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诉说
那个年轻人坐在电视机面前。
他一言不发,眼睛里毫无生气,仿佛行尸走肉般,无论他母亲如何呼唤他,他都没有反应。
即使电视开着,他也好像什么没看见似的。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一直就是保持这样的坐姿,仿佛沉浸在某个梦境中无法醒来似的。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几天了,看不到一丁点恢复正常的希望。
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年轻人的心理,却已经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他不想接受那个现实,他想反抗,于是,内心越是激**不安,心构成的墙壁就越厚,这样子才能保护自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面前的电视,突然闪过令他触动的镜头。
那一刻,电视上播放的是一个简短纪录片,讲的是一群城市边缘人物,他们被称之为娃友。
被采访者在介绍过程中,画面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娃娃,远远看去和真人毫无差异。
年轻人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娃娃,感觉自己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只要到那个公司的页面注册成为会员,再与公司联系,就可以选择一个自己中意的娃娃,我的人生非常失败,只有她会聆听我的一切,只要有她陪着我,我就还能坚持下去。”年龄和他相仿的被采访者如是说。
那不正是我需要的吗?
宛如第一次找到了重新开始生活的动力,年轻人鬼使神差的站了起来,坐到了电脑前,打开那个硅胶娃娃公司的网页。
他清楚知道,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那种东西让他兴奋,甚至让他忘了内心的黑暗。他迫不及待的想拥有一个娃娃,把自己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诉她。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注册”的按钮上,按下了鼠标左键。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对,都是我干的。”面对警察的质问,严博承认。他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不为什么?”
“既然你不说,那我们帮你分析一下。你是为了帮连素影掩盖罪状,对吗?”
“胡说,这和她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们已经在出租屋里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经我们技术人员的DNA检测比对,证实死者正是窦康生。”
面对证据,严博不得不低下了头,他的神色中充满了苦涩。
“我们已经了解到,其实窦康生一年前已经被连素影杀死,而窦康生恰恰是邢稻山的枪手,在他死后,连素影还继续假借她老公的名义,把窦康生的作品提供给邢稻山。”
“她老公虐待她,她也是迫不得已。”严博这时候还是努力为连素影辩解着。
“我们想知道,你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连素影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是。”
“那就是赵泽告诉你的?”
“也不是。”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到的。”
“猜到?”
“嗯,硅胶娃娃告诉我的。”
“不要跟我们打花腔,说实话。”
严博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一次机缘巧合。我一直希望通过制作某种音像制品,来让世人理解娃友的群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于是,有一次当我偷偷录下他们情境音的时候,无意中录到了赵泽和他娃娃的对话,他说出了他母亲已经杀害窦康生的事实,当时我非常震惊。”
“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本来想报警的,可是我又不敢确定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我决定先自己去核实一下,但当我去找连素影的时候,却被她深深吸引了。”
“为什么?”
“她太像我死去的太太了,我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另一次机会,是让我走出娃娃围城的一次机会。所以我很珍惜这一次机会,也不允许别人夺走它。”
“你不是很喜欢你的娃娃吗?”
“我内心深处很清楚,这只是一种逃避,无穷无尽的逃避,我依赖它,但它也像一座囚笼,我不想永远都被关在囚笼里面,我很矛盾,但最终让我决定走出来的人,就是连素影。我感激她,我的人生也因此重新有了意义。”
“28日晚上,杀害陆楷的人,是你吧?”
“对,是我。”
“为什么你要杀陆楷?”
“我不杀他,他很快就会把那个秘密公诸于世。那样一来,对连素影她们母子的伤害太大了。”
“你是怎么得知陆楷知晓那个秘密的?”
“是秦典告诉我的。有一天,秦典偷偷跟我说,有个叫陆楷的人去他公司,说正在策划一个新的短视频节目,而节目的内容,是关于邢稻山请枪手的问题,并且那个人还说,他知道枪手已经死了。我当时大吃一惊,想破头皮也想不出来那个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后来我暗自调查了一下,才知道和江乔婉的死有关。既然陆楷要把邢稻山请枪手的事公开,那他极有可能也会把窦康生遇害的事公之于众。眼看着节目上线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阻止他。即使窦康生的尸体以后有一天真的被警察发现了,那也不能让这个秘密成为自媒体吸引流量的筹码。”
“说说你是怎么行凶的吧。”
“那天晚上,我偷偷潜入那个公司,意外被我撞见陆楷正在玩弄赵泽的硅胶娃娃,我趁他不备,了结了他。”
“破坏那个娃娃面容的也是你吧?”
“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杀完人之后,刚好接到了赵泽的电话。”
“他跟你说了什么?”
“赵泽说他整个晚上都在外面找娃娃,跟失了魂似的。我马上觉得很不对劲,因为这样警方很容易就怀疑到赵泽身上,于是我做出了一个举动,就是用油性笔把娃娃的脸涂花。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通过这种做法来抵消警方对于赵泽的怀疑,只是没想到,我的计划被于汶秀破坏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于汶秀?”
“那天,我本来想去连素影的老屋看看,结果撞见了于汶秀正在调查,我心知肚明,她一定是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不想暴露,所以只好选择也把她杀了。”
严博说完,重重地叹息一声,面上也流露出迷惘:“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感情。可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种感情会害了这么多人,带来这么多的罪恶,到最后我已经陷得太深……”
“秦典呢?”
“也是我杀的。”
“为什么杀他?”
“他知道的太多了,陆楷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陆楷死后,我想他多多少少也应该猜到了我是凶手吧。因为手头紧,他想偷偷去勒索邢稻山弄点钱,可是这样一来,就会破坏我的计划,所以我只好痛下杀手了。”
“那么秦典死之前为什么会喊‘赵泽’呢?”
“那是他认错了,我穿的衣服是平时赵泽喜欢穿的那件。”
在严博交代了罪行之后,警察也在他的住所搜到了他作案使用的凶器,以及严博从陆楷身上得到的江乔婉的遗书。
那份遗书写道:
“如果人生最坏只是死亡,生活中怎么会有面对不了的困难。
原先我不懂,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比死亡难的事情,还有太多,而这一些事情恰恰都被我遇上了。
是运气不好吗?倒也不是,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要离开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段时间,有几件事情一直在折磨我,让我重新鼓起的生活意志一次次的崩溃。
我太脆弱了,我承认。
但是,我是艺术忠贞的信徒,也是爱情执着的追随者,那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我败给了人偶,背叛了艺术。我信仰的大厦崩塌了。
这一个月来,每个晚上,入梦后我仿佛都能听见东华街9栋305的幽灵的呢喃。
而面对艺术欺骗的无所作为,也一遍遍的折磨着我。
对,那个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作品还在被别人以虚假的名义冒用着。
偶然中获知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之后,我一直心存顾虑,怯懦的思想占了上风。但是现在,我选择勇敢的大声的说出来,让世界看清他的面孔:邢稻山,这个欺世盗名之徒,他侮辱了艺术的纯洁,他的那些满载盛誉的画作,不过是别人换取生计的作品。
我走了,这一回是真的。
这次我带了粉色的樱花花瓣,白色的纸,咖啡色的猫,在一个夜雨敲窗的晚上。
尽管已经了无牵挂,但仍祝愿世间岁月静好,佳梦长伴。”
另一个地方,另一名当事人连素影也在接受调查。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家的用电量突然激增3倍,而你之前老家唯一的电器只有一台电扇。根据推测,这极可能因为是要散去房间的尸臭。而电量异常的时间点,也和尸体死亡的推测时间相吻合。”警察拿出了充分的证据。
“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了整个惨剧。”连素影脸上满是哀伤。说完,她低着头,泪水却不断地滚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星形水渍。
那些遥远的过去,痛苦的一幕幕,以为早已经伴随着那场死亡而结束,却原来一切都在记忆里,都在身边,自始至终不曾远离。
“那么,你承认自己杀人了?”
“我承认,窦康生是我所杀。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具体什么情况,请你说具体一点。”
“窦康生,他……他是个虐待狂,为了寻找那些所谓的画画的灵感,他把我当成画里的人物,不仅要我摆出各种姿势,而且还动手打人。”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街头画家,给我的印象是才华横溢,我那时刚刚经历了一次婚姻失败的痛苦,情不自禁的被他的才华所吸引。他为我画的写真作品让我十分惊艳。那是一副我穿着轻纱躺在水中的场景,所有光影都如此真实,空灵的眼神与大自然相交辉映。当时的我陶醉在他的艺术当中,无法自拔。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位风度翩翩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大叔,于是,我慢慢从他的模特儿变成了他的妻子。只是没想到……婚前婚后的他完全是两个人。这种落差让我一直喘不过气来,我试过忍受,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做到……当他开始卖画之后,他又经常歇斯底里的喊‘我的人生价值难道就是一个枪手吗?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从那之后,喝酒、摔东西更加成了家常便饭,对我的摧残也愈来愈烈。”
“你为什么不报警,或者去寻求社会组织的帮助呢?”警察忍不住发出疑问。
“我……我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这显然更加地让人难以理解。
“我是个音乐老师,也许学艺术的人总有些自命清高吧……但我总觉得,我平时给人的感觉是那么优雅,无论如何都不想破坏别人对我的美好形象。而且,那时候,生活突然有了一个转机,窦康生的画偶然间被一个叫邢稻山的画家看上,并且以高价整批整批的向他购买,他一下子赚了一大笔钱,成了那个画家的代画者。”
“这些情况我们也大致了解了,现在具体说说你杀人的过程吧。”
“即使生活变得宽裕了,但是窦康生的性格并没有改变,甚至开始酗酒,变本加厉。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内出血,我实在受不了了,所有积蓄的怨恨在那一刻越过了临界点,爆发了。所以在一个晚上,我给他下了安眠药,然后杀死了他。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想到,阿泽目睹了这一切,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自闭了起来,再也不和人说话了,甚至迷上了硅胶娃娃,这都是我的错。”
“既然窦康生已经死了,那么邢稻山的那些新画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虽然邢稻山的画都是窦康生画的,但是他们通常都不面对面交易,而是采取间接交易的方式,这给了我掩藏真相的机会。窦康生死后,因为家里还有许多他之前的作品,为了能够活下去,也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真相,所以我继续把这些画提供给邢稻山。”
她的眼睛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眼周也又红又肿,而下眼睑和脸颊都因为泪水而泛着光。
“邢稻山有参与到杀人这件事当中吗?”
“没有。”
“那你的儿子,赵泽,有参与到杀人案件中吗?”
“那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在他在场的时候,我总是和窦康生表现出很恩爱的样子,即使他有时候问起我的伤势,我也会说是自己弄伤的,所以那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目睹了我杀窦康生的过程之后,完全无法接受的他才受了这么大的刺激,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与硅胶娃娃为伍。而我,明知道他心理出了问题,但是却也不敢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就担心事情败露……这都是我酿成的苦果。如果不是我,阿泽也不会变成那样。”
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