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朱泾宽

孚琛御风而行,慷慨地空出一只袖子让曲陵南拉着。曲陵南拽着她师傅的衣袖,滑不留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半边身子靠在师傅身上。靠上去的时候,师徒俩皆不自然,孚琛沉声喝道:“站好!”

他要是不喝这一声,曲陵南还觉得不好意思,他喝这么一声,曲陵南就索性厚脸皮了。她振振有词反驳道:“站不好,又没个落脚点,师傅呀,你看你对自己也抠门,你又不用丹药助修为,又不用符箓助神威,留着那么多灵石不花干嘛?也不晓得给自己炼个过得去的飞行法器,才刚那朵大琼花多好,又白又软,坐咱们两个都够……”

孚琛喝道:“闭嘴!你是不是也想三日不开口?”

曲陵南闭上嘴没一会,低声嘀咕道:“不让我说,不说难不成你便不是么……”

孚琛衣袖一挥,曲陵南整个人急速朝下堕落,她忍不住尖声惊呼,孚琛手掌一伸,又以灵力将她硬生生拖了回来。他是元婴期高能修士,这般手法翻云覆雨,不过等闲儿戏,却能将一般人吓个半死。

孚琛特地不传曲陵南御风之术,也不为她打造任何飞行法器,曲陵南一入琼华派便与众小弟子隔开,后来又闭关六年,虽长至十七岁,但多数时候离群索居,于修行的常识皆懵懵懂懂,也不晓得飞行法器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压根不要等着师尊亲赐,自己拿了灵石月份下山拐个弯便可买到。再不济,攒点稀罕材料,或自己炼制,或与人交换,怎么着也能弄一个来。

可孚琛故意不告诉她,曲陵南也没别人会特地告知,众人皆以为这等常识大家都具备,毕璩、云埔等熟人见着她也没想提起这一话茬。曲陵南自己倒是知道能以灵石换紫云飞鹤,但她对钱银没数,灵石供奉领了就交给孚琛,平日有吃有穿便足矣。一来二去,才有孚琛命她步行,她真个步行之事。

若寻常女弟子被如此抛高甩低,早吓得花容失色,然曲陵南自幼脑子与旁人不同,这般刺激初初尖叫,抛多两次就反觉新奇,被孚琛揪上来后兴奋得脸颊发红,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道:“好玩,师傅,再来玩。”

孚琛似笑非笑道:“玩?你就不怕我真个放手,把你摔成肉糜?”

“不怕,师傅不会。”

“我为何不会?”

“因为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可以孝顺你了啊,”曲陵南奇怪地道,“你若现下摔死我,那之前对我的教导照料可就都白费啦,你怎会做这等亏本生意?”

孚琛脸上现出熟悉的被噎到的神情,冷哼一声,就要再度甩袖。

曲陵南跟了他数年,早将他的喜怒了如指掌,她晓得这回师傅是真气了,火气一上来,没准真会不管不顾把自己甩下云端。她忙一把抱紧师傅的胳膊:“师傅师傅,我错了。”

孚琛没好气地道:“早点摔死你,也省得你日后气死我。”

“摔死我你可再往哪找我这么好的徒儿?又听话又孝顺,你闷了陪你说话解闷,你渴了给你端茶倒水,你想喝酒我还会酿灵酒,你舞剑我鼓掌,你出门我还给你开路做跟班,你若看谁不顺眼,徒儿二话不说,挽袖子抡胳膊跟人干架去……”

孚琛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徒儿唠唠叨叨,竟然有些走神,他心忖,原来已然将这个小姑娘真个长大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当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小丫头,现下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大姑娘。

这大姑娘果然没辜负他的期望,端看一张脸还能唬人,可她只要一张嘴,那苦心堆砌的假象登时就会土崩瓦解,立马从一白衣飘飘的仙子掉入泥沼中,成一絮絮叨叨的大妈。

这性子到底像谁?

孚琛有些头疼。他转头看了看徒儿那张出众的脸庞,不禁想叹气。

可为何不能稍微有点娴静优雅?学不了藐姑仙子,起码学个名门闺秀,学不了名门闺秀,起码学个可人的小家碧玉。

然这徒儿半分学不到,就算再教她经义诗书,再给她打扮拾掇,她骨子里也还是当日所见那个抄起匕首就敢与上古凶兽拼命的野丫头。

孚琛一面嫌弃她,却仍然不得不以云彩托底,别让这个徒儿真个摔下云端去。他瞥了眼嘀嘀咕咕个没完的曲陵南,张开神识,迅速将今日来主峰贺寿的各路人等检视一遍,端正身姿对曲陵南道:“站好,等下无我嘱咐,不得开口说话。”

“为什么呀?”曲陵南问。

“你一张嘴不是给我丢脸,就是给我惹祸,还是闭嘴为妙。再说了,就你这么能唠叨,哪个同门受得住?今日八方来客,玄武大陆众正道门派皆派人来贺,你好歹顾点浮罗峰为师的脸面。”

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不留,若旁个少女,只怕此刻已委屈得要红了眼眶,可曲陵南屁事没有,不在意地摸摸耳朵道:“晓得了,那可以跟云埔童子说话吗?”

“不行。”孚琛心忖你们俩凑一块还能不惹事?

“那裴明他们呢?”

“不行!”孚琛斩钉截铁。

“哦,也肯定更不能打架喏?”

“当然。”

“好吧。”曲陵南蔫蔫地道,“那同太师傅说寿比南山什么的,也不用咯?”

孚琛忍耐道:“这句可以说。”

“那毕璩师兄辛苦了呢?”曲陵南得寸进尺,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师傅。

孚琛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不得连续说话超过三句!”

“是!”

孚琛瞥了眼下面热闹非凡,人头攒攒的主峰,忽而作弄人的心思一起,道:“徒儿,你先行下去吧。”

“啊?师傅我……”

曲陵南一句话没说完,被她师傅行云流水地一甩袖子,整个人手脚并用,扑腾着掉了下去。她怪叫连连,慌忙使出纵云梯,然而却觉背心一痛,那纵云梯怎么也使不出。她心知小气师傅这回是成心让自己出丑,心里骂着,砰的一声摔到主峰大殿跟前。

幸而她被师傅摔得多摔出经验,这掉下的力道尽力减弱几分,这才不至于被摔个七荤八素太过难看。饶是如此也引起周围修士惊呼连连,瞬间空出一个地方,围成人墙,个个好奇低声议论。

曲陵南耳力甚好,听清这些窃窃私语都说的什么。她再无所谓,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脸颊发烧,只听得半空中孚琛声音清朗温润,夹杂着装模作样的慌张:“哎呀,乖徒儿,都让你别心急了。你怎的还一声招呼不打便跳下去?为师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太师傅的寿面不会漏了你那份的,你这个馋嘴猴儿偏偏不信,快起来,师傅瞧瞧摔疼了不曾?”

围观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曲陵南狼狈地爬起来,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不用照镜子都晓得自己一张脸红得赛过猴屁股。她抬起头对孚琛怒目而视,孚琛风度翩翩地飘下来落了地,与众人团团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此乃本道那不成器的徒儿,陵南,还不快点过来见过诸位师长?”

曲陵南揉了揉膝盖和老腰,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孚琛以密语传音道:“记住,只能说三句。”

曲陵南白了她师傅一眼,憋着气行礼,翁声道:“陵南拜见诸位师长。”

一长髯道人呵呵笑道:“文始真君,这便是你那位爱徒啊,果然生得冰雪聪明,不愧你门下弟子,单看容颜便胜过我一堆徒子徒孙。”

“赤水真君谬赞,”孚琛微笑着与他见过礼,招呼曲陵南道,“还不见过大赤城赤水真君?”

曲陵南规规矩矩道:“见过赤水真君。”

赤水真君笑呵呵地摸着长须,道:“来得仓促,没什么好东西做见面礼,你跟着孚琛这小子,想必也见过不少好东西,这个玩意儿就留给你玩吧。”

他伸手变化出一条绿色绸带,随意一扯,竟变得与寻常女修所配发带一般无二,递了过去,笑盈盈道:“我瞧你头上一样饰品皆无,定是你那抠门小气的师傅不给你钱买花儿戴,拿去吧。年轻女孩儿,打扮那么素净作甚?”

曲陵南对他评价师傅之语大为同意,立即点头道:“是极,我师傅最是抠门了,想我一路步行,师傅都不曾添点……”

孚琛冷哼一声,曲陵南悻悻然闭嘴不说,恭恭敬敬接过发带,谢过这位大赤城的师长。

此时已有好几人团团过来寒暄,都是玄武大陆道宗正派,孚琛身为琼华中人,向来喜做亲和温文,当下便来者不拒,不一会就被拉到另一边,见礼的见礼,客气的客气。

曲陵南乐得不用看师傅脸色,她看着手里的绸带左瞧右瞧,一时不太明白为何人需要绑条带子在脑袋上。

好看么?可这样的话爬树时带子不慎挂树杈上,岂不很容易扯伤头发?

边上忽听得一少年诧异道:“咦,你怎的毫无灵力?”

曲陵南抬头看去,见一身穿大赤城道服的丰神俊朗的少年盯着她。见她看过来,立即换上训练有素的风流倜傥的微笑,道:“你手中的绸带乃我师傅炼制的中品防御法器,无需灵力也能使用,师妹这般花容月貌,戴上只会愈加好看……”

“果然要戴头上啊,”曲陵南晃了晃带子有些失望,“有什么用呢?”

那少年平素与貌美女修搭讪,几句恭维话一说,对方不是羞红脸,就是欢喜得眉开眼笑,哪知道曲陵南是这个反应,他微微一愣,道:“师妹说什么?”

曲陵南正要大声重复一遍,忽而想起师傅嘱咐,不可超三句话,于是兴味索然地闭上嘴,甩了甩带子不说话。

她这么一动作,少年却以为这才是年轻女修该有的样子。他笑容可掬,上前一步柔声道:“师妹,若你不嫌弃,我可毛遂自荐,替你结上发带如何?”

这话是百分之二百的不合适,但他向来仗着天赋高,相貌好,师门又宠爱,行事从来随心所欲。此刻他的师尊赤水真君忙着叙旧,曲陵南的师尊文始真君忙着应酬,一时半会竟无人注意此处。那少年越发觉着是个机会,凑上来嬉皮笑脸道:“师妹当真生得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这般天人之姿,怎么衣着打扮朴素至此,当然,师妹便是不打扮也是好看,只是我心不忍……”

“你谁啊?”曲陵南问。

“哦,忘了自我介绍一番,在下是大赤城赤水真君的亲传弟子,我姓朱,名讳上泾下宽,师妹唤我泾宽即可。师妹可是唤作陵南?不知是哪两个字?”

他凑得太近,眼神太亮,脸上又尽是自以为潇洒的微笑。曲陵南盯着他看了半日,直看到他微笑快挂不住,才别过头,心想这小子长得可比师傅差多了,可还学着师傅那般装神弄鬼,这可不好。

她别过头,朱泾宽却误以为女子羞涩,当即更进一步,低声热心问道:“陵南师妹,请恕我冒昧,你在琼华过得如何?同门待你可好?”

曲陵南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老实道:“我一向在浮罗峰修炼,与其他同门不是很熟,然我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

“是是,你琼华弟子自然是好的,”朱泾宽盯着她,怜悯地道,“只是你的情况,平日暗地里受的委屈不少吧,你师傅是世外高人,向来也不好处处替你打算,现下有他照应,想来你日子还过得去,往后呢?师妹,在下僭越问一句,你可曾想过往后?”

“啊?”

朱泾宽越发认定她是心思单纯,只顾得上眼前,想不到日后的柔弱女子,当下柔声道:“师妹,我来之前都听人说了,你六年前因比试被人碎了丹田,导致灵力全无,修为不继。当时我听了都为你扼腕叹息,可往日不认得你,自然不好为你打算,今日见到你,顿觉投缘,不禁想多事几句,替你打算一二。修补丹田一事虽千难万难,但也不是无法可想,我大赤城中有秘宝玄珠,可修补丹田,裨益修为,唉,就是师尊恪守门规,我怕难以说服……”

他盯着曲陵南的脸,心忖快上钩,快些问“我该如何做”或“你为何待我这么好”,那么自己便能趁机胡诌一堆一见倾心的话哄美人开心。这师妹美貌胜过往日所见女子,眉宇间又天真单纯,当是极好哄骗的。

他心里一动,初时不过习惯性地想在一个美貌女修面前展现自己的魅力,这会禁不住想深一层,琼华派屹立道门正宗许多年,其门派中多有不传秘笈,文始真君又名震天下,谁知道他私库里藏着多少好东西。这么多年来只听他收了眼前这个女孩做弟子,哪怕她丹田被毁依然不见离弃,足见这女孩在文始真君面前有多受宠,这样的人若能为己所用,那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他又思忖,凭这女孩的样貌,自己应当能好好喜欢上一阵子,最多待她好些便是。这么一想,朱泾宽眼中的温柔多了几份真诚:“师妹,我适才也说了,今日见你极为投缘,若你不嫌我多事,我想替你求求我师傅……”

曲陵南好奇问:“你想求你师傅,把你们门派中的秘宝给我用?”

朱泾宽点头:“虽然难,但我会试试。”

“可咱们今日头回相见……”

“我对师妹一见如故……”

“你要为个头回相见的人去求你师傅赐下传家宝?”曲陵南睁大眼睛,大为不赞同道:“你可真是个败家玩意,你手上这么散漫,门派里有多少秘宝也不够你折腾的吧?”

朱泾宽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说我见不得你这么败家。”

“不知好歹,”朱泾宽大怒,“枉费我一片好心!”

曲陵南盯着他偏头问:“你为何要对一个只见一面的人这么好?难不成想跟我结为双修道侣?”

朱泾宽向来都是被人捧惯了,哪受过这等奚落,当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就凭你这种资质,也敢痴心妄想,顶多只配做我的侍妾……”

“师傅!”曲陵南突然提高嗓音。

被其他人簇拥到另外一边的孚琛想装听不见也不行,因为此时主峰上众修士纷纷停下寒暄,转头瞧了过去。

“师傅,这小子说我顶多只配当他的侍妾呢。”曲陵南大声道。

众人一听,尽皆哗然,朱泾宽更是涨红脸,他何尝见过有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弟子,顿时道:“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孚琛目光如剑,当即令他心生怯意,悄悄儿后退了半步。

孚琛掉转视线看向曲陵南,慢慢笑了,道:“乖徒儿,有人上我琼华讲这样不知所谓的话,你怎么对付回去,还要为师教你?”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真的可以吗?”

孚琛微笑道:“权当娱乐一下诸位师长。”

“是!”

曲陵南转过头,对朱泾宽一字一句道:“大赤城朱泾宽,琼华派弟子陵南正式向你挑战,请赐教。”

玄武大陆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修士之间报私怨,逞恩仇,可以提出正式的比试,即由一方提出挑战,另一方迎战,挑个风和日丽的时候,邀上双方亲友同门,请上德高望重之修士做仲裁,双方斗上一斗。这种比试没太多规矩,以输赢为限,也未见得需生死相搏。但若是双方仇怨极深,不死不休,则需事先立下生死状,下了场是死是活各凭本事,事后死者亲朋好友不得寻仇泄愤,而胜者一方亦不得杀心大起,遗祸旁人。

可现如今的修士,若真跟谁接下积怨深仇,哪里肯循此规矩光明磊落邀仇人出来比上一比?只怕都想暗地里使阴招,神不知鬼不觉将人除去,事后佯装无辜,照样道貌岸然,谁还会为杀个把人广告天下?

久而久之,“挑战”这个词便渐渐沦为修士之间切磋技艺的一个代称,反倒去掉生死缠斗的沉重,多了几分轻松比试之意。

今日琼华派涵虚真君寿诞正日,寿宴未开,众人正无所事事,若有俩弟子彩衣娱亲,在来宾面前比上一场,大家心里也乐见其成,说不定各门各派的长辈们还会当场指点,或自掏腰包给点彩头犒劳一下。可问题在于,此刻大声嚷嚷要挑战的,竟然是一个毫无灵力,美貌瘦弱的少女;而她要挑战的一方,却是大赤城年轻一代修士中出身最好、天赋最高,与琼华裴明、清微门杜如风齐名的朱泾宽。

众人适才也听见那少女大嗓门喊朱泾宽要她做侍妾,这对琼华内门弟子而言确是侮辱;这少女是元婴修士文始真君的嫡系传人,她的身份也摆在那,她的师尊还在场,朱泾宽色令智昏讲出侍妾二字,少女勃然大怒要找回场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跟文始真君诉委屈,不跟赤水真君告状,而是不自量力去挑战早几年就步入筑基期修为的朱泾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场上不少人脸上纷纷显出不以为然,与文始真君有龃龉的更是直接笑出声来。人声鼎沸中,有一道人嗤笑声尤为尖锐:“这姑娘昏了头,她师傅莫非也跟着昏了头?以卵击石的比试有甚看头?可惜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徒弟,若她师傅不心疼,还不如给了朱家小子,至少也有人心疼不是?”

他声音轻佻浮**,孚琛抬头一看,认出此人正是禹余城高阶修士左元平。自从他上禹余城毁了左元清的金丹后,整个禹余城跟他的梁子就算结下了。后来虽机缘巧合与左律老怪化干戈为玉帛,可禹余城修士见到他却未必肯就此罢休,见他座下弟子惹事,当然要不遗余力讥讽一番。

小气鬼孚琛又怎肯让人口头占了便宜,他微微一笑道:“年轻人气血旺盛,难免口舌偏颇,正好动动筋骨,也好去去心火。赤水真君哪,我这徒儿本领低微是低微,不过好在她腾挪灵活,有些蛮力,这么些年见多了我练健体剑法,也略微会些招式。待会比试还望你徒儿多多手下留情,别跟她动真格的才是。”

赤水真君正为朱泾宽不分场合乱勾搭女修大为光火,深觉自己八辈子老脸都被这不晓事的徒儿“侍妾”二字给丢个干净。正尴尬得紧,忽听孚琛轻描淡写将这官司揭过,调戏人当成“气血旺盛,口舌偏颇”,正中下怀,立即颔首道:“惭愧惭愧,本就是我这徒儿言语无状,皆是我管教不力之责。回去后我定严加惩戒,定给真君一个说法,这会怎好真与令徒动手?”

他大喝一声,厉声道:“阿宽,还不快给你师妹赔罪?你师妹若仍不解气,你便站那生受她三掌!”

朱泾宽气红了脸,还想说什么,见赤水真君瞪他便不敢多说,只得不情不愿走到曲陵南跟前作揖道:“是我言语失当,师妹原谅则个。”

曲陵南不理会他,而是皱眉看着赤水真君道:“真君,你不让他跟我打,是不是怕他打不过我?”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就连朱泾宽看着她也目露鄙夷,赤水真君当着人琼华派这么多人的面,当然不好说你本事太差,我就是怕你输得太难看之类的大实话,只好笑道:“哪里,是我徒儿做错在先,你不用跟他打,我让他站着不动,你打他几下出气可好?”

“我打他,他不还手?”

“他有何面目还手?”

“那还叫打架吗?”曲陵南不满道,“我没觉得他做错啥,他要我做侍妾,我不同意,这事就黄了,有啥可气?我现在是要跟他打架,喏,我师父都同意了,你作为他的师傅,为何反倒推三阻四?莫非是怕他输?”

她转头对朱泾宽问:“嗳,你真怕输啊?”

“你算老几!”朱泾宽怒气上涌,抬头盯着她。

“那咱们少废话,来战!”曲陵南后退一步,摆开一个起手式,“放心,最多我不把你揍成猪头便是。”

朱泾宽目光微敛,握紧拳头,脚下一圈一圈的气流旋动慢慢形成。

“快打快打,赤水老道,我跟你说,这架肯定打得好看,你便别跟娘们似的左思右想没个决断,”人群中飘出来一个坐在蒲团上眉清目秀的小童子,正是云埔真人,只见他挥着短胳膊兴高采烈地喊,“小南儿,师叔支持你!”

“这……”赤水真君迟疑地看向孚琛。

孚琛笑得温文尔雅:“难得你我弟子皆有兴致,真君就别再推脱了。”

“那,那便让他们切磋两下,”赤水真君皱眉道,“你二人点到为止,手下须有分寸。”

谁都知道他这句话是对朱泾宽说的,孚琛听了也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道:“有劳清微门的道友做个仲裁?”

清微门那边一名高阶男修笑呵呵地道:“敢不从命。”

曲陵南勾起嘴唇,曲起手掌,招了两下。

她这笑模样学的是孚琛使坏时的神情。只不过孚琛气势非常,这等神情配上他的脸,能沤染出十分的不以为意,剩下二分的嗤之以鼻。他生的太好,对手很难不去注意他的长相,因而那脸上的鄙夷轻视,也容易渗入人心,激怒对方。可曲陵南与她师傅南辕北辙,又兼无谁高谁低的念想,眼波清澈,眉如远黛,小嘴勾起一笑,竟硬生生给那张脸平添几分艳光。

朱泾宽一见之下不觉微愣,他自负风流倜傥,这下怎还能生美人的气?他平推一掌,随便摆出一个手势,温言道:“既然师妹执意要打,我便陪你作耍,只盼你能出了这口气,别再计较我言语失当……”

哪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对面只觉人影一晃,一个白生生的拳头已然夹杂劲风扑到跟前,饶是他反应迅速,侧身一避,那拳头却如长了眼般拐弯过来,锲而不舍直击鼻梁。砰的一声,剧痛袭来,登时刺激得他鼻涕眼泪都涌了出来,朱泾宽闷哼一声,捂住鼻子蹬蹬退了几步,只听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喂,只轻轻揍了一下,你不会哭鼻子了吧?”

阳光下少女素衣长发,挥着拳头嚣张而肆意,朱泾宽低头一看,掌中有鲜血,原来鼻子已被打出血来。好在这一拳果然如她所说,力道不强,否则鼻梁骨当场就得折断。

第一招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丢到姥姥家,朱泾宽的脾气也上来了。他长这么大从未试过狼狈如斯,当下想也不想,手诀一比,催动灵力,一股红色气旋于掌下形成,随即漩涡越卷越大,朱泾宽单手一推,那气旋化作一条血红蛟龙直扑过来。

曲陵南眼睛一亮,点头道:“嗯,有点意思。”

她展开纵云梯蹭蹭两下蹬上半空,身子一晃,左手一道虚剑直刺龙首,右手一道实剑直斩龙身七寸之处。嗤嗤声中,那血红蛟龙发出惨叫,瞬间被截断。朱泾宽脸色一沉,双手一拍一合,被截断的蛟龙又合并回去,扭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曲陵南肩膀咬了下去。

朱泾宽并不真想伤曲陵南,他不傻,今日上琼华来,若重伤琼华女弟子,传出去有甚脸面,也伤了两派和气,关键是对方师长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因而这龙瞧着威武,实质只做出样子吓唬对方便罢了。他五指张开,那蛟龙越发狰狞,就在要咬中曲陵南的瞬间,却见曲陵南身影一虚,那龙咬了个空。而犹若移魂幻影一般,曲陵南突如其来出现在蛟龙背后,伸手一把揪起龙头,冲朱泾宽嘿嘿一笑,道:“对不住啦。”

朱泾宽还未弄懂此为何意,却见曲陵南右手一挥,一团火球扑了过去,霎时将蛟龙吞噬其内。朱泾宽骇异之下,连连催动灵力,却怎么也无法阻挡火势,他忽而想起一事,失声道:“三昧真火?”

曲陵南笑眯眯看着那条龙被烧得干干净净,抬头问:“还有吗?”

她的意思是还有多条龙来玩吗?可朱泾宽听着却像你还有什么花招吗?

他脸色发白,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反倒激起斗志,手掌一翻,一柄火红长戟嗖地出来,这是他真正的武器,原本是要用在真正的敌人身上。他正要纵身一跃,与这名古怪的女弟子来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却听他师傅暴喝一声:“住手!”

朱泾宽不得不刹住脚步,抬头不解看向赤水真君,赤水真君越众而出,怒道:“你已然输了,堂堂七尺男儿,连这点输赢都不敢认么?!”

朱泾宽心头一震,下意识摇头道:“师傅,我没有输……”

“还说没输?”赤水真君大声道,“适才若对方的移魂幻影,若不是显在那条龙背后,而是移在你背后,你此刻焉能站在此说法?”

朱泾宽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未比试先轻敌,未有防备,不尽全力,幸亏你今日对上的是同气连枝的琼华派师妹,若对上的是魔修妖修,邪门歪道,你还有命么?”赤水真君恨铁不成钢地就训道,“我素日当你是个聪明的,往往不忍多加苛责,生怕管束太多反拘了你的天分,如今看来反倒是害了你!”

“师傅……”

“下去吧,还嫌不够丢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