平生第一回明白,被人盯着没什么,但被千百万个人同时盯着,还盯得不明所以,这事便不大妙了。

曲陵南决计主动出击,她蹭的一下站起,悄悄儿把适才沾了果汁的手在衣裳背后擦了擦,挺胸抬头,顶着化神期老怪巨大的威压,努力不让声音发颤,道:“找,找我?”

左律目光专注盯着她,专注到仿佛恨不得将她劈开了研读内里的经脉构造,曲陵南被他看得浑身不得劲,深吸一口气问:“你找我何事?”

涵虚真君温和地道:“浮罗峰弟子陵南,还不快给太一圣君见礼?”

曲陵南皱眉思忖,眼见这老东西就不怀好意,没见他就盯着自己的样子就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么,还见什么礼,回头人要说本道欲生啖此女娃血肉,那自己是不是还得洗干净打包了送上?

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拿他那什么《天心功法》,果然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甭管是师傅的便宜,还是这玄武大陆第一人的便宜。

她想归想,面子上的礼还是要做,她依着太师傅嘱咐,恭恭敬敬朝左律行了一个礼,想了想不过瘾,又分别朝左律身后涵虚真君并道微真君等人行了礼。

琼华派乃四大道宗中渊源最为古老之门派,繁文缛节举不胜数,曲陵南这礼行得罗里吧嗦,可一套礼数走下来,便是最挑剔的修士也指不出错来。涵虚真君面露满意之色,捻着长须笑而不语;道微真君虽一脸冷冰冰,然此刻也微微颔首。其他门派的师长如大赤城赤水真君一流,也皆点头称是,指与自家弟子,嘱咐好好跟人学学,这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风范。

曲陵南又是跪拜又是鞠躬,心里烦的够呛,她暗忖行过礼后,这左律老怪该有事说事,别没事老盯着自己了罢?可哪知行完礼后抬头一瞥,正对上左律目光炯炯的眼睛。曲陵南登时烦到极点,也顾不得对方身份如何之高,张嘴便问道:“那个,太一圣君,您有什么事可以说了吧?”

左律盯着她一言不发。

曲陵南提醒他:“您可别怪我事先没跟您说清楚,我的事我可做不了主,您要说的若是大事,得先问我师傅,我是琼华晚辈弟子,可不是禹余城的。”

左律认真看她,问道:“你师傅,谁?”

曲陵南来劲了,马上道:“我师傅乃琼华文始真君!喏,现在就在你身后左侧,被道微真君挡着那个。”

众人眼光跟着左律齐刷刷转过来,道微真君闻言即往边上一侧,孚琛有些哭笑不得地越众而出,无奈地道:“太一圣君别来无恙。小徒顽劣,让圣君见笑了。”

左律摇头道:“她很好,还能更好,你太弱。”

孚琛神色微变,大殿中众人皆议论纷纷,须知文始真君不满百岁凝婴得成,这放眼整个玄武大陆皆是屈指可数的天才,何尝试过有人当面出言不逊,一来便是“你太弱”这般评语?

可说这话的人是左律。

这话便无人能驳。

左律侧头想了会,大概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话说得不太合适,补充道:“你与他一冰一火,合起来能打,但打不久。”

他指的是道微真君的北游剑诀与孚琛的紫炎刀,可这一补充不说还好,一说便是道微真君也眼神微眯,冷冷道:“原来圣君又想来我琼华指点一番?”

孚琛也踏前一步,微笑道:“我与圣君一比,自然是本领低微,然圣君若有意指点,我等琼华中人,也不怕陪您玩玩。”

他二人全无退缩之意,似乎下一刻左律若敢动手,那他们便奉陪到底。这是琼华人应有的风骨,此语一出,众琼华中人皆站出来,大有一言不合便群殴之势。

左律似乎很是困惑,他转头瞥了眼曲陵南,曲陵南顿时懂了,这太一圣君压根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解释道:“就是说,你要敢动手,我师傅跟师伯也不怕你。”

“我有动手之意?”

曲陵南扑哧一笑,她跳出来,跑到左律跟前转了转,越看越有趣,从来只有她不明白别人的意思,想不到在这竟然撞见一个比她更不通人情世故的,她宛若撞见同类,高兴地问:“哈哈哈,你是不明白怎么说实话就变成要打架吧?”

左律看着她,似乎舍不得将目光自她脸上挪开,忽而道:“我不动手。”

“嗯。”曲陵南点头,“我晓得的,师傅师傅,圣君说,他没有要打架的意思。”

孚琛黑了脸,喝道:“你跟着瞎搀和什么,赶紧给我过来!”

“哦。”曲陵南应了一声,刚想跳过去,左律却伸手一把拽住她胳膊。

他这下突如其来,手一碰到曲陵南,曲陵南便宛若被人抽了骨髓精血一般浑身动不了。她大骇挣扎,可越挣扎,精力越如河堤决堤,洪水冲泄。

“师傅……”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即向孚琛求救。

孚琛脸色一变,紫炎刀顷刻出手,刀灌灵力,势不可挡挥向左律另一只胳膊。左律头也不抬,仍旧盯着曲陵南不放,空出来的手轻轻一划,空气中骤然凝成一幕水墙,刀劈不入,火烧不攻。他再一挥,水墙突如其来反弹出去,紫炎火倒扑而去,孚琛长袖一挥,风势骇人,登时将那火收的干干净净。

只是这么一来,他却仍然抢不回自己的徒儿。

曲陵南只觉多年前落入左律手中那种被人撬开灵犀,钻研至紫府丹田的可怕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不仅神识无用,她内海中藏着那股与生俱来的古怪气息也仿佛被人翻检出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窥探。她清楚听见左律叹息道:“果然如此。”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却不讲清楚如此什么如此,可曲陵南却大骇,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隐藏多年的曲家人血脉,那个连师傅都不晓得的秘密,此刻于大庭广众之下,被左律肆无忌惮抽离出来。

这种滋味比被人狠揍一顿,揍成猪头还差。

突然之间,左律松开她,曲陵南脚一软险些扑倒在地,左律却又再度伸手扶她,这回他没用法术,然曲陵南却真被他吓到,一见他靠近,立即跳了开去,想也不想,手一抛,三昧真火火球便丢了过去。

随后她以平生前所有的敏捷踏出“纵云梯”,蹭蹭数下奔回孚琛身边。孚琛一手接住她,将她护在身后,曲陵南攀住师傅的胳膊,接触到熟悉的温度与味道,心里才有些安定,想起适才宛若被人剥光衣裳似的羞耻感,忽而觉着委屈起来,鼻子一酸,哑声道:“师傅……”

孚琛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难得没出言训斥,还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安慰,他大声道:“太一圣君名宿耆老,何必自降身份,欺我一个筑基期刚过的小徒儿?”

曲陵南心里一暖,一直忍着的眼泪险些就要忍不住。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欺负,哪怕对方是太一圣君,师傅也不会坐视不管。

左律却似听不懂他的责问毫无反应。他旁若无人走过来,仍旧只盯着曲陵南,道:“你身上有些古怪。”

曲陵南怒道:“你才古怪,再说了我古怪不古怪与你何干?”

左律摇头道:“我尚未能确定是否与我有关。”

“那你他娘的上别处确定去,别来烦我。”

“跟我走。”左律伸出手道,“他太弱,我教你。”

大殿上众人大惊,涵虚真君立即道:“圣君,陵南乃我琼华内门弟子,自古除非十恶不赦,嗜血弑师的恶徒,否则断无将人逐出山门,令投他派的道理。”

左律毫不理会,只看着曲陵南道:“你难道不想有一日如我这般?”

曲陵南觉着这人简直没法好好说话了,大怒道:“我为何要如你这般?你是本事高的不得了,可那又如何?琼华经有云,大道三千,不拘一格,没得你能成仙,我们便不能成仙的道理。且我有世上最好的师傅,他从不教我盗夺天地,逆运造化,他教我顺乎天理,合乎人情,我是什么样的,我就该成为什么样的。你再好也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怎见得我就该欺师灭祖,只为变强?变得如你这么强大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成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