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释迦降生,是自其母右腋下而出。”裴明淮道,“佛经中常以宝珠为极珍贵之物,大概也是取其相通之意吧。”
吴震叫道:“等等等等!我还没说话呢!你们一个个的怎么比我还厉害了!用猜的?用猜的能查案吗?啊?”
裴明淮道:“这是龟兹,西域佛国,说一切有部在这里可谓高与天齐。我们待会去问一问白振,他们是不是有如意宝珠为佛宝……”
他一言未毕,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各位说得一点没差,我国确有此宝珠。”
众人连同裴明淮在内都吃了一惊,他们在这里议论,自然不愿意旁人听见,一直都在留意外面动静。可这个人到了殿门口,他们竟然毫无察觉。一同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僧人站在门口,正对着他们合掌为礼,状甚恭敬,众人也只得都回礼。
昙秀道:“耆尼大师也来了。”此言一出,裴明淮也知道了,这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瘦小僧人,便是龟兹国师,昨夜便是以他为首,与众王公大臣一起跪拜佛像的。
那僧人缓缓点头,目光移到龟兹王的尸首上,摇了摇头,道,“虔阇尼婆梨王剜千孔燃千灯以求佛法,众生皆赞,诸天神散下五色天花,帝释问王,可悔?王答,不悔。此等坚诚,岂是他能有的?”
耆尼说得缓慢,裴明淮听在耳里,忽记起在塔县之时,那普渡寺的老和尚说毗楞竭梨王哪怕千钉在身,也决无悔意,仍是一身荣耀。殿中温暖,可这一刹那,裴明淮却只觉自己身在塔县的冰天雪地之中,那寒意是自脚底下升起来的,一直传遍了四肢百骸。
耆尼不再说话,低头一礼,慢慢地转身走了。那白都尉却带着数名侍从从另一边过来,道:“方才王后吩咐,请这位姑娘去她那里用早膳。”
他这话是冲着华英说的,华英一愣,随即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冲裴明淮挤了挤眼睛,跟着两名侍卫走开了。
白都尉朝几人走近了些,悄声道:“几位,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吴震压低了声音,问道:“白都尉,昨天晚上,那几位,嗯,就是方才那几位,大都尉丞啊,他们在宫中吗?”
“大都尉丞昨晚多喝了几杯,就留在宫里了,他本是咱们国王的兄长,什么都不避忌的。”白都尉道,“辅国侯与安国侯都随着国师一同去大雀离寺,另行叩拜了。”
昙秀略迟疑了一下,道:“恕我问句不敬的话,昨晚与贵国国王一席,也陪着说了几句话。仿佛……他并不十分……十分……”
他没有接下去,但白都尉哪有听不懂的道理?脸上露出苦笑,道:“大师看得明白。咱们龟兹王室,个个尊佛,可偏偏当下的这位……唉!陛下他又爱喝酒,常常喝得大醉,醉了便说些……亵渎神佛的话……”
昙秀道:“贵国向来礼敬佛法,当年鸠摩罗什大师在的时候,佛法之盛乃西域第一,连葱岭以西贵族女眷都前来修行,宫中都修建得如同寺院一般……”
“就是大师说的这话。”白都尉朝他们凑近了些,低声道,“如今的王后,就是前来我国修行的,然后嫁了我们国王,这事……这事,嗯,大家都颇有微词!修行就好好修行吧,修行了一半来嫁人,这成什么话!”
听白都尉如此说,裴明淮诸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四个字:“不得人心”。吴震悄声问了一句:“敢问这王妃是哪一国来的贵女?”
白都尉摇头道:“这真不知道!”又道,“各位,早膳已备好,也预备了冰湃的葡萄酒。现在去吗?”
*
早膳备得十分丰盛,有烤饼、羊肉,各色鲜果和干果,萘、桃、杏皆有,葡萄更是新鲜得能拧出汁来,一个个跟浅绿色的珍珠一般。又专门替昙秀备了素酒,龟兹的素酒自然是葡萄汁了,清甜之极。酒具都是金叵罗,雕刻了精美的葡萄藤纹样,嵌的一颗颗葡萄便是红宝石。裴明淮随手倒了一碗,饮了一口,果然甜美沁人。
华英这时跟着两名侍女回来了。裴明淮看她打扮,吓了一跳,华英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圆领长袖长袍,腰间系了五彩腰带,更显得纤腰一搦。头戴红首帕,脚蹬乌皮靴,就跟龟兹宫里长着的芍药花儿一般娇艳。宋绍祖在旁道:“华英姑娘,你这么一打扮,跟龟兹姑娘真是像得很了。”
裴明淮问道:“怎么换成这样了?”
华英笑嘻嘻地道:“是王后看我衣裳都弄脏了,就找来给我换的。”说着坐下,吃了几个葡萄。裴明淮问她道:“那王后可有悲伤之态?”
“这不是废话吗?”吴震道,“都有心情在那里找衣裳,自然是毫无悲伤之意了。华英,这位王后是哪里人?”
华英给自己倒了一杯素酒,道:“她在屋子里还戴了一幅面纱,我哪里看得出来她是哪里人!”
吴震道:“看眼睛啊!黑的,蓝的,还是绿的?”
华英仍是摇头,道:“她坐在暗处,虽然到处都是蜡烛啊,灯啊,却没一盏照在她脸上的。看起来屋子里是美得很,她坐在那里袅袅娜娜的,也美得很,可我实在是看不到她的脸啊。她跟我说话也是用通译的,她有女官会说汉话。不过……”
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吴震忙问道:“什么?”
华英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听得懂我说话,只不过她装作不懂罢了。”说罢一笑道,“有时候听到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儿的时候,人是会有反应的,那是掩饰都掩饰不住的。这个王后,她想见我一定有缘故,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她又问吴震道:“你老是问这王后,是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着她来历不明,方才我问白都尉,王后是哪一国人,他分明不想答。”吴震又道,“那你们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就是她问了问咱们平城里面佛寺是什么模样,又说了几句好听话。”华英笑道,“我提到了灵岩石窟,她就说,灵岩石窟渊源还是龟兹都城旁边的耶婆瑟鸡寺呢,据说规模极大,香火极盛,还说那佛寺前面有个极美的千泪泉,昙秀,是不是真的?”
昙秀道:“是听说过。你想去看?”
“若是你们用不着我,我就跟去看看呀,说是离王城近得很。”华英笑道,“这不,千里迢迢的,难得来一回呀!”
裴明淮道:“先把正事办了,再说玩吧。”
华英一笑,道:“反正,照我看来,这龟兹王心里不信佛法,连国师都对他不满,臣民们想必也是。所以他死了,恐怕是大家心里都欢喜的事吧?对了,龟兹王没儿子,我旁敲侧击问过了。”想了一想,摇头道,“别的人开心也罢了,我看王后也没什么开心的,龟兹王若殁了,她这王后,也不是王后了啊。不过,我看她实在不像是伤心的样子,虽然她说她今儿晚上要去雀离大寺,为她亡夫彻夜诵经……”
宋绍祖插言道:“华英姑娘,这是有缘故的。龟兹虽与乌夷一样,婚事风俗类我华夏,可仍有类于铁勒乌丸的习俗,娶兄长妻,甚至还有娶父妻的,都常见得很。”
吴震听了这话,“啊”了一声,重重地在宋绍祖肩头上拍了一下,拍得宋绍祖一咧嘴。“对了对了,你这话说得好!哪,我连他们行事的缘故都想好了。龟兹王无子,能继龟兹王位的自然只有他兄弟,这个没话说。从前吕光破龟兹,逐白纯,立其弟白震,便是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祝青宁便道:“吴兄这话说得差了。你都说了,是吕光先逐白纯,而后才立的其弟白震,这是特例,不能一概而论。”
“但龟兹王无子是实。”吴震道,“这是宫里,能最接近国王的,自然是王后无疑。若王后与旁人暗中勾结……”
祝青宁笑道:“嗯,这个‘旁人’,待得继王位后,按他们的旧规矩,再纳先王之妻为后,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华英听着,素酒也不喝了,沉吟道:“方才看那个娇滴滴的王后,她真能干出这样……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吴震咧嘴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见得多了。不过,我倒是觉着杀龟兹王是件突然发生的事,否则也不会,嗯,用那千枝琉璃灯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沉吟道:“而且,换作是我,一定不会在王宫里面动手,尤其是龟兹王的寝殿。这地方太小了,实在是太小了……”
祝青宁道:“正是,就跟朝天峡的天心殿一个道理。在那么小的一块地方,谁有动作,旁人都会看得一清二楚楚。更要命的这是王宫,宫人侍卫来来往往,人多眼杂……”
吴震本来抓了一块烤饼在吃,听祝青宁提到朝天峡,忙道:“你把朝天峡的事给我讲讲如何?我问明淮,他老是不说。”
裴明淮道:“别跟他讲!有什么好听的!”
昙秀一直端了一杯素酒在那里细品,这时道:“明淮,既来了,咱们也办正事要紧。事情了了,早日回去也罢,龟兹国事,本来就跟我们无关。吴兄对这奇案见猎心喜,可我们都是有要事在身的人。”
裴明淮沉吟片刻,道:“你跟那位耆尼国师聊聊,见机行事便是。”
昙秀微微点头,对祝青宁笑道:“钥匙还在你手里,到时候可别不拿出来。”
祝青宁笑道:“我为何要跟你们一同去?今晚我自去雀离大寺便是,那里即便有守卫,难道还难得倒我?”
裴明淮深知祝青宁擅机关消息之术,只是一笑,并不开口。吴震道:“好吧,那晚上我就跟定你了。”
祝青宁啜了一口面前的酒,悠悠地道:“只要吴兄你不怕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里面,困住出不来,那你尽管跟着我便是。”
吴震道:“不怕!”
昙秀听他说得自信满满,便笑道:“吴兄还真是相信这位祝公子的人品了?”
“人品不人品的另说。”吴震笑道,“他不会把咱们丢下的,昙秀,要不,我们打赌?”
昙秀念了一声佛,道:“不必了。”
*
耶婆瑟鸡寺在龟兹国都延城以西,骑马过去也不过一个时辰。华英见上午左右无事,仍是禁不住想去一观,裴明淮也只能由得她去。
华英到的时候,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只见面前一堵峭壁,高高低低嵌了千窟,又有数尊极高大的立佛像。华英叹道:“亲眼见到,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们那里的武周山石窟寺就是发端于此。想想都是难,那佛法从天竺一路度葱岭而来,于北道经龟兹,于南道经于阗,横渡西域,终至河西,生根发芽!”
宋绍祖如今已经成了华英的护卫,形影不离。听了华英这话,宋绍祖也是若有所思,道:“是啊,华英姑娘说得是。这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岂止万里之遥,竟然也都传过来了!”
华英随意进了一窟,见四壁满是壁画,全是山形菱格状,跟龟兹王宫中的无异,每一个菱格中都是本生故事。华英叹了口气,道:“难怪昙秀一看便认定是龟兹的画法,这菱格样子真是特别得很,从未在别处见过。也不知龟兹为何都要画成这样?”
这个问题,宋绍祖却也答不了了,还好华英本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人来答。华英忽道:“宋大哥,看,这里也有虔阇尼婆梨王燃千灯求法的画。”
“岂止是燃千灯,华英姑娘,这墙上什么都有。”宋绍祖指点着道,“萨簿燃臂当炬,马璧龙王以身渡客商出海,婆罗门舍身闻偈,狮王舍身不失信,慈力王施血本生……”
华英微微一颤,道:“别说了,听着吓人得很。”又道,“没想到宋大哥还这么通达,什么都知道。”
宋绍祖脸一红,道:“没有的事!就是敦煌开窟绘画是最盛行的,我家也有这样的功德,所以约略认得些。”
华英道:“我不太明白,既然求佛法是这样普济众生的好事,为什么要弄得这样血淋淋的?又是施血,又是挖眼,又是把自己当灯给点了,还有在自己身上钉钉子的。人人都说佛最慈悲,这就是慈悲吗?”
宋绍祖望着华英,却不说话。华英笑道:“哎呀,我又在胡说了。我就是这样子,老是弄不明白佛经。”
“华英姑娘,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宋绍祖说道,说完了似又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再如何说了。华英听了,却笑道:“是吗?宋大哥,你这话,从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她说完这话,便走到了洞窟外面,问一个正好经过的僧人道:“大师,听说有个洞窟,里面有诸多乐舞画,还有释伽度善爱乾达婆王的图画,不知是在何处?”
那僧人听华英如此问,便道:“还要向上面走,在高处。那里有道石阶甚陡,小心啊。”
华英不以为意,谢了那僧人,回头对宋绍祖道:“我上去看看。”
宋绍祖道:“我陪华英姑娘一起去。”
“不必不必。”华英笑道,“这么长一段石阶,不必陪了,我就是想一个人上去,谁都不要陪我。”
宋绍祖听华英如此说,只得道:“好,那姑娘小心些,莫滑了脚。”他虽不明究竟,但也看得出来,华英定要一个人上去,是有缘故的,也不好相强。更依稀有些明白,华英在百忙之中,仍执意要来这耶婆瑟鸡寺,必定也是因为那个缘故,或者是为某一个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又是一苦。
华英一路沿着石阶爬了上去,石梯又窄又陡,爬了好一阵才爬到那僧人所指的那一片洞窟。华英走了进去,左右看了片刻,不曾找到,便又去旁边一个窟找。宋绍祖一直在下面等着,这时忽听得马蹄疾响,回头看去,一行人快马加鞭而来,竟在这绿树成荫、水流潺潺的佛国圣地也扬起砂石滚滚。宋绍祖见当先一人竟是白振,奇道:“这不是安国侯吗?怎的也到这里来了?”
白振翻身下马,道:“此处有我白氏王室所开的洞窟,王兄过世,我这是过来供奉的。本来该一大早来,可偏偏事多,拖到现在,已快过时辰了,才急着赶来。”
宋绍祖见白振满头满脸都是汗,连说话都说得急促,这时红日当空,最是炎热,想必这确是急事,忙道:“安国侯请自便。”
白振问道:“宋兄可愿到我们王室洞窟中一观?”
“啊,这怕是……”宋绍祖自然也不是没兴趣,宋氏本就在敦煌开了不少洞窟供养,“不便吧?”
白振笑道:“没什么不便的!宋兄是一个人吗?其余几位若在,一起。”
“华英姑娘跟我一同来的。”宋绍祖道。白振便道:“那就叫上华英姑娘同去,想必华英姑娘也会乐意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