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咖啡馆里，陈永华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向林海毅详细地讲述了他与丽春、丽芬姐妹俩之间前后发生的情感纠缠和恩恩怨怨。林海毅听后，也很受震动，他苦笑着对陈永华说：“你们的故事都可以编成一部小说了。这都是战争造成的悲剧啊，我认为丽春与丽芬都没有错，要说错，那是时代的错，是红色高棉犯下罪行的错。事到如今，你有没有想好怎样妥善地来处理丽春和丽芬之间的事？”陈永华摇着头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丽春坚决不愿意回现在我与丽芬的家；那天回去后，我也问过丽芬的意见，她说当时她也不知道与姐姐还能在巴黎相见，出现这样尴尬的事，也不是她的错。她并且表示她是坚决不会离开我的。说实在话，我也是不忍心让她们娘俩离开的，蓉蓉毕竟也是我的骨肉啊，她还只有两岁，我怎能忍心抛开她不管呢？”说着说着，陈永华的双眼眶已溢满了汪汪的泪水。此时的林海毅，一下子真的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只能沉默以对。

过了好一阵儿，陈永华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对林海毅说：“今天我找你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帮帮我，想办法先租到一个房子，将丽春娘仨先从难民安置营里接出来，让他们先有个安身睡觉的地方，以后的事慢慢再商议着办。”接着，他解说，按照目前他每月收入的工资单，再去租间房子恐怕房产公司很难通得过，所以希望林海毅能不能帮他担保一下，租个一室一厅就可以了。林海毅马上答应说：“这个没有问题，按照目前我与美妮每个月的收入，担保你租间两个单元的房子完全够条件。这个事情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办。”陈永华没有想到林海毅答应得那么爽快，真够义气，看来这个朋友没有交错，一下子本来悬着的心放松了不少。两人约好，明天一早一起去难民安置营，先做通方丽春的思想工作，劝说她将其他一切问题先放在一边以后再商量，当务之急是去房产公司租下合适的房子，让丽春娘仨先离开难民安置营，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让孩子们尽快找到合适的学校上学，使日子先正常起来再说。

陈永华痛痛快快地向林海毅倾诉了几天来积郁在心中的苦恼，得到了对方的理解，并伸出援手帮助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人一下子觉得爽快多了。分手时，两人紧紧握手告别。这时，陈永华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午夜十二点钟了，到了咖啡馆该关门的时候了。

第二天，陈永华带着林海毅一起来到了巴黎远郊的难民临时安置营，见到了方丽春和两个孩子。一开始，方丽春根本不想理睬陈永华，后来在林海毅始终心平气和的劝说下，态度有所缓和。她也知道再在难民安置营待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国际红十字会的负责人也希望在法国有亲戚或朋友的难民，与他们取得联系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自找出路，尽快开始新的生活。林海毅对方丽春说：“你不愿意去陈永华他们的家住，没有关系。你和两个孩子先到我家里暂时挤一挤，我们尽快与房产公司商谈妥当，找到合适的房子后，你们再单独搬出去住。主要是让世英和世豪早点能进当地的学校，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不要担误了他们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方丽春一讲到两个孩子的前途，她的心就软了。她显得不好意思地对林海毅说：“你说的都在理，我也是在担心孩子们的学习问题，在难民营里待着，也不知道要待到何年何月。但是我们怎么好去打扰你们一家呢？”林海毅见她心有一点活动了，连忙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与我老婆都商量好了，她也很欢迎你们来我们家暂住。初来乍到，谁都会有困难的，都需要亲戚朋友伸手帮助。我们一家初到巴黎时，也是暂住在我们姐姐家很长时间，后来我们办好了各种纸张，并且有了工作，才搬出去自己住的。我们也有三个孩子，大的年纪和世英、世豪差不多，他们还可以一起玩呢，趁这个机会，世英和世豪还可以向他们学点法语会话。两家八口人住在两间小屋里一起，挤是挤了一点，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挨几天，很快我们会与房产公司谈妥条件，你们就可以搬出去自己住了。从柬埔寨过来的不少华人家庭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陈永华站在一边，只是听林海毅与方丽春他们俩讲话，他一直没有插嘴，也不想此时插进去说什么话。但是，他见丽春同意林海毅的建议，愿意先搬出去住，心里着实高兴，同时也感激林海毅在朋友需要帮助时所表现出来的真心实意和大度。

最后，他们商定，明天上午林海毅开着他的小货车过来帮方丽春一起搬家，先到他家去暂住些日子。

从柬埔寨逃难到泰国，再从泰国的难民营到法国巴黎远郊的国际红十字会临时难民安置营，一路颠簸，一路挣扎，除了随身背着的三人替换的衣衫，再也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只有作为最后保命的一些黄金首饰，从金边出来开始，方丽春一直贴身藏在内衣兜里，在最紧迫的时候才拿一点出来换点粮食充饥。所以，林海毅在小货车上放了七八个大麻袋以备用，结果只用了两个就将丽春娘仨的所有随身物品都装上了，其他的麻袋都派不上用场。

林海毅的夫人应美妮很热情地欢迎方丽春和两个孩子世英、世豪的到来。中午，她特地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招待丽春娘仨。丽春到了林海毅、应美妮的家一看，这个家只有一房一厅、一个洗手间。林海毅、应美妮本来已是五口之家，现在又加上他们娘仨，丽春心里着实不安，真不知道晚上美妮如何安排大家就寝？美妮早就看出了丽春的心思，在大家围在桌子吃晚饭时，美妮开口发布命令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丽春姐和世英、舒婷同我睡里面那间卧室，海毅和世豪、大龙、舒云三个孩子打地铺睡客厅，大家听清楚了没有？”大龙虽然和世豪认识只有半天时间，两人已经混得很熟了。大龙一听妈妈的吩咐，马上高兴地喊了起来：“听见了，我要和世豪睡一个睡垫吧，我们方便说话！”海毅听了老婆的安排，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听了大龙的话，他却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说：“你们睡一个睡垫可以，但晚上一过九点钟，必须睡觉，不准再讲话了。第二天要按时起床。不然的话，我要让你们分开睡。”美妮和丽春在一边听了海毅父子的对话，都不禁笑了起来。

吃完晚饭，丽春帮着美妮收拾好桌子和厨房后，大人坐在一起又聊了一会话。孩子们却聚精会神地在电视机前看起了卡通片。美妮一看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了九点，就对孩子们说：“已经九点钟了，可以关电视机了。你们去漱牙洗洗脸，准备睡觉。”小孩子们倒是很听话，美妮一声令下，大龙马上关了电视机，招呼世豪一起去洗手间。丽春笑着对美妮说：“你很有权威啊，一句话他们马上就执行照办。”美妮轻轻地回应道：“大龙今天是看你们新来，他要在大家面前表现表现，平时要他做件事不讲三遍他是不会动的。你看着吧，过几天就不一样了。”

看着海毅帮大龙和世豪把睡垫铺好，躺下后，美妮和丽春才带着世英和舒婷走进了卧室。一关上门，丽春就不好意思地对美妮说：“我们来你家暂住，已经很打扰你们了，怎么能让海毅睡客厅而叫我进来与你睡呢？我怕海毅不高兴呢。我看还是让我到外面去，换海毅进来睡比较好吧。”美妮正在为世英和舒婷在大床边铺设睡垫，听见丽春的话，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海毅不高兴，让你进来和我睡，正是他提出来的呢。这样也好，我们可以讲讲女人之间的私房话。”说完，她招呼世英和舒婷睡下后，开了床头小灯，又去关了房顶上的吊灯，与丽春一起坐在床头，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想等着两个小家伙睡着了再聊一会儿天。

小孩子们说睡就睡，躺下后不到十分钟，世英和舒婷都没有动静了。美妮试着轻轻地叫了几声“舒婷，舒婷！”没有回音，知道她们都已经睡着了。这时，美妮重新将被头拉了拉，盖好两人的大腿和肚子，用手拍了拍丽春的肩头，关切地问：“你们的事，海毅都同我说了，这确是一个不好解决的事情。现在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没有？”一提起这事，丽春满脸布满怒气，她恨恨地说：“金边失散后，我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逃难，好不容易才来到法国。他们倒好，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亲妹妹，竟住到了一起，而且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当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何曾有一点点想到我们娘仨啊？”美妮安慰她说：“我是很同情你的。永华与丽芬的事，说到底也是那场战争造的孽。说实话，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丽芬也是怪可怜的，丈夫逃难中死了，她孤身一人到了香港，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内心的寂寞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偶然遇见了永华，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个最大的安慰，那时又不知道你们娘仨的下落，相处时间久了，尤其在那种环境里，日久生情，最后走到了一起，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已至此，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再骂他们、恨他们，也不能改变这个既成事实。我们只能面对当前这个事实，商量出一个两不伤害的办法。当前情况下，我希望你念在永华与丽芬都是你的亲人份上，冷静下来，对他们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原谅。”“你叫我怎么原谅他们？我的丈夫成了人家的丈夫，你叫我以后如何面对？又如何向两个孩子交待？”丽春仍是愤愤不平地反问道。

美妮从海毅那里知道，听陈永华说，他与丽芬商谈过多次，面对丽春和世英、世豪两个孩子，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过去不知下落没有办法，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总不能不管不顾吧？并且向丽芬明确表示，对丽春和两个孩子，他是有义务和责任的。但是，丽芬也明确地表示，她是绝不会离开永华的。他们虽然没有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但是他们已经同居多年，并且有了女儿蓉蓉，要她离开永华绝不可能，除非让她去死。用死来威胁，陈永华与她的商谈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那么，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解决办法就是，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等于事实上的一个丈夫两个妻子。美妮试探性地将这个方案讲给了丽春听，没有想到立刻遭到丽春的强烈反对。平时显得温柔、讲话细声细气的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如果这样的话，两个亲姐妹同侍一个丈夫，这算是什么事，传出去还不笑坏天下人？我还要不要这张脸皮？要我这样做，还不如叫我死了干净！”应美妮见丽春态度如此坚决，在当前这个势头上，觉得再说下去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也就不敢再提什么其他建议了。

方丽春在林海毅家住了不到两个星期，就在房产公司找到了一间出租的房子。房子也是一房一厅，房租合适，陈永华交了两个月的押金和本月的租金，就让丽春和两个孩子搬进去住了。丽春让世英和世豪住卧室，自己在客厅搭了一张单人床。开始世英和世豪都说要让妈妈住卧室，但是，丽春有自己的打算，坚持要自己住客厅。因为暂住在林海毅家里的两个星期里，她了解了应美妮每天在家里缝制林海毅从制衣厂领回来的半成品，再由林海毅交回到制衣厂，领回加工费。这个工作虽然很累，尤其活多时，除了白天不停手的赶制外，晚上往往还要做到十二点、一点。这种工作是多干多收入，对像方丽春这样刚到法国、两手空空的难民来说，挣钱是头等重要的事。丽春与林海毅、应美妮谈好了，先由林海毅出资，帮她买回一架缝纫机，林海毅每天按时供货，等丽春挣到钱后再将买缝纫机的钱还给林海毅。丽春将缝纫机放在客厅里，让孩子们睡卧室，这样，晚上她自己爱缝到多晚就多晚，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学习和睡觉。

方丽春的生活很快就走上了正常的轨道。每天早上起床，安排世英、世豪吃完早餐，送他们上学；回家后就埋头缝衣衫。下午到点去接孩子放学，回来准备晚饭，让孩子吃好饭，做好功课，等他们进卧室后，她又坐回到缝纫机旁。说起来人们可能不相信，半年很快过去了，丽春除了送世英、世豪他们上学，到附近的超市买点吃的和生活必需品，哪里也没有去过。什么凯旋门，什么巴黎铁塔，什么罗浮宫，一概没有去看过，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对丽春来说，尽快在巴黎扎下根来，让俩个孩子过上正常生活，是头等重要的事情。既然已经住在了巴黎，去观赏巴黎的名胜古迹，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趁现在还有力气，除了挣钱还是挣钱。

陈永华隔几天会过来一次，有时也顺便买一些吃的、用的东西带过来，两人坐在一起也没有话说，丽春对他不冷也不热，多数情况下，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夫妻不像夫妻，还不如一般的朋友。后来，陈永华学聪明了，每次都是等孩子们放学后才过来，丽春不怎么理睬他，他就和世英、世豪玩。慢慢地，孩子们也就接受了他，都开口叫他“爸爸”了。陈永华有时还带他们出去尝尝法国餐。而这个时候，丽春是绝对不会跟着一起去的。昔日的夫妻，现在还不如一般的好朋友。美妮多次劝丽芬不要显得这样绝情，在孩子面前要给陈永华一点面子。每每这个时候，丽芬总是回答一句话：“我无论如何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至于亲妹妹丽芬，自那次见面后再也没有来看过亲姐姐。她是因为造成目前这种尴尬的状况，心里对姐姐存有内疚感，不好意思来见她？还是怕姐姐要抢回她的丈夫，故此敬而远之？一对亲姐妹劫后重逢，本应是一件十分喜悦喜庆的喜事，而今却变成了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尴尬事，往日的亲姐妹也变得像仇人似的。谁也不知道这种死结到何时才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