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崇光宫名为离宫,其实在平城宫便能望见,若是快马过去,顶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光景。崇光宫说是简朴幽静,看起来也似并不出奇,实则宫室都是顶尖的高手匠人所造,一榻一几无不极具匠心。一弯清流自宫旁流过,一直流到数里以外的鹿野苑,一路上尽是参天巨树,哪怕是盛夏时候也清凉无比。
裴明淮每回来崇光宫,总是不自觉地便会去看门前那两根柱子,上面螭龙盘云,极尽繁复丽艳。这两根柱子是自邺都移来,据说是昔年石虎宫室所用,裴明淮心中总是嘀咕,文帝却也并没个忌讳什么的。不止文帝,太武皇帝也是,石虎有九华殿,太武帝便在宫里修了个九华堂。
文帝正在看书,见裴明淮进来,便笑道:“大中午的,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见裴明淮要见礼,便道,“罢了,说了一百回了,没旁人的时候都免了,每日里看你跪来跪去的,朕都腻得慌。”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初夏午间已有些炎热之意,裴明淮见一旁榻上铺了象牙细簟,蜀锦帐子用金钩挂在一边,几上放了几个盘儿碟儿,都盛的稀奇果品。凌羽却没睡,趴在簟上正在玩儿投壶。裴明淮看那金壶,壶颈上镶了一圈红宝石,知道是西域进贡的物事,又见凌羽玩得全神贯注,都不理自己,便走到他身边,笑道:“怎么,无聊成这样了,玩起这个来了?怎么寻个这壶,壶口这么小,都不好投。”
凌羽拿着小箭,一根根地往壶里投,口里道:“我这可不是在玩儿,谁稀罕玩这个了!皇上说了,我要是能投出莲花跷来,端午大宴便带我去!”
裴明淮听了大惊,忙对文帝道:“陛下,您要带他去那是您的恩典,千万别推给我,让我带着他一席了,我是真侍候不起他!”
凌羽白他一眼,道:“谁稀罕你带了!陛下说了,会……”他还没说完,就见着中常侍赵海快步进来,禀道:“陛下,辽西王来了,求见陛下。”
裴明淮自然知道,辽西王常英此来必定是为了失踪的孙女儿常瑚,焦急也是正理。便对凌羽道:“你去园子里玩儿。”
凌羽自榻上跳了下来,一把抱了金壶,道:“不去!我还没投出来呢!”
裴明淮顺手取了一把箭,向那金壶掷去,只见那一支支小箭被投进壶里,又一支支跃了出来,悬于壶口,每支箭尾都镶了金珠,刚好成了一个莲花形状,煞是好看。“瞧,这不成了?”
“你投出一百次来都没用!”凌羽气呼呼地道,“用内力当然容易了,我要是内力尚在,别说投个莲花跷,我能给你投个地涌金莲出来!要不是你骗了我内丹……”
这句话裴明淮已不知听了多少次,回身对文帝道:“陛下,你就开开恩,把内丹还给他吧,不然,我总有一天要被他给念死的。”
文帝只当没听到,对凌羽道:“去,禁军也该换班了,你跟着去四处看看。这几日不太平,多留意些。”
见凌羽拿了剑,兴兴头头地跑了,裴明淮苦笑道:“陛下,你就不该封他右卫将军,他哪里干得来这些?还是另外……”
凌羽这时却又跑了回来,将那个金壶又抱了起来。裴明淮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继续投啊!”凌羽甩了他一个白眼,跑走了。
这时辽西王常英走了进来,裴明淮也已多时不见他,比起先前骄衿之态已少了许多,颇见苍老之意。他一进殿,便跪在文帝座前,含泪道:“陛下,老臣求陛下为瑚儿做主啊。我最疼爱的便是瑚儿,好不容易盼到她要出嫁了,没料到……没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常氏,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深知哪!”
裴明淮细嚼常英的话,却觉得有些古怪。常瑚被掳,人人都知是罗刹鬼所为,这常英为何一来便求文帝做主,又要说常氏“忠心耿耿”?只听文帝道:“辽西王,起来吧,有话慢慢说。淮儿,你既来了,便也到处看看去。”
裴明淮见文帝连自己都要遣开,知道他跟常英必有什么事要说,便道:“是。”退了下去,见乙旃惠手握腰间剑柄,正在殿外与西河公主说话,微微有些吃惊,便上前道:“西河,你怎么来这里了?”
西河公主这日总算是穿了女装,一身藕荷色的薄纱衫裙,外面披了件薄薄的斗篷。她手里捏了不离身的软鞭,大约是一路上热了,脸上微红,娇俏无比。见了他,西河公主笑道:“明淮哥哥,你也在这里!”说着拿出一封信,又笑道,“我自然是有事来的。景风姊姊写了信给我,我来回禀父皇啊!她这个人可懒得很,就写了一封信,托我问候大家,都懒得多写一封!”
听她提到景风,裴明淮连装笑都装不出来了,问道:“她是不是已经到了柔然……”说到柔然二字,只觉得喉咙都是一阵发紧,竟说不下去了。西河公主却摇头,道:“没有!她信上说,难得出门一趟,要先去云中金陵,拜祭祖先,然后再去柔然!她说,她千里迢迢去结亲,让他们多等几日又有何妨!”
裴明淮叫道:“这……”他知道景风素来任性,随同的人自然也不敢违她之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如何想,虽然知道景风这般做不妥,却巴不得她越晚一日到柔然越好,最好是永远都别走到。西河公主扬着那信,笑道:“我这就跟父皇说去!”
“皇上正跟辽西王说话,你先等一等。”裴明淮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西河公主听了这话,一怔道:“辽西王?他是为了南阳县君来的吧?唉,我听说了,怎会出这样的事?”
裴明淮道:“你也得多加小心,西河。无忧去秦益平叛,如今也没人陪着你了,你这几日就别出宫了,以免……”
他话还没说完,西河公主就“叭”的把手中软鞭一甩,道:“我倒巴不得那罗刹鬼找上我来呢!我正手痒呢!”
裴明淮苦笑,景风不管是不是性子娇蛮,平日里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好像风都能吹得倒。庆云虽然活泼好事,也知道轻重,否则又怎能得清都长公主喜爱?只有这个西河公主,说话直来直去,成天穿了男装在宫外跑,皇子学里读书,她只要能逃,就一定是要逃的。西河公主扬着软鞭,得意扬扬地道:“薛哥哥这次来,很是点拨了我几招。我以后嫁了他,那就能天天让他教我了。唉,偏生秦益二州生乱,父皇要他去平叛,要不,咱们的婚事这几天都该办了,这下又得拖了,真是好事多磨!”
这话不仅裴明淮找不出话来说,连向来粗豪的乙旃惠听得都有些尴尬,憋了半日,方道:“恭喜公主了。这不,驸马都尉有报回来,平叛那是轻轻松松的事,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能回京了。”
西河公主喜道:“是吗?我今儿就是想来问问父皇的,原来他有信回来啊!”又对裴明淮道,“明淮哥哥,要不,你陪我过几招,我刚练的……”
她话还没说完,忽听着花园那边有人惊呼,听声音幼嫩,却是个孩童。裴明淮大吃一惊,不及说话,便飞身掠了过去。西河公主也跟了过来,只吓得脸色都变了,叫道:“是若儿!他怎么了,不是芸苔带着他的……”
她口里的“若儿”,也是文帝的儿子,跟西河公主同是乙夫人所生,只有五岁。裴明淮知道西河公主素来冒冒失失的,但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竟把小皇子带到崇光宫来了。此时也来不及多问,几个起落,已到了花园。
崇光宫本是坐落在林中,园中仍然留了参天大树,又引了活水进来,修了偌大一个莲池,五月间莲叶已盛,清香沁鼻。莲池边上的树间扎了一个秋千。凌羽手里拉了一个孩童,裴明淮见他另一手握了含光,惊道:“凌羽!”
那小皇子吓得眼泪汪汪,一见到西河公主,便扑了过去,叫道:“姊姊,姊姊,有鬼,有鬼!”
西河公主也吓得不轻,抱住小皇子,哄道:“若儿不怕,不怕,姊姊在呢!”又问道,“鬼?哪来的鬼?光天化日,什么鬼?”
裴明淮见小皇子并未受伤,心放下了一大半,问凌羽道:“到底怎么了?”
凌羽道:“我正在这里玩秋千,正玩得高兴,他就跑来了。”指着小皇子,说,“他拉着秋千说他要玩,我就让他玩了。秋千**高了,我就没管他了,去莲池边上想再摘点新鲜莲叶去做吃的。忽然听到风声……”
说到此处,凌羽指着秋千道,“我一回头,就看见那天夜里看到过的那个罗刹女站在秋千上,一手抓着他。”
小皇子听到这里,又放声大哭起来。西河公主柔声道:“若儿不怕,不哭!你看见那个罗刹了?”
“鬼,鬼!”小皇子大声哭叫道,“姊姊,有鬼!鬼要把我抓走!”
此时乙旃惠已带了众羽林郎过来,裴明淮吩咐道:“乙将军,你即刻四处察看,一只鸟都不要放过!还有皇上在的正殿,你赶紧过去看看!”
乙旃惠应了一声,却低声道:“淮州王,其实,这崇光宫外松内紧……”
裴明淮道:“待会再说。”又问凌羽道,“你出剑了?”
“别提了!”凌羽十分不满,狠狠给了裴明淮一个白眼,“我现在失了内力,飞都飞不起来,一剑还没过去她就跑了,赶不上啊!”
小皇子仍在哭,嚷着道:“那个鬼……她说还要来抓我,抓我去吃掉!”
裴明淮一怔,这时只见众羽林郎护卫文帝过来了,凌羽一见到文帝,便扑了过去,嚷着道:“陛下,陛下,你看,都怪你不还我内丹,要不,今儿我一定能把那个罗刹鬼给拦下来!”
文帝皱眉,问道:“西河,你怎么会带若儿跑到这里来?”
西河公主也知道自己是闯了祸,一手拉着小皇子,一手捏着衣襟,低声道:“父皇,都是女儿的错。若儿在宫里,天天都想出来玩。我……我就带他出来了……原就是想这里凉快,带他过来玩玩的……”
文帝怒道:“胡闹!就你跟他?”
西河公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文帝又问道:“乳母呢?”
“芸苔是陪着若儿进来的,咦,人呢……”西河公主俯身问小皇子道,“若儿,芸苔去哪了?”
小皇子道:“她应该还在外面园子摘花呢!”
文帝无奈,又问西河道:“那你身边的宫女呢?”
“小荷!小荷!小荷!”西河连着叫了好几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才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也不看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主,公主,我到处找呢,怎么你们都不在!”
文帝瞪了西河一眼,道:“主子不懂事,奴婢也一样地不懂事!”
西河公主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弄手里的软鞭。裴明淮见文帝生气,忙道:“陛下,多亏了凌羽,这不,并没出什么事啊。照我看,先去寻那个罗刹女要紧,看她是如何进崇光宫的……”
文帝缓缓摇头,道:“这崇光宫看起来幽静得紧,其实,外面禁军重重,是连只鸟都飞不进来的。”
凌羽道:“可是,我真的见着那个罗刹女了!”回头对小皇子道,“是不是?是不是?他差点儿把你抓走了!还说要再去抓你,吃你的肉,对不对?”
小皇子一个劲点头,想着想着又怕得躲到了西河公主身边,哭着道:“姊姊,她还要来抓我。怎么办?她说要吃我的肉!”西河公主只得搂着他,哄道:“不怕,不怕,若儿不怕,姊姊陪着你。”
文帝又对着凌羽上下看了看,问道:“你没伤着吧?”
裴明淮见文帝只问凌羽有无受伤,却不管自己幼子,便对西河公主笑道:“我上次见到若儿,好像刚满周岁。”
西河公主道:“现在都满五岁了。”偷眼看了看文帝,道,“父皇,都是我的错,我再不敢了。”
文帝不理会她,对乙旃惠道:“传于烈,把公主和皇子送回宫去。这几日都不要出宫了。西河,再有下次,你就一年都别出门了!”
于烈乃是殿中尚书,也是勋贵八姓之一,向来极得文帝和清都长公主信任,一般的掌管禁军。听文帝如此说,乙旃惠忙去传令。西河公主见势头不妙,哪敢再说,拉着小皇子朝文帝行了礼,一溜烟地走了。
裴明淮对文帝道:“陛下,我送送西河去。”
这崇光宫修在山脚下,虽大树不少,但宫外面却是一大片平地,四面开阔,一览无遗。裴明淮站在宫门前游目四顾,更觉着疑惑不止。即便是轻功超群,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怎能在众禁军的耳目下,潜入离宫?崇光宫本来不大,屋舍也不多,大约比照皇宫中原来永安宫而建,前殿为文帝见臣子所用,后殿为文帝居处,左右各有东堂西堂,内园一角有座小楼,还有就是宫人住所和内库所在,比起宫中要简朴得多,要藏个人都是不易的。既是如此,那罗刹女又是如何潜入离宫,如何藏身园中?
“淮州王!”于烈率了众禁军过来,下马对着裴明淮和西河公主见礼。乙旃惠原领羽林中郎将掌羽林军,不日前文帝召了高车斛律氏的斛律莫烈回京,任高车羽林中郎将,偏斛律莫烈的族兄斛律都居又牵连进了乐良王谋逆案被诛,如今斛律都居原本领的虎贲中郎将暂由斛律莫烈代领。裴明淮与凌羽一领左卫将军,一领右卫将军,虽说能管辖羽林、虎贲、高车诸将,但于烈所领禁军与韩陵忳所辖的麒麟官,却又各成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