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震与裴明淮离了廷尉寺,打马一阵狂奔,前面正是岔路,一面往武周山,一面往离宫崇光宫。裴明淮猛地勒住马,道:“我就不陪你了,我还得去趟崇光宫见皇上呢。”
“别这么不够朋友!”吴震叫道,“这样的奇案,你怎会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裴明淮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皇上下诏,不仅要在武周山祭天,还要大宴,各国使臣都当朝见。我都快忙死了,实在没空陪你查案了。既升了你廷尉卿,这自然就是你分内之事。若有什么不便查察,自有阿苏帮忙,我能做什么!”
吴震苦笑道:“来都来了,走吧,别说些有的没的了!”
裴明淮虽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也好奇,便道:“好吧,不过,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
二人往武周山的方向打马而去,吴震问道:“方才李欣说的《小天》,我恍惚记得乃是龟兹乐舞。这一回入京朝贡的使臣,可有龟兹?”
“有。”裴明淮道,“龟兹这次派来的,还真是全套的乐舞班子,已经说了,预备在端午宴上献乐。”
吴震重重一拍马背,道:“这就是了!我查今儿入京的人,其中就有这龟兹国人,我还正预备着找他们的头儿呢。”
裴明淮眉头微蹙,道:“今儿?什么时候?”
“一大早就进城了。”吴震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南阳县君出事的地方在方山灵泉池附近,跟李欣听到的乐声肯定是没有干系的。不过,这些事难说得很,现在觉得全然没用的,有时候反倒会成重要的线索,问一问也无妨。”
裴明淮笑道:“查案自然是你吴大人内行,我佩服得很。”
却见吴震又摇头叹气,道:“那个李欣,我就奇怪来着,皇上为何登基之后虽对他颇为恩赏,却没把他留在京中为官,打发去了相州当刺史。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天天有个这样人在身边念叨,谁不厌烦!”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李欣初至相州,也是清简得很,时年相州经他所治,为诸州之最,他也是挣足了面子,连太子都对他另眼相看。却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个光景……想必他也后悔得很。”
吴震却道:“官员无俸,这是多少年的事了,商贾曹还管着众系官商人去替朝廷做生意呢,大家寻些门路过活,本也无妨。可李欣不一样,他从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自然也没少了他赏赐,他不缺钱,还敢受纳民财,那就是他自己找死!”
“他确是找死。”裴明淮淡淡地道,“他不合把赵海得罪到了死处。赵海如今又回京了,虽不能像从前那般风光,但他在皇上身边侍候,若要下些话,岂不容易?”
吴震道:“这事儿我恍惚听说过。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赵海圆滑,可谓有宠两宫,皇上和长公主面前都讨好。当年出事,还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要拿着赵海跟你母亲寻隙,可这不是连皇上也得罪了?”
裴明淮不答。此时已至武周山石窟寺,此山虽不甚高,却绵延极长,自山腰处凿窟造像,尤其以昙曜所开五帝窟最为壮丽。窟前湖心另修了灵岩寺,飞檐画梁,曲廊流水,不输宫中,连清都长公主来此礼佛,也常常小住。这两日清都长公主在此大行法事,宫中女眷谁又不争着来凑趣,是以这灵岩寺都快住不下了,武川水东边的佛寺和西边的尼寺都塞满了人。
独孤家小公子被掳走,便是在东边的通乐寺,也是当日沙门统昙曜大师所居之处。现今新上任的沙门统昙秀,仍居八角寺。
裴明淮一进通乐寺,便大吃一惊。只见正殿便如血淹着的一般,断手碎足,在金身前丢了一地,更有一颗光头滚在一旁。强忍恶心再多看两眼,裴明淮便发现那些断手上,都没了手指。
吴震脱口叫道:“这……又是那罗刹所为?!”
裴明淮脸色铁青,只道:“嘿!罗刹,啖人血肉之厉鬼!”
这时只见清都长公主宫中的大长秋卿王遇匆匆过来,王遇平时见谁都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今日却是面色凝重,对裴明淮道:“公子,你总算是来了。公主在偏殿坐着呢,听说你和吴大人来了,叫你们赶紧过去。”
裴明淮问道:“母亲也在?”
“公主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听到说罗刹鬼掳了独孤家小公子,便过来看看。”王遇叹道,“此处不祥,公子,还是劝公主殿下赶紧回宫罢。”
裴明淮点了点头,见吴震还在一地血泊中细看,便道:“我先过去见我母亲。”
“我跟你一同去。”吴震道,“我先问问当时情形。”
二人来到偏殿,只见清都长公主端坐当中,下首众人或立或坐,个个面有惊疑之色。清都长公主年纪虽不轻了,却仍是艳若牡丹,这时满脸怒容,更显丰姿端艳。见到裴明淮,清都长公主便道:“淮儿,快过来。独孤大人,你且把方才的事儿细细地与这位吴廷尉卿说上一说,这吴大人厉害得很,必定能替你找回宝贝儿子。”
吴震虽上任不久,且擢升太快,朝间颇有议论,但他连破数桩大案,又与大代皇室牵连,这名声早就传开了。此时听清都长公主竟也当面夸奖,吴震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起来,忙道:“下官不敢。如今找人要紧,独孤大人,不知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那独孤昌跟丘敦氏、长孙氏一般,同为帝室贵姓,虽已上了年纪,仍是气宇轩昂。听吴震如此问,便道:“当时我正在寺中闲逛,乳母带着我那孩子,在寺中玩耍,我自也不曾留意。忽听得乳母一声惊叫,我也吓了一跳,慌忙赶了过去,却见着……”他略喘了口气,两眼中露出极惊惧之色,“我见着一个……一个模样十分凶恶怪异的……实不知是人是鬼……他站在那处……”
独孤昌伸手一指,裴明淮见他指的是院中五级石塔,这石塔虽不若永宁寺的高大气派,却也细致精巧,四面尽雕千佛,塔沿悬挂的铃铛也是金玉声声。只此时阳光炽烈,照在塔上,耀眼生花,千佛纵然个个不同,也看不分明。“那个……罗刹恶鬼就站在塔顶,手里抓着我那孩儿……只听那罗刹鬼怪笑连声,便……便飞走了。我等追了出去,早已不见他的踪影。连正殿里面的那几名正在诵经的僧人……都被那罗刹鬼给杀了……撕成碎片,扔在殿中……”
裴明淮思及方才正殿所见血海,也觉惊心。吴震沉默片刻,问道:“青天白日,想必独孤大人是看清了这罗刹鬼模样?”
独孤昌怒道:“自然看清了,便与寻常图画上的罗刹一般,朱发青面,十分凶恶。啊,对了,我记起来了,这罗刹赤着小腿,腿上斑驳,全是鬼画符一般的花纹,皮色又黑,看起来实在是怪异得很!”
裴明淮微一皱眉,又问道:“独孤大人,这罗刹鬼……照你看来,是男是女?”
独孤昌道:“自然是男!他说话乃是男声,十分刺耳难听!”
裴明淮一愣,道:“他说话了?说了什么?”
独孤昌愤恨之极地道:“他说,他要开什么……千人宴,要一千个人的人肉,我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的,定然美味可口!说罢就怪笑连连地飞走了!”
裴明淮脸色颇为古怪,道:“想必这便是驳足王。”
独孤昌愕然,道:“驳足王?”
这时只听一个十分温和清雅的声音,缓缓说道:“驳足王本来是个国王,因为喜食人肉,化为了飞行罗刹,栖于深山密林,捕人为食。后来诸多罗刹归附于他,这驳足王便欲捉上一千个人,以凑足他的盛宴。”
众人都望向寺门,只见一个白衣僧人缓缓走入,这僧人可谓是相貌秀雅之极,脸露微笑,身边便似有宝光流动一般,全无一丝一毫烟火气。
“是昙秀大师来了!”通乐寺住持急忙迎上,昙秀对着众人合掌一礼,道,“在那边诵经,来得迟了,各位见谅。”
他又望着独孤昌,道:“独孤大人,敢问一句,那罗刹脖子上,可有戴着一串人的手指?”
独孤昌叫道:“对,对,正是!我方才还忘了说,人的手指串了一串,也不知有多少!”说罢指着正殿,道,“他们的手指也被割了下来!”
昙秀又看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道:“独孤大人,既然这样,便无错了。此乃《贤愚经》所记,驳足王前生便是这指鬘外道,乃是一个杀人魔王,将所杀之人的手指串在一起,挂在颈间,便如花鬘一般,是以称其为‘指鬘’。将独孤大人小公子掠走的这罗刹鬼,必定是以这‘指鬘’自居的。”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道:“你既说‘自居’,便是不信这罗刹鬼真是什么指鬘魔王了?好,那就先把这罗刹鬼找出来再说。昨儿晚上,南阳县君便是被他掠走的,今儿竟到这佛寺来抢走小公子,真是无法无天至极!若他是人所扮,待得擒到,必定将此人拖到市上,剥了那身画皮再斩首示众,以免乱了人心!”
她又朝吴震点了点头,道:“吴廷尉,这一回,可也要有劳你了。”
吴震一句“不敢”还没说出口,清都长公主又道,“各位可听见了?这位吴大人查案,不管查到谁的头上,都得听从,不得有误!”
独孤昌上前一步,道:“那是自然,吴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
裴明淮见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眉头却皱了起来,道:“母亲,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清都长公主道:“你说便是。”
裴明淮皱眉道:“不管怎么样,这罗刹厉鬼掠人而去是实,而且若他真自承为驳足罗刹,那决然不会只掠这么一两个便罢。在真相没水落石出之前,各位还是多加小心,出门多带些人的好。只是……”
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他说,裴明淮却不说下去了,独孤昌耐不住问道:“三公子,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裴明淮有些迟疑地道:“只是不知道究竟哪样人是最需防备的。”
清都长公主问道:“淮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昙秀合掌,微一躬身,道:“公主,若按《贤愚经》中所言,这驳足王最早是食小儿肉成了瘾,可后来他化身飞行罗刹,想要举那千人宴,这千人,指的是一千名国王。而让他放下屠刀的,却是千人中的最后一位,须弥素陀王。三公子的意思是,这驳足罗刹所掠之人,并无什么共通之处,既有南阳县君那样的姑娘,又有独孤家小少爷这样的孩童,实在不知他若还有动作,又想对何样人下手,不知如何防备。”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言。此时又是一次狂风吹过,飞沙走石,吹得那五层石塔之上铃铛一阵叮叮当当地乱响,甚是凄厉,只听得众人连寒毛都竖了起来,一时更无了话。清都长公主秀眉一蹙,一拍案,连案上搁着的那个荷叶玻璃盘都被拍得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众人见她发怒,都忙站了起身,不敢言语。
裴明淮赔笑道:“母亲,您这又是在恼什么?”
“恼什么?”清都长公主道,“再过两日,便是端午大宴,这可是咱们大代第一回。我还记得,和平年间皇上南巡之时,在衡水之滨行春褉,还刊石立碑了呢。我不管那个是罗刹还是夜叉还是修罗,都赶紧给我揪出来!还有,淮儿,皇上既把端午大宴的事交给了你,你就多上点儿心,多去问问皇上的意思,查案子的事交给吴震便是!”
裴明淮赔笑道:“是,母亲,我本来要去崇光宫的,知道这里独孤大人的小公子出了事,才过来看个究竟的。”
清都长公主又点了点头,道:“那你自去便是,这里用不着你。”裴明淮应了,退了出去,还听到清都长公主在对身边的东阳公道,“我这儿子啊,向来爱在外面跑,这么长时间了,还这么容易动气,遇到点儿事都沉不住气。”
那东阳公乃是烈帝翳槐一系,已属宗室疏属,向来奉承清都长公主,近来得文帝派了差使,回迁内都大官,这些时候真是扬眉吐气,此时忙赔笑道:“公主这话说得,明淮那是仗义负气,哪里不好了?”
吴震也已经出来,悄声问道:“喂,那个东阳公还真会奉承啊。”
“母亲不比皇上素来淡淡的,好听的话也听着高兴。”裴明淮道,“我先去崇光宫了,你若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他见吴震眉头深锁,似有什么事不解一般,便道:“怎么,吴大神捕有事想不通吗?”
“……奇怪得很,不知为何,我却想起了邺都金萱案。”吴震冥想苦想,只道,“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想到那案子呢?”
这个问题,裴明淮自然也是无法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