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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渔村里原本都是些普通的渔民,他们供奉海神,每个人都勤勤恳恳的生活,有些是祖辈逃难逃到这里来的,有些则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数的扩增也主要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据说人最多的时候这里有好几百户人家,哪家有个喜事之类的欢笑声都能传到天上去。

他们聚在一家喝酒谈笑,燃放鞭炮,互相道喜祝贺,谈话间说着各自出海遭遇的事情,给自己的英勇添加几笔,最后大家再一起感谢海神的保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老顽头就是在热闹的时候搬进来的,那时他还年轻,有一个妻子。四下的邻里都上门来道乔迁之喜,很快他们就成了友好睦邻,然后男人一起出海,女人一起留守。

这样的生活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很平常很自然的生活,在他们的想法里是没有什么能够撼动改变这种生活的。

但在十二年前的某一天这种生活被改变了。那天好几户的男人一起出海打渔,出去的时候天气很好,他们所依靠的判断天气的手法也都说那天是个好天气。但是那些男人没能回来。

这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里虽不算常事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因此留守的人只有默默的接受这降临在自己家庭的灾难。

然而他们的丧事还没办完,死亡便又找上门来,再次出海的几个人也同样遇难,同样是好天气,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风平浪静,可是一天两天好几天,那些人都没再回来。在家里期盼的人只得到落空的希望。

从那时候开始死亡、怨灵、海神发怒之类的无形的东西笼罩在这些人的心上。

一开始他们祈求海神的保佑,接着他们向海神哭诉,最后他们砸毁家里供奉的海神像。

有不相信怨灵的、只认为是海神发怒的继续住在这里,可是并不是家里所有的人都同意,于是开始争吵。碗被摔碎的声音,男人的拳头打在女人身上的声音,小孩子被吓到的哭泣的声音,海浪不停的涌上岸的声音,在每个夜里,如闹剧一般上演。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个时候没有过一天的好天气,哪怕天上的的确确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

然后他们开始不出海转而去外面打工,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做完了一些事回来歇息几天,但就是在那几天里,病痛在门口站立敲响了他们的门。麻风、肺痨、黑热病,甚至是一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病症,让他们从此残废着、痛苦着,或是挣扎着活着或是挣扎着死去。

不懂事的孩子到处跑,大人便常常斥责他们,于是小孩子的哭声伴着将死之人或是病痛中的人的呻吟声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飘**起来,给那片笼罩着他们的乌云更增添浓重的墨色。

因此,逃离一直在发生,直到现在,只剩下老顽头一个人。

“我们搬来这里的那天知了叫得很响,叫不出名字的鸟也在周围不停的叫啊叫的,我和老婆子都很高兴,觉得这是它们在以它们的方式欢迎我们。”

“住到这里之后村长和阿祥两家是最先来照顾我们、告诉我们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老婆子和我都是生长在内陆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没少吃亏,补不到鱼、晒的东西总坏、种的菜收成也不好,总之完全是在吃我们带过来的那点钱,不过那点钱又能有多少呢?”

“阿祥走的比较早,刚开始出事没多久他们家就搬走了,说是搬到内陆的哪个地方投奔亲戚去了,他还来劝过我们,让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这里人聚集的最多的时候是王瘸子家娶儿媳妇那会儿,是个漂亮媳妇,我们大家都看见了。那两天老婆子还去帮厨,回来说了不少话,到晚上睡觉都没停,到最后我都听烦了。”

“人多的时候不觉得,人少了才开始发现,出海的船要是坏了谁都没阿祥修得好;渔网破了就会想到陈嫂,她的针线活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逮着点漂亮的小鱼就想着送给村长家的流鼻涕的小孩,他们都叫他破鼻子。……”

“不过人嘛,活在哪里不是活呢?在搬到这里之前我跟老婆子我们俩就已经过了太多太久到处搬家、重新认识新邻居的生活了,每到一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人都需要重新去认识,需要重新去学习怎么在那一处过活下去。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广阔的大海让人看着心安。是这个老婆子提议到这里来的,我们带着不多的家当坐着小车又辗转走了很多的路问了很多的人才知道这里有栋房子没人住,然后我们就搬进来,收拾新家。那天她跟我‘干脆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了,我看着这里也还不错,我再也不想搬家了……啊呀,这里怎么这么多灰啊!哎,你快拿扫把来!’”

“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村长一家搬得算晚的,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村之长吧,要走的前几天他还特意来找我喝了杯酒,就是在这张桌子上他告诉我说他们要搬走,说是再不搬走他老婆就要跟他离婚了!”

“后来王瘸子的儿媳妇跟人跑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媳妇。也没办法,自己的男人出海之后再也没回来过,留下她和公公婆婆在家里,一个瘸子一个招了病痛做不了活,怎么也待不住的。”

“老婆子会病死,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以前我总是看着他们一户户的搬走,他们也总劝我离开这儿,那些日子其实都是好日子,不然遇上大风大雨的天气,他们哪能走那么快。”

“在哪儿过不是过呢?也不是没想过会死在这里,恐慌也总是有的,看着不停的喝药、咳嗽、吐血的那些人,我就会想到老婆子,啊,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走不了的人最后都是病死在这里的。”

“我们没有孩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我这个人倒也不是那么喜欢孩子的,捕到了好看的鱼也总是老婆子拿去送人的,那帮小崽子过年的时候没少拿火炮炸我的菜!啊,说来阿辉也是其中一个吧?”

“怨灵这种东西,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真的有呢?还有海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海神的。可是他们告诉我说想在海上讨生活怎么可能不依靠海神呢?只有祈求神的保佑,我们才有可能活下去。”

“在我的老家也有很多人相信这些,他们会拜观音拜菩萨,到了一定的时候还会吃一天素。后来就有很多人说这是迷信,毁了不少观音庙。虽然不喜欢那些让我和老婆子都不再回去的人,但那个地方我还是很喜欢的,再怎么也有我小时候爬过的山摸过虾的河啊。”

“人越老就越怕死,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生死有命嘛。至于这个命是谁给的、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子的葬礼是我一个人操办的,那时候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谁谁谁病死的消息,老婆子的死就算不上什么了,毕竟也不是个名人什么的。”

“到现在我会做的菜都没几个,偶尔还是会想念她的手艺的,甚至想到她做的菜后都有点吃不下自己做的饭了,菜怎么炒也不够香,盐没了又总找不到放在哪儿……收拾柜子打扫房间也变得很艰难,扫个地扫到一半就又想起别的事要做,去弄好放在外边的船和鱼叉之后想坐下来休息会儿,才看到地还没扫干净,一个劲儿的敲自己这脑袋,骂自己怎么那么没用,老婆子做这些事不是做得很好的吗?”

“我也是命大啊,活到现在都还没死。”

“我已经很少出海了,罐子里泡了好些咸菜,房子后边种的菜啊什么的也够吃,喂了点牲口也能换点钱。”

“说到底最后还是过着他一样的日子。”

“他死的时候我们没回去,他也是个倔老头啊,怎么都不希望老婆子跟我走到一起。我是没当过爹,也没机会了,老了老了到了他那个岁数了才会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问题。”

“唉,都一样了。死了不就一g土的事吗?”

“小姑娘也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啊,看着她我就想我要是也有个这样的女儿该多好啊。小孩子总归是烦人的,尤其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不得小孩子闹腾,不过时间久了就会想要个人陪了,再闹腾也好歹让你感觉到周围还有个人啊。”

“到这里之后我跟老婆子很快学会了这里的话,毕竟学不会就不好生活嘛,她来了我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所以一开始是她在讲的。”

“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想看海,想像我一样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不用走多少路就可以到达海边,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喝完水她就去海边散步了,我在那边的小山上看着她走的,走得也不急,沿着浪打过来的地方走的。”

“她穿的那身黑裙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像是在给谁服丧似的。”

“来我这里的人很少,我每天也就对着那些鸡能说上几句话,以前老婆子就总是对着鸡骂,现在换我了。”

“哪有什么恶灵呢?说不准连海神都没有的!”

“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死亡找个罪责的开脱罢了。”

“时间到了,人就会自己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