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一节:授徒
(一)
大观元年四月十四,夜风吹过汴京,到清晨芳菲零落,细雨沾衣,百官从紫宸殿里纷纷步出。
一名文官望了望殿外的雨色,眉头紧蹙,跟在群臣之末也慢慢走到殿门外,抬袖遮掩檐下滴落的雨水,听见殿里隐隐约约传来天子吩咐内侍的话音:“去请云……到……”后面半句却听不真切,那文官禁不住回头一顾,只见执掌御旨校检传送的宦官梁师成领命自侧门退了;而起居郎叶梦得似对天子所言恍若未闻,正垂首恭立在天子身侧,宛如一尊石像。
那文官不敢在殿门旁久停,轻叹一声迈步走入了细雨。
他未曾带伞,一路上衣衫渐渐洇湿,出宣德门后匆匆回看了一眼皇城,急步走着,不多时寻来一驾车马,说了去处方向。
那文官上车后又望了望雨中的皇城,神情郁黯,良久才垂下车帘,对车夫道了声:“该走了。”
马车疾行而去。
(二)
汴河下,无忧洞石室。紫裘公子正自下棋,他身边只有靠墙倚着的一名青衣人,对面却并无人与其对弈。
那青衣人笑道:“我看你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就连在等人的闲暇中,也要费神自弈。”
紫裘公子淡淡道:“等人并不算闲暇,自弈于我也并不算费神。”说着他又替对面落了一子,续道:“对于棋局中的废子,还是及早清掉的好,否则总是累赘。”
青衣人讶道:“此刻清盘,是否为时尚早?”
紫裘公子轻轻一笑:“当然尚早,但是此局中有一颗废子早早生出,已有一月之久,若不拔除,难免夜长梦多。”
青衣人点点头:“你是指谁?”
紫裘公子在棋盘上拈起一枚白子,随手弹出,口中道:“洛笙寒。”
(三)
那文官自马车驶出后便脱下朝服,一言不发,一路经过了甜水巷,文官挑开车帘一看,止弃楼正伫立在清晨的日光中。他放下帘子,愁眉不展。
那赶车的车夫是个口舌伶俐之人,望见止弃楼后笑道:“这高楼当年真是威风得紧了。”
那文官听出车夫言外之意,随口接道:“当年威风,难道如今便不威风么?”
车夫见文官搭腔,嘿嘿一笑:“如今当然也威风,只是恐怕不如城西延庆观旁新起的那座楼了。”
文官恍然道:“你是说张怀素的灵道楼?”
车夫笑道:“那是自然,都说那张真人仙风道骨,有呼风唤雨之术、通天彻地之能;又得蔡家举荐,圣上赏识,那可真是汴京近来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了。”
文官心事沉重,无心思和这车夫闲扯,闻言只默不作声。
那车夫却不晓事,一股脑说个不休:“据说那张怀素曾在百官面前施展仙术,竟能将飞禽走兽任意呼喝调遣,当真是神乎其术……”
话音和雨声一起混杂入耳,文官却神思恍惚,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马蹄哒哒、踏雨而过。
(四)
无忧洞石室中,青衣人听到“洛笙寒”三个字,不禁微露苦笑:“连谢云留都败在他的剑下,你要我去杀他?”
紫裘公子淡淡道:“怎么,你不如谢云留?”
青衣人嘿了一声,道:“那倒也未必。只是洛笙寒遭‘昨日长留剑’重创,虽侥幸不死,一身修为也去了大半,此刻他蛰伏不出,我们又何必去招惹?”
紫裘公子却未回答,倏然拂乱了棋局,站起走到门边,推开了石门,轻笑道:“先不忙说此事,我们等的人到了。”
石门外,一名年四十许的清瘦道人刚刚走到。
(五)
那文官在汴河岸边下了马车,四下略一张望,便跃下河堤,进了无忧洞的暗门,沿着石径方走不久,瞥见对面走来一名道士,清瘦长须,颇有仙家风范;文官心中暗惊,抬手遮住面目,避让在侧;只见那道士脸带惊疑,匆匆而过,并没留意到自己。
文官加快步履,走到一处石室前,推门而入。室里紫裘公子和青衣人正自谈笑,见石门推开,便望向文官点头致意。
文官掩了门,走近几步,道:“方才在石径中遇到了妖道张怀素,好生奇怪。”
紫裘公子漫不经意道:“那倒真是怪得很了。”
文官不再多提此事,肃然道:“舍命来见,有何示下?”
紫裘公子闻言取过一页纸笺,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文官。
文官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八个字写得杀意沛然,直欲破纸而出。
青衣人斜眼静静看着文官。
文官面色发白,慢慢将纸叠好,收入袖中,找了张椅子,缓缓坐下。
紫裘公子道:“很棘手么?”
文官摇摇头,惨笑道:“我既说了舍命来见,原也料到了几分;只是公子想清楚了么?这一步棋走出,再无回头之路。”
紫裘公子抬眼望向文官,那文官触及紫裘公子的目光,心神一清,苦笑道:“是我多话了,此事交给我即可。”
紫裘公子不动声色,缓缓道:“此事最难之处,你可知是何?”
文官沉吟少刻,道:“到那日还有许多天,最难便是悄然布置好一切,不让暗中窥伺的人察觉。”
紫裘公子轻笑摇头:“恰恰相反,最难的是不着痕迹地让这些人得知此事,却让他们以为是自己秘密探知的。”
文官皱眉不解,紫裘公子道:“不忙多想,你此时不明白,很快也会明白的。”
文官点点头,离椅告辞;紫裘公子望着凌乱的棋盘,随口道:“此事颇为紧要,只你一人怕是不够。”
那文官闻言浑身震颤,忍不住出掌拍在椅背,厉声道:“我兄弟三人的性命,阁下一条也不打算留么?”随着话音,那椅子咔啦一声四分五裂。
紫裘公子平静道:“情势如此,实非得已。”
文官默然良久,忽问:“既是如此,到了那日,我该如何行事?”
紫裘公子摊开手掌,掌心有一枚白玉般的棋子,他望着那棋子轻轻道:“虽是无气的死子,或也会死灰复燃。”这话却似是说与青衣人听的。
青衣人闻言道:“好,我会去寻那姓洛的,将这死子及早提出棋局。”
那文官见紫裘公子不再看自己,知道已言尽于此,一声不发地走出了石室。
石室内,紫裘公子将手心一翻,白棋子直直坠落。青衣人一笑,刀芒乍起,在暗室里明灭。棋子在落地的瞬间散成了一堆大小均匀的微粒。
(六)
那文官孤身走在无忧洞的石径中,心中思索着紫裘公子所言。
雨水不断打在无忧洞上方的汴河两岸,渗入石壁,石径里潮湿寂闷。
文官心绪纷乱,信步前行,蓦然间心头豁亮。
他从袖里掏出纸来又看了一遍那八个字,边看着,嘴角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步子转急。到后来他渐渐笑出了声,步子愈发地快,仿佛狂奔在石径中,笑声也随之渐响渐悲狂。
石径中听不到雨声,却有一股弥漫的雨意,浓如杀机。
文官冲出无忧洞,来到汴河岸边,大口呼吸了几次,最后看了一遍纸笺,而后用力将纸掷入了河水。
纸张很快被雨水打翻,纸上八字也随之在汴河中浮沉,转瞬无影无踪,但这八字已深深镂刻进那文官的神思,在不久之后,也将刻写在更多人的心头:
——五月初四,弑帝另立!
(七)
集英殿上,白衣公子静静立在天子丈外。
天子道:“谢卿家,听闻你月前收了一名素不相识的少女为徒,可有此事?”
谢云留点了点头。
天子笑道:“看来不出多久,汴京要多一名女剑仙了,何日有暇,带来让朕见见云梦侯的高徒。”
谢云留没有说话。
默然许久后,天子走离了龙椅,在殿上来回踱步,忽然望定了谢云留,郑重道:“满朝文武,各具其才,可有些至关重要之事,朕却只敢托付给谢卿,谢卿可知么?”
“请陛下直言。”
天子走近白衣公子几步,低声道:“此刻殿上只有朕与谢卿二人——谢卿家,那件事可有消息眉目么?”
谢云留淡淡道:“此刻殿上,恐怕非只陛下与我二人。”
天子一愕,环顾集英殿内,只见满殿空**,上次夜宴遇刺后,更命人撤去了一应帐幔,整殿一眼可收。
天子笑道:“谢卿说笑了,此刻殿中不正是只有朕与卿两人吗?”
谢云留道:“我并未说笑,是陛下说笑了。”
天子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犹豫,而后轻咳了两声。殿上仍是空空****,可却似又与先前有些许不同了。天子哈哈一笑,又道:“谢卿慧眼如炬,朕的两名护卫向来自诩修为绝顶,却还瞒不过谢卿去,想来是他们大言不惭。”
谢云留淡淡道:“修为绝顶,倒也未必是虚言。陛下要问的事,谢某近日并未得到什么讯息。”
天子脸色一黯:“看来时机未到,是朕太过心急了。总想着早日收复失地,全我大宋河山;女真人兵甲骁勇,正是强援,朕本以为早先传去音讯后这两日里总该有回音,看来是完颜部另有顾虑了。”
谢云留道:“时机未到,未尝是坏事。等时机到时,也未必是福。”
天子皱眉思索片刻,笑道:“谢卿家说得玄奥了,总归是为时尚早,先不提此事了。”
谢云留不置可否。
少顷,白衣公子走出了集英殿。
天子望着谢云留的背影,目光阴沉,口里轻轻道:“传郑久中。”
满殿空空落落,也不知他在对谁发命。
(八)
州桥畔,一名虬髯汉子在细密的雨中张望远处,神情不耐,到后来索性收了伞,来回乱走。
他身旁一名撑伞的书生见状笑道:“崔老三,能不能安生些?”
崔老三道:“孟公子,你整日读书磨出了好心性,俺老崔却没甚耐性,此处无酒无肉,空等半天,实在乏味。”
正谈笑间,汴河上传来摇橹声,两人神情一振,望见一叶小舟顺水而来,舟中站着一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撑着纸伞,着一袭鹅黄衣衫,见到桥边两人后眉目含笑,说道:“又是你两人先到,龙姑娘还没来么?”
崔老三道:“俺老崔向来到得早,龙姑娘许是被别的事耽搁了,秋姐你迟来许久,却又是为何?”
秋燕离笑靥顿收,微微蹙眉,未及开口,孟公子便笑道:“秋姐新婚燕尔,晚到些也属情有可原;崔老三,你焦躁莽撞,正该早日成婚,寻一门媳妇来管教你。”
秋燕离轻哼一声,道:“娶亲成婚,也没什么好的。”
孟公子与崔老三面面相觑,都看出秋燕离面色不豫,似有心事。
三人默然片刻,舟舫又至,来者却是一名少女与一佩刀男子。
崔老三当先说道:“龙堂主,小赵,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龙婉兮下得船来,轻声回道:“方才我与叶大哥一同去了赵燕歌赵前辈的墓前祭扫。”
她身边那年轻人闻言叹息。他原本姓叶,十多日前新入了传杯堂,只因他是赵燕歌的传人,大伙就都喊他小赵。
先到的三人听到赵燕歌的名字,也都神情黯淡,孟公子道:“总有一日,咱们定能手刃巨贼,为赵大侠报仇。”
小赵恨声道:“这些天来我探查得分明,那平山鬼堂的九个山鬼,都是蔡京收买来的,这奸相害我师父,我与他不共戴天。”
几人商议了半晌传杯堂众弟子的部署安排事宜,龙婉兮道:“这些天我总觉得汴梁城里局势诡谲,咱们须得小心行事,让暗中盯梢蔡京及其亲眷的弟子尤其要隐匿行迹,有何发现及早知会给咱们,不可擅自冲动犯险。”
余人都点头称是,小赵又道:“这蔡京除了每日朝会,整日龟缩在相府中,周围有明的暗的高手护卫,颇为谨小慎微。”
龙婉兮道:“这些天里我探得皇帝身边的叶梦得常出入蔡府,须得盯紧了他。”
秋燕离道:“此人由我去盯着。”
龙婉兮点点头,见到秋燕离双目微肿,一怔之下,关切问道:“秋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柳帮主欺负你了?”
秋燕离被猜中心事,蹙眉不语。孟公子暗叹一声,口上却笑道:“龙堂主此言差矣,想来只有咱们秋姐欺负旁人,旁人又怎敢欺负她?”
秋燕离横了孟公子一眼,淡淡道:“不说这些了,对了,龙妹子,那谢云留还是没教你剑术么?”
初闻龙婉兮拜谢云留为师时,传杯堂诸人都惊诧不解,后来龙婉兮禀明梁老后,对几名心腹好友说了内中情由,大伙儿对赵燕歌以性命相护均唏嘘不已;由此诸人明悉了来龙去脉,对龙婉兮忍辱负重的大勇大义甚为钦佩。
龙婉兮蹙眉道:“没有,这半月多里,他只命我每日早晚各到止弃楼的云中一梦阁上静思一个时辰,别的什么也没教过我。”
崔老三眉头大皱,道:“莫非姓谢的已识破了梁老的布置?龙姑娘,你可要多加提防,小心姓谢的害你。”
龙婉兮微微点头,心中却苦笑:以“师父”的剑术修为,若要害自己,自己又如何能防?
秋燕离问道:“那梁老对此又怎生说?”
龙婉兮道:“梁老只说要我静观其变。”
崔老三道:“龙姑娘,我看你不如……”
话到一半,忽然孟公子冷声喝道:“阁下已偷听了许久了吧,就请现身一见!”
此言一出,州桥桥墩后面倏地转出一道黑影,急急向远处逃遁而去。秋燕离见状立时飞身掠步追去,在场几人中本以她的武学修为最高,可她今日心事沉重,竟未能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不由得颇为懊悔,当下去如飞箭,转瞬里追上了那黑衣人,一掌拍向他的肩头。
黑衣人回身格挡,只见追来的女子出掌幻奇,虚影翩翩,令人眼花缭乱——两人刚一过手,他便被秋燕离以迅疾的擒拿手法卸脱了肩肘,随即双膝一麻,跪倒在地。
诸人围拢上来,黑衣人双足发力欲站起,秋燕离轻哼一声,按在黑衣人肩头的手掌催发内劲,那黑衣人顿时半身酸麻无力,动弹不得。
龙婉兮皱眉道:“把他拖到暗处。”
待到了桥墩后隐蔽处,龙婉兮问道:“你是何人,是谁让你跟着我们?”
那黑衣人只是冷笑,却不答话。
龙婉兮俏脸一冷,崔老三上前捏住黑衣人的脱臼处,猛一发力,喝道:“快答!”
黑衣人痛得冷汗涔涔,却仍冷笑不止。
崔老三大怒,又待加力,却见秋燕离出掌轻击在黑衣人脑后,那人立时晕厥过去。
秋燕离道:“这人我会带走细细审问,此地已不宜久留,咱们早些离开为上。”
孟公子素知寒莺帮讯问手段了得,由秋燕离带此人回家定能问出端倪,便道:“如此甚好。我看这人步法颇像禁军中的斥候,应当是高俅的手下。”
几人相互对望,均感不安。龙婉兮道:“那么咱们就快些散了,先离了此地,新的聚会之地改日我会设法告之。”
几人都点头称是,各自转身离去;小赵忽然问道:“龙姑娘,你要去哪里?”
龙婉兮一怔,答道:“我该去止弃楼了。”
小赵“唔”了一声,没再言语。
龙婉兮快步上了小舟,撑桨远去;孟公子想着黑衣人的事,又想到了传杯堂前路艰难,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时身边却有一声叹息同时响起,孟公子微愕,侧头看去,只见小赵静静望着龙婉兮小舟远去的方向,目不转睛。
孟公子见状心中一动,若有所悟,摇摇头径自去了。
(九)
龙婉兮在甜水巷附近的水边停船靠岸,匆匆走进止弃楼。里面正自扫洒的仆从见到是她,躬身行礼道:“龙姑娘来了。”
这半月来龙婉兮对此颇感不惯,但若还礼只会引得仆从惶恐,便自顾自问:“我师父呢?”
那仆从恭敬答道:“主上一早入宫去了,还未归来。”
龙婉兮“嗯”了一声,慢慢走上楼去,进了云中一梦阁。
阁中空旷明净,地上只摆着几个蒲团,别无桌椅床案。
龙婉兮走向蒲团,眼角余光瞥见西侧墙壁上悬挂着一柄剑,不禁怔住。
她认出那是谢云留的佩剑——“云中一梦”。
龙婉兮回想自己见到过的谢云留,似乎身上从未带过剑;或许是他的剑法已经高到无须用剑的境地了吧。
龙婉兮一边猜测着,一边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开始每日的静思。
端坐良久,龙婉兮却仍旧无法令思绪变得空明澄澈,烦乱之下,她索性站起身来,在阁中轻轻踱步。
不经意间,龙婉兮走到了悬着的长剑之前,只见“云中一梦”的剑鞘上雕着古拙的云纹,一尘不染。
龙婉兮一时心神微**,忍不住取下了长剑,手握住剑柄微微发力——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云中一梦”出鞘至半。
她望着莹白的剑刃,隐隐觉得剑身周围似氤氲着一层云气,这云雾缭绕之感让人神思恍惚,如同面对过往的光阴。
这感觉如此玄妙,令龙婉兮心生幻象,仿佛见到一幕幕古旧苍黄的景画在如水的剑刃上流淌而过,长久的岁月缓慢地沉淀下来,凝固成剑鞘上的云纹。
少女持着白衣公子的长剑,心头生出一股无由的悲凉。
就在此刻,龙婉兮看到剑刃上映出了正立在自己背后的人。
少女一凛,急转过身,几乎惊出声来。
——谢云留站在自己对面,双眸深如秋水,正静静看着自己。
龙婉兮忙挂回长剑,垂下头去,声音低如针落:“师父。”
白衣公子一言不发,望着眼前的少女。阁中一片沉静。
龙婉兮猜不透谢云留的神情,不知他是否责怪自己妄动他的佩剑,见其不开口,便走回蒲团,准备坐下继续静思。
谢云留道:“不必了。”
龙婉兮一愕,望向白衣公子。
谢云留道:“你已静思了一月,却仍心事深重,思绪烦乱——如此心绪,学不了我的剑术。”他语声淡然,龙婉兮听不出其中是否有失望之意。
她心说:“你凭什么说我心事重重。”口中便欲为自己辩解,却听谢云留又道:“你以前算是铃剑门的传人,学过龙聆飞的内功剑法,是么?”
龙婉兮道:“是。”
谢云留淡淡道:“龙聆飞剑术上尚有几式可观,内功心法上却糟乱得很。”
龙婉兮听他贬低过世的龙叔叔,心中不禁有气,沉声道:“师父,徒儿知你剑术绝世,便是龙叔叔在世时也常赞你的剑法;可各人天资际遇各有不同,你也不必如此贬损不如己之人。”
龙婉兮这话说完,心头微慌,却见谢云留对自己的话似若未闻,正用一股奇特的眼光打量自己,似在斟酌什么。
少女心生不安,这时白衣公子迈步向着她走来;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谢云留,龙婉兮神情迷惑中闪过一丝慌乱。
谢云留走到距龙婉兮极近的地方,倏然伸出右掌按在了少女左肩。
龙婉兮只觉肩上一股冰冰凉凉之感袭来,这凉意透过了衣衫,直触肌肤。
龙婉兮惊道:“你……你要干什么?”话音甫落,她感到肩头处白衣公子的五指微微发力,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肩骨。
一丝羞怒掠上少女心头,她忽觉肩上那股凉意随着谢云留的指力在霎时中流遍了自己周身经脉,而那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愈发地凉,仿佛那手不是人的肤肉,而是一片清寒的玉。
龙婉兮心头惶恐,便欲挣脱开谢云留的手掌,却感到周身四肢空虚绵软,浑不听使唤。
与此同时,她又觉小腹中隐隐生出一团暖意,温温融融,令人愉悦欢喜;随即,这股暖意化成一道道涓涓细流,涌遍了四肢百骸。全身各处的凉意瞬间被暖潮涤**殆尽,犹如冰雪消解,让人心神舒泰,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那股暖气在抵消尽凉意后也变得甚为微弱,渐渐都汇集到少女肩头,最终仿佛在白衣公子手掌中逸出一般,散逸无踪。
随后,谢云留撤去了手掌,轻舒了一口气。
龙婉兮伸手按着自己左肩,惊疑不定,颤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谢云留淡淡道:“你学龙聆飞的低劣心法,致使内力纷乱不堪,侵害脏腑,从而引得你心思烦乱,难以平心静气。我如今化去了你的内力,虽是一时的退步,却对你日后习剑颇有裨益。”
龙婉兮闻言想到自己丹田处消散的暖意,不由得大惊失色,暗提内力,只觉丹田气海中空空如也,苦修多年的内力此刻一丝也无。
她连试几次都是如此,不禁眼前发黑,涩声道:“你……你废去了我的内力?你……你好狠毒!你若不愿教我剑术,那也由你,又何必施此辣手……”说到这里,少女急怒交加,只觉一阵眩晕。
谢云留闻言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龙婉兮触到白衣公子的目光,只觉他目光清澈宁静,惶急中心境稍平。
“难道他并非加害于我?可是他说我内力纷乱,为何我这些年来一点征兆都未曾觉察?”龙婉兮凝神一思,又想到若谢云留要加害自己,似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地化去自己内力,莫非他此举果真是为了传自己剑法?
谢云留把那卷纸递给少女,说道:“这是我手书的心法,你先且看看。”
龙婉兮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卷纸,这一瞬里她想到了梁老对她说过的话:“你学他武功,便能知己知彼,洞悉他的剑术,以后将他击败……”梁老此话似颇有深意,若自己真得了谢云留的武学秘要,譬如这卷纸上的心法——若将这卷心法交与梁老等汴京武林中的高人耆宿参研,极可能便可看透“昨日长留剑”的玄机,找出破他剑法的法门,从而一举格杀此贼。
她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字清峻飘逸,笔划转折间似有流云之意;再细看内容,不禁蹙眉怔住,随即翻过一页,仍是看得迷惑万分,最后粗粗看完这卷心法,只觉纸上所写颇为玄虚荒诞、晦涩难解。
龙婉兮心念一转,低声道:“徒儿方才一时失言……师,师父莫怪。”
谢云留微微颔首。龙婉兮又道:“只是……只是这心法十分难解,这要怎么练才是?”
谢云留道:“我并未要你练,只说让你先看一看——自今日起,你不必静思,每日早晚来阁上将这卷心法慢慢诵读两遍。”
龙婉兮顿感失望,垂首不语。失去内力之事又涌上心头,想到自己从此没了内功,若路遇武艺稍高的歹人恶徒又如何自防?一时间焦虑忧愤,许久后才轻轻回道:“是。”
这一抬头说话,龙婉兮才发觉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飘然下楼去了,阁上孤零零的只有自己。她外表柔弱,心里却有一丝韧劲,既答应了梁老与赵燕歌从权拜师、忍耐另图,便不会轻言放弃;可此刻十七岁的少女独自站在空空****的云中一梦阁上,想着以后的苦处难关,却不禁感到彷徨无依。
(十)
午后,汴河南岸的一处幽雅庭院中,一名三十许的男子正斜倚在一张长椅上。院落中闲花静落,鸟雀时鸣。
一名老仆端茶奉上,那男子接过茶盏,慢悠悠地浅酌,面色从容中带有一丝懒散。
喝完一盏茶,那老仆上前低声禀道:“您吩咐的事已经查探清楚,那件事九成是真的。”
那男子点点头,轻轻说道:“这茶有些发苦,换前日梁师半送的春茶沏来尝尝。”
老仆领命去了,男子静静看着院落里的老树落花,懒洋洋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儿。
日影渐渐西移,一名美貌女子匆匆走入了庭院,瞟了一眼悠闲喝茶的男子,轻哼一声,快步走入了院落一角的厢房中。
那男子对美貌女子恍若不见,眯眼看着老柳树上的一只鸟儿。他眉目英俊,嘴角留着两瞥胡须,只是神情中的一抹闲懒冲淡了面上的英勃之气。
少顷,那美貌女子推开厢房门出来,神色惊疑,飞快走到那男子面前,冷冷问道:“我先前带回来的人呢?”
那男子慢慢放下茶盏站起,慢条斯理道:“什么人?”
美貌女子道:“今早我带回来的一个穿黑衣的汉子,我把他封了穴道捆在厢房里,现下怎么不见了?”
男子恍然点头:“原来是那人,我把他杀了,此刻他的尸首应当已沉河了吧。”
美貌女子一怔,急道:“杀了?你没问过我,凭什么把他杀死?你有没有问出他什么?”
那男子伸了个懒腰,漫不经意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他死前倒似想说些什么,不过我懒得听,一刀杀了。”
美貌女子闻言怒气上涌,清喝道:“柳空鸣,你欺人太甚!”
柳空鸣淡淡一笑,道:“秋大小姐,咱们彼此彼此。”
秋燕离昂头看着柳空鸣的眼睛,只见他神色散淡,目光随意,嘴角还勾着一抹笑,似乎对什么也不甚在意。
良久,柳空鸣都没再说话。秋燕离心里气苦,鼻中发酸,她不欲在丈夫面前落泪,别过头去冷笑道:“我出去才不到一个时辰,见了一面龙妹妹便即回来,你下手倒快,现下尸体都已在河底了,寒莺帮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柳空鸣淡淡道:“你今早不是才在州桥边见过龙姑娘么,怎么晌午又见?”
秋燕离一愕,随即颤声道:“你……你居然使人跟踪我?”
柳空鸣笑笑,没有答话,可那笑容分明是在说:此事理所应当,还有什么好问的?
秋燕离急怒攻心,抬袖便向着柳空鸣的脸打去,却被柳空鸣拧住了手腕,她挣扎不脱,却见柳空鸣神色沉静地说道:“阿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些日子你的所作所为如行在悬崖边缘,凶险万分——龙婉兮不过是个小丫头,你跟着她做亡命的事,以为靠几个人之力就能翻天,其实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秋燕离闻言一愕,冷笑道:“你以为自己知道得很多么,你是一帮之主,是汴京武林中名号响亮的人,却怎地如此贪生忘义?你,你把我手放开!”
柳空鸣却不放她手,只淡淡道:“像赵燕歌那般舍生取义的人汴京倒有不少,秋大小姐却偏偏嫁给了贪生怕死的柳空鸣;既嫁从夫,你听我一言,汴京城即将有惊人变动,为今之计,蛰伏等待为上。”
秋燕离心中一动,问道:“什么变动?”
柳空鸣却不回答,只道:“你午时去见龙婉兮,所为何事?”
秋燕离冷冷注视柳空鸣良久,终于叹息一声,眼望别处道:“也不为什么,龙妹子拜谢云留为师后什么也没学到,让我总觉不安,先前放心不下,便去甜水巷等着见了她一面,我看龙妹妹神情远较清早时忧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只说没事……”
柳空鸣随口道:“谢云留何等样人,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你大可不必担心。”
秋燕离冷哼一声,道:“不知柳大帮主又是何等样人,为何专爱为难我一弱女子?”
柳空鸣笑笑不语,神情中显然不以为秋燕离算是弱女子;秋燕离心念一转,问道:“你说的那变动,是在什么时候?”
柳空鸣闻言凝望秋燕离的双眼,只见妻子目光已转平静,却更透出一种深深的决绝;他心中叹息,犹豫片刻,答道:“是在五月己丑。”
秋燕离推算时日,知道那是在二十日后的五月初四,点点头道:“此事和蔡京奸贼有关?”
柳空鸣却不再回答。秋燕离等了少刻,见丈夫不语,便道:“不成,我得去告知龙妹妹,让她有所准备……”说着便要发力挣脱手腕,扭头出门。
哪知柳空鸣却仍牢不放手,秋燕离心头火起,运上了内劲一挣,柳空鸣却骤然松了力道,闪到秋燕离身侧,顺着她的发劲方向一带,秋燕离立足不稳,倒在柳空鸣怀里。
柳空鸣伸臂将秋燕离拦腰抱住,向后一靠,两人一起躺倒在长椅上。
秋燕离大惊之下脸颊飞红,急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边说边运劲挣扎,柳空鸣紧紧抱着妻子,手指滑过秋燕离的脉门,内劲透入,秋燕离的内息顿散,只听柳空鸣在耳边说道:“此事不能告诉龙姑娘。”
秋燕离一怔,问道:“为什么?”
柳空鸣道:“我怕龙婉兮得知此事后意气冲动,闯出祸端。”
秋燕离道:“那决计不会,龙姑娘心思细敏,不是冲动乱来的性子。你……你快放开我。”
柳空鸣怀抱妻子,眼睛却望着远远的天空,平静道:“总归不能告诉龙婉兮此事。”秋燕离靠在他的身上,看不见他的眼神中忧色深重,一改平素的懒散随意。
秋燕离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你既告诉了我,便该想到拦不住我的;我只再问一次,你放不放手?”
秋燕离说完后等了片刻,只觉紧抱自己的手臂松开了,她红着脸站起身,向庭院门口走去。
行至一半,忽听身后柳空鸣问道:“阿离,你后不后悔嫁给我?”
秋燕离停步怔住,良久无语。柳空鸣望着妻子纤弱的背影,神色中恢复了惯有的悠闲散漫。
秋燕离轻咳一声,说道:“今日我听你的,不告诉龙妹妹此事,不过以后若事态有变,我一定要告诉她。”
柳空鸣不置可否,淡淡道:“你不答我,便是在说不后悔。”
秋燕离“呸”了一声,转回身飞快走过庭院,进了房里掩上了门。
柳空鸣伸展腰肢,倚在长椅上脸带笑意。
庭院深深、柳枝摇曳,鸟鸣声中花瓣悠然飘坠。
(十一)
黄昏将至,龙婉兮从教坊司的住处出门,沿汴河走着。岸边行人贩夫络绎不绝,少女满怀忧苦,无心去看,走了一段路,忽见对面孟公子和小赵并肩而行,谈笑不止。
龙婉兮挥手招呼了一声,道:“孟公子,叶大哥。”
孟公子与小赵闻声走到龙婉兮近旁,小赵笑道:“龙姑娘这是去哪?”
龙婉兮道:“今日还要去一趟止弃楼。”
小赵闻言脸色微黯。孟公子看出龙婉兮神情似有些异样,便问道:“龙姑娘,遇到什么事了么?”
龙婉兮想到今日午时秋姐姐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难道自己心中愁闷已流露到神情上了么?当即淡淡道:“没什么事。”
孟公子一怔,又问:“那今日清早你去止弃楼,谢云留仍是什么也没教你么?”
龙婉兮微一犹豫,仍道:“没有。”她想:“那卷心法的真伪优劣尚未可知,还是先请教过梁老后再说与他们吧。”
孟公子点点头,不再多言,小赵道:“龙姑娘,我和孟大哥也是信步闲逛,不如陪你走到止弃楼吧。”
龙婉兮微愕,想到了自己内力已失,忍不住摇头凄然笑道:“不必了,我是云梦侯的弟子,谁敢对我不利?”
此言说得突兀,其中颇有自嘲自苦之意,小赵听得迷惑,不知如何接口;孟公子见状道:“小赵,跟我去金梁桥边逛逛,龙姑娘,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龙婉兮醒过神来,点头道:“那好,我们改日再行联络。”说完便向着甜水巷方向行去。
小赵望着龙婉兮远去的身影,忽然皱眉道:“怎么龙姑娘的脚步这般虚浮,实在古怪。”
孟公子也看出此节,他不知龙婉兮内力尽失,心里认准是因她心事重重之故,便拍了拍小赵肩膀,叹道:“别多想了,咱们走吧。”
龙婉兮别了二人后,走到了止弃楼,上了阁中,见白衣公子正静立在窗边,便上前几步道:“师父。”
谢云留闻言并未回身,只淡淡道:“来了便好好诵读心法,读得越慢越好。”
龙婉兮道了声“是”。她今日揣摩了半天这卷心法,仍未从中瞧出丝毫内力运转调息的法门来,心想:“就算是读得再慢,又有什么用处?何况读的次数越多,便记得越纯熟,应当越读越快才是,为何师父却说越慢越好?”
谢云留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等龙婉兮读完一个时辰,忽而开口道:“你若存了让旁人瞧瞧这卷心法的念头,那么大可不必。这心法若让旁人读了去,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龙婉兮乍被说中心事,脸上发烫,低声道:“没有,这是本门的心法,徒儿怎么擅自给旁人看?只是……徒儿参不透艰深的心法,恳请师父指点。”
谢云留道:“你先诵读上二十日,我再来教你。”
龙婉兮愕然,无奈之下点头称是,又问:“师父方才说这心法旁人看后大有害处——不知有什么害处?”其实她对谢云留此说将信将疑,可这一个月来她看出谢云留虽然话语不多,却智慧绝顶,并非是只懂剑术的武夫,其一言一行似都自有深意,既敢交给自己这卷心法,就决计不会没料到心法旁泄的可能。可若说这心法是假的,却也不似——以谢云留的行事,当不屑去编一卷假心法来欺骗自己。
谢云留目视窗外,却未回答。
龙婉兮念头一转,又问道:“若徒儿练成这门心法,便能有师父一样的修为么?”
谢云留闻言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了龙婉兮一眼,径自下楼去了。
随后,龙婉兮也出了止弃楼,心里疑虑重重地行到清水楼前,左右张望无人,闪身上了楼。楼上梁师半正自独酌,见到龙婉兮神情后一怔,随即温和笑道:“龙丫头,遇上什么事了?”
龙婉兮把近日去止弃楼的情形说了,梁师半在听到龙婉兮内功被废后眉头大皱,在听到谢云留交给她一卷心法后,又微微点头。
等龙婉兮讲述完,梁师半拍了拍少女肩头,叹道:“龙丫头,委屈你了。”
龙婉兮摇头道:“这是婉兮义所当为,不敢言屈。”
梁师半目露嘉许,道:“好孩子。那卷心法呢,我来瞧一眼,看能不能瞧出其中关窍?”
龙婉兮微愕道:“可是师……可是那谢云留说,这心法旁人看了大有害处……”
梁师半哈哈一笑:“这多半是谢云留故弄玄虚,怕你外泄;就算是真有不利,我只看两眼,又不依法去练,又能有什么害处?”
龙婉兮“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掠过一丝犹豫,片刻后鬼使神差般说道:“那心法……那心法婉兮未带在身上,改日带来给梁老过目。”
梁师半道:“也好,这几日你须小心在意,少与旁人联络。这样吧,十日后你再带心法来见我。”
龙婉兮应是,梁师半又叮嘱了她几句,她便告辞出了清水楼,下楼时忍不住摸了摸袖中的那卷纸,心里仿佛松了一口气。
走在黄昏的汴河边,龙婉兮深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声音,似是在说:“龙婉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